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挂鐘的時針走了兩圈,豆綠色呢絨長沙發上的蒲郁仍一動不動。僅有暗藍玫瑰紋的薄絲旗袍的鑽石盤扣,在臺燈暖黃的光照之下閃着光。
樓下的電話鈴聲響了,蒲郁睜開眼睛。不一會兒,聽了電話的學徒上樓來,說:“吳太太說請醫生過來給先生看看,我照吩咐說的‘先生已經睡下了’。”
蒲郁點點頭,沒講話。等學徒走下樓,把人叫回來,問:“你來張記多久了?”
“兩個月。”
“坐着吧。”
學徒愣了。
蒲郁把煙灰撣進琥珀色的玻璃盞中,指斜對面的單人沙發,“坐啊。”
學徒走來坐下,往蒲郁那兒瞥一眼,見得細細一縷煙霧裏的銀戒指,不敢再看,忙說:“先生有什麽話要問嗎?”
到張記做工這些時日,幾位師傅讓他少與縫紉女工們閑談,但在制衣間來往中還是聽了些許先生的閑話。有說她是青幫老板的情婦的,有說是軍統長官情婦的,左右是租界裏聲名狼藉的交際花——“吃男人的貨色”,配不上先生之稱。
蒲郁淺笑,“都放假了,好不容易有個人在,陪我說說話罷。”
“我……”
學徒吞吞吐吐,話茬被蒲郁接了去,“我曉得,過年還走不掉,是沒地方可去。”
過會兒,蒲郁輕聲說,“我也一樣。”
“我以為先生在等人。”
蒲郁一愣,“我看着像在等人麽?”
學徒看了眼兩張沙發間的邊桌,“半小時前送來的茶點,先生一口沒吃。”
淡青的白玉盞上放着精致小巧的糕點、酥餅,配一壺茶,一盒卷煙。平常拿來招待客人,其實是蒲郁愛吃,廚師還是花了許多功夫從廣東請來的。
“倒是心細。”蒲郁讓學徒吃,忽又想起什麽,問,“你是廖師傅的親戚吧?”
學徒咽得急,噎住了。蒲郁倒一杯茶給他,失笑道:“吃完了再說也好呀,那麽緊張作甚麽?”
大口飲茶,氣順過來了,學徒用手背擦嘴,腼腆道:“同宗而已,不好攀親戚。”
“會講廣東話麽?”
“先生會講廣東話?”
蒲郁垂眸,“一點點,講得不好。我是北方人。”
學徒驚訝道:“還以為先生是本地的……”
“上海話能講一些,也不好。”
學徒漸漸放開了些,追問:“這樣也不好的話,先生覺得什麽才是好?”
“你在上海,聽到中國話不要以為就是中國人了,說不定是日本特務呢。”像是有意捉弄,蒲郁還說,“你不知道吧?他們混在中國人裏,以假亂真。”
“你怎麽知道?”
“我當然是——”蒲郁說,“胡說的呀。”
學徒松了口氣,也笑開了。
“日本人,可恨。漢奸,最可恨。”
聽見這話,學徒驀地頓住,嘴還微張着,他看見蒲郁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張記的貴客多是汪僞政府裏的長官太太,譬如方才來電的吳太太,似乎同先生還很親近。
蒲郁一下笑出聲來,“那我‘張記’就是巴結漢奸的狗窩,外面的人都這樣講吧?”
學徒怔然道:“不是的……”
蒲郁仰頭靠在沙發上,臺燈的光在天花板上映出一灘光亮,周圍愈來愈灰,到四周角落完全暗了,看不清浮雕。
靜默中,她忽然說:“小廖,你有志向嗎?”
“志向?”學徒慌張地在腦海裏尋找措辭,“學成手藝,回老家開間鋪頭……算嗎?”
“當然啊。”蒲郁過了片刻才答,“學有所成,開間小店,結婚生子,柴米油鹽,壽終正寝,是多少人的願景啊。”
盡管感受到先生不同尋常的狀态,學徒