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們什麽時候結婚?”
陳沛的病情控制得很好,但這種打擊本身就是一種對健康的巨大磨耗。季紹庭只覺得她的床單都格外蒼白,掩蓋的仿佛不是肉軀,而是一抹幽魂。他有時必須俯耳在她嘴邊,才能聽清她吐出的字節:“庭庭跟阿琛是怎麽認識的?”
黎琛吩咐過,為免兩人的口供有出入,戀愛經驗全由季紹庭自由發揮。季紹庭笑着坐回椅子裏,拿捏着黎琛的性格,編造着令陳沛信服的邂逅:“說來怪不好意思的,是我先追的他。”
黎琛在季紹庭眼裏,是不會纡尊降貴地去主動追求一個人的。季紹庭甚至懷疑黎琛到底會不會喜歡人,他連對他母親的愛意都表現得很克制。
安排最舒适的病房,用最昂貴的藥物,請最有經驗的醫生,每天傍晚結束工作一定準時來探病,但每次只有一句“媽,我來了”,然後就坐在床邊,讓季紹庭陪她說話。
黎琛也不是寡言少語的人,只是觸及感情的事,他似乎不知道該怎麽用語言表達。
“追了好久才追到的。”季紹庭說完便飛速地看了黎琛一眼。黎琛心說這個人戲演得很好,連耳朵都紅了。
他不知道季紹庭是真的不好意思,他很少撒謊。
這幾天的相處下來,季紹庭已經将他自己向“婆婆”交了底,家世背景學歷工作興趣愛好,言無不盡。而正如黎琛所料,他出色的履歷表給了陳沛非常好的印象,尤其是他的工作。
“您知道,我是做慈善的,”季紹庭編着故事,“我遇見阿琛,就是在一次慈善拍賣晚會裏。”
“我們基金會擺上去的是一幅兒童畫,阿琛買下來了,上臺合照的時候,那樓梯有點窄,紅毯沒固定好,滑了邊,我差點絆倒,阿琛在後頭撈了我一把,然後我們就認識了。”
季紹庭揉着發熱的耳廓,稍稍低了眼,笑道:“算是我先一見鐘情吧,”
“那個故事。”
回家路上黎琛突然吐出這四個字,季紹庭從車窗外的流光溢彩裏轉過眼睛,“什麽?”
“你跟我媽講的故事,”黎琛一動不動地盯着前方,“實際在你身上發生過吧?細節很真實。”
季紹庭覺得沒什麽好隐瞞的,他說是。黎琛的臉色在幻變的華燈裏忽明忽暗,過了一段他問:“所以你對那個扶你的人一見鐘情了?”
季紹庭愣了一愣,随即便控制不住笑出了聲:“黎先生,那個扶我的人就是畫那副畫的小孩,叫Harria,我們請她來做嘉賓。”
黎琛一顆煩躁的心終于安穩,而後他覺得面子有些挂不住,故作平淡地反問一句:“是嗎?”
季紹庭起了個頭,就繼續說下去。他說起小孩子的語氣與和陳沛對話時一樣溫柔,不過更活潑:“Harria那時十六歲,長得很高,但是特別瘦,細細長長的一條。我們收留她以後才發現她是個天才,色感非常好,用二十來種顏色畫畫都不髒不亂。後來我聯絡了好久,終于把她送進了一間美術學院。算算看,她再有一年就能畢業了。”
季紹庭輕輕倚着車座的靠枕,連呼吸都柔和得像水:“我答應她,會去她的畢業典禮。”
黎琛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轉過臉對上了季紹庭的眼睛。外面的燈投進光來,季紹庭在橙黃色的溫暖光域之中朝他輕輕彎了彎唇角。黎琛胸腔裏登時一陣悸動,仿佛心尖有一物正破土而出。
他飛速地轉回了視線,狹小車廂裏的空氣就此沉默下去。
這一晚的雲層很重,月亮被左遮右擋,只在雲的間隙裏流出些許銀灰色的光芒。夜色深沉而凝滞,像一團深藍色的焦墨。
回去的路不算遙遠,但車堵,于是黎琛換了條繞行的小道。車前燈的兩條光柱沖出來,刺穿幾尺黑暗。季紹庭偶爾會聽見輪子碾過碎石的聲音。
街巷口裏灰拓拓的,間或有光,但漸漸地就與影交融,洇在一起,沉進夢裏。
黎琛将車開進庫房時,季紹庭已經在夢的正中了。應該是個美夢,他的睡相恬靜甘美,眉毛舒展着,線條分明的眉尾點着一粒朱砂痣。
季紹庭,他仿佛是一種來自塵俗以外的幻象,而這一粒眉尾痣是他寄寓進這具易朽軀殼時所留下的痕跡。
黎琛盯着它看了很久,呼吸漸逐深切,然後他終于伸出手,讓指尖輕輕地碰上它。
第二天兩人去探望陳沛的時候,主治醫師來同黎琛商量後續治療,季紹庭獨自先進了病房。陳沛正在聽電臺,神情很空,聽見季紹庭喊阿姨,就有笑意充盈上臉。
“我今天煲了湯,”季紹庭從角落拉來椅子,“阿姨上回不是說喉嚨幹嗎?我煲了銀耳,很滋補的。”
季紹庭的一對一廚藝課進行得很順利。他是個肯學習的人,又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實踐,進步非常快。陳沛嘗了一口就停不下來,把季紹庭帶來的分量都喝完了。季紹庭輕手拭去她嘴邊殘留的湯汁,眼裏都是喜悅:“這麽好喝嗎?”
