第2章 控制欲
次晨季紹庭醒來的時候,發現陽臺的欄杆上停了兩只鴿子。
季紹庭的背包裏還塞着飛機上供應的牛角包。黎琛給他訂的是頭等艙座,餐食過于豐盛,季紹庭沒能吃完,丢了又覺浪費,所以順進了背包裏。
他看見鴿子才想起這件事,揉着一頭鳥巢似的亂發,赤腳下床,将陽臺的玻璃門拉開了一小條縫,掰碎了面包丢出去。
兩只鴿子扭過反射着青綠色光的脖頸,從喉嚨深處發出了咕咕的叫聲,而後撲棱着飛落瓷磚地。
季紹庭蹲在房裏,隔着玻璃看鴿子啄食面包碎。天色已經擦白,這是他在黎琛身邊的第二天。
夏天早上還有幾縷涼風,從門縫裏鑽進來。黎宅所處方位擁有很好的景觀,季紹庭的目光可以繞過市中心的商業建築群,一直到遠方青黛色的山脈,迤逦起伏,像是晨空邊沿的垂簾。
季紹庭還是覺得很不真實,受想行識像墨汁滴進水裏一樣暈開。突然間他家破,突然間黎琛如同救世主從天而降,将他坍塌的生活重新修補起來。
季紹庭在大學時為了參加人道救援工作而做過心理評估,報告顯示他的應變以及危機處理能力都非常普通。
這很準确,季紹庭回頭看了一眼滿地的雜物,還有攤在角落的行李箱,心想他連行李都還沒勇氣收拾好。
從遇見黎琛到現在住進他家,中間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但他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開始一段不知道為期多久的假面生活,與黎琛做一對人前的愛侶。
季紹庭一次正經戀愛都沒談過,懵懂好感是有,但那更像是一種對優秀人物的崇拜。
季紹庭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但和黎琛在一起并不讓他反感。同性婚姻已經合法了很多年,許多觀念今時不同往日,他的母親甚至傾向讓他找個男性伴侶,能護着他寵着他的那種。
可雖然黎琛并不讓季紹庭反感,他卻時常令他喘不過氣。
可能相比起性別,季紹庭更重視的是對等地位。黎琛這種成功企業家單憑名號就能給人很重的壓迫感,又于季家有莫大的恩情,永遠都在季紹庭之上,叫季紹庭在他面前永遠都矮一截。
不過琢磨這些都是多餘的,他跟黎琛本來就不是伴侶,也不會發展成這種關系。
季紹庭不免笑自己胡思亂想,竟然還思考起黎琛适不适合跟自己戀愛。他們從相遇的始點就是不對等的:一位西裝革履的社會精英,在街邊停了車,踏着锃亮的皮鞋走過來,居高臨下地停在他身前。
季紹庭眼淚都不及擦,失魂落魄地擡頭對上黎琛的眼睛。
這樣懸殊的差距,根本不适合産生愛情,只适合産生命令與服從。
時針指向了七,黎琛應該已經運動回來,季紹庭站起身鎖上玻璃門。他的發質細軟,一梳就順,頂着一頭亂毛走進洗手間,不用多久就整整齊齊地走了出來。
喂完了小鴿子還得喂大老板。
運動過後需要補充蛋白質,黎琛昨天交代過冰箱裏有雞胸肉。他的早餐和季紹庭一樣,通常吃得比較西式,倒讓季紹庭省了點心。
季紹庭的真實性格,其實跟黎琛幻想的有些微出入。
黎琛以為季紹庭乖巧聽話,只因為他是黎琛,是他的恩人,季紹庭當然得馴順,半句怨言也不敢有。黎琛以為季紹庭很能吃苦,這雖然是真的,但季紹庭到底從小養尊處優地長大,在細枝末節處還是有着少爺的嬌氣。
比如他就不懂得做菜。
像番茄炒雞蛋這樣的小菜他當然懂,但他顯然不能用小菜來打發黎琛。
于是他問黎琛能不能允許他去報個廚藝班,黎琛聞言刀子繼續在瓷碟裏劃拉,沒有擡眼看季紹庭,“不能報網課?”