“當然啊,”陳沛呵着氣說,“手很巧。”
季紹庭真高興上頭了,性子也出了來,趁着黎琛不在,就偷偷抱怨道:“可是今天我讓阿琛嘗嘗,他的臉色就跟喝白開水一樣,我還想着是不是我白費功夫了。”
陳沛問:“那他喝完了嗎?”
“就一小碗,兩口能喝完。”季紹庭的意思是這麽少的分量,喝完也不代表黎琛喜歡。
但是陳沛笑道:“那他就是很喜歡了,他不喜歡的東西,嘗一口就不要了。庭庭啊,你回去給他煲一大碗試試看,阿姨和你保證,他一定會喝完的。”
其實季紹庭也感覺得到黎琛是個別扭的人,缺乏直接抒情的能力,但了解是一回事,相處起來又是另一回事:“阿琛這性格……”
“是有些問題。”陳沛比他還直白不客氣。
黎琛小時候的日子并不好過。
季紹庭清楚黎家那複雜的家庭構成,他哥哥給他科普過,但陳沛的講述更軟性,是循着黎琛的成長軌跡鋪展的。
陳沛是個普通大學講師,與黎琛父親的相愛得不到黎家的認可,生下黎琛以後就被趕出了黎家的門。後來黎琛的父親再婚,給黎琛添了許多弟弟妹妹。黎琛作為一個長兄私生子,根本分不到多少寵愛,還受盡弟妹欺辱。
“他常常到我這裏來,但也只是這樣了,我沒能力把他從黎家帶走。”陳沛至今還是自責,“他爸爸過世以後,他分到了一筆家産,用了好幾年時間把它做大。現在他是黎家最有出息的一個,可是他還是很沒有安全感,永遠都想牢牢抓着些東西,才這樣拼命地工作。”
季紹庭靜靜地坐着,聽陳沛說:“庭庭,你是個好孩子。”
季紹庭的五官很幹淨,沒有外間花花世界所烙下的浮躁,眼睛明澈,什麽心事都容人看透,跟你說話,每個字都帶着肚腹裏的暖意。
這樣的孩子難得,而季紹庭有一點更難得。他有一顆非常強的同理心,是一個天生的奉獻者。
陳沛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一生多時郁郁,到盡頭反而解脫,覺得世事轉瞬即逝,身死魂消,愛恨情仇終于都成為一抔灰燼,沒有什麽不可原諒。
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獨子黎琛,直到季紹庭的出現。
實則陳沛也懷疑季紹庭的出現會否有更複雜的因由,畢竟事情過于剛好。她才跟黎琛說“可你還沒有個人陪”,黎琛幾天後就說帶個人回來給她看看。
但她不想也沒有精力細究了。如何相遇不要緊,要緊的是兩人以後如何過。季紹庭是個好孩子,更重要的是他适合黎琛。黎琛常常索求,而季紹庭樂于給予。她在人情冷暖裏活過大半世紀,這些事她當然看得明透。
而她作為一個母親,出于本能地就想将好東西留給自己的孩子。她得為黎琛把季紹庭留下來。
黎琛與醫生商量完後續的治療方案,回房的時候正好聽到母親喊“庭庭”。
雖然季紹庭說過他也可以使用這個稱呼,但他始終不願意,即便是在人前做戲的時候。太親密了,黎琛的內心深處在隐隐生畏,這樣親密的聯系是很難切斷的,而他清楚自己與季紹庭終究會有結束的一天。
但陳沛的下一句話是:“你們什麽時候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