“技能型的課程,報實體的成效會高一點。”誰知道适量到底是多少。
黎琛的眉心聚着,空氣靜了一段,季紹庭思忖着這是允許還是不允許的意思。他也不是不會察言觀色,但揣摩黎琛的神情是要比平常困難許多的,他都不太敢直視他。
終于黎琛給出了答案:“我給你請個廚師。”
“啊?”季紹庭不免驚訝,“倒也不用……”
“我比較常去的餐廳,”黎琛打斷道,“你跟他們的做法學。你在外面學的,我未必喜歡。”
這個理由冠冕堂皇無懈可擊,季紹庭除了接受只得欣然接受,而後暗暗可惜,自己沒辦法借此認識些能說話的人。
他不能細查蟄伏在這理由背後的黎琛的獨占欲。這不能算作他的愚鈍,因為連黎琛本人也未能意識到,他有多不想季紹庭離開他所劃定的區域,那會帶來安全隐患,比如別人觊觎的目光。
黎琛在工作上是個很強勢的男人,看中的項目,那就絕對是他的項目,他人休想分一杯羹,在對待季紹庭的事情上也是一樣。
季紹庭将碗碟逐件擺放進洗碗機,聽見黎琛離開時的關門聲,擡頭從窗裏目送他開出庭院,心裏很悵然。
黎琛是要去工作,而他現在沒有工作——倒也不全對,他現在算是個傭人。
但比傭人的境況還要差,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不被允許離開黎琛劃出的範圍,社交生活近乎歸零,唯一的生活重心只有黎琛。他不知道這種生活還要維持多久,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喜歡。
只是不喜歡他也得受着。
季紹庭撥了通報喜不報憂的電話給家人,只字不提這形同監禁的生活,只說一切都好。他說這話時躺在黎琛給他安排的KingSize大床上,前後置相機一翻轉,将房間內華麗的裝潢盡數收進鏡頭,給他的說辭增加了很強的說服力。
季母滿懷安慰道:“黎先生真是個好人呢。”
“是的。”季紹庭心想,的确是的,只是控制欲很強。
“那你一定要認真聽黎先生的話,幫好他這個忙。”
“都記着呢。”季紹庭側了個身,朝手機裏張望着問,“我哥呢?”
“跟你爸爸出去見客戶了,黎先生拉了我們公司這一把,現在資金重新周轉起來了。庭庭,你可真要好好謝謝他,他叫你做什麽你都照做,知道嗎?”
“都說知道了,”季紹庭只有對着家人才會使出小性子,邊撒嬌邊抱怨,“我可比您還誠惶誠恐,黎先生長得兇死了。”
“亂講!”季母當即駁回,“我看報紙裏他很俊氣的。”
“報紙裏他在商業微笑啊,他對我都不笑。”季紹庭話說完才後知後覺,原來他一直是芥蒂着這件事的。黎琛從來沒朝他笑過。
季紹庭又與母親聊了一些別的,通話結束後他切去了音樂軟件,挑了一套電影的原聲帶外放,躺着跟水晶吊燈對視了好一會兒,才慢手慢腳地爬起來收拾行李。
明媚的陽光照得一室敞亮,季紹庭一件一件地将他的所有物嵌進新居所。在這個新居所裏,他的時間是不值錢的東西,大段大段的随他揮霍。
窗外貿易中心聳立,黎琛的銘安地産位處中心的最高層。季紹庭覺得黎琛跟他就是在一高一低的天秤兩邊,黎琛越高,他就越低。
季紹庭收拾好房間以後等着夏天午間的困頓,時間一秒鐘一秒鐘地數過去,牆上的光緩慢地向西邊流轉,他醒來的時候屋子很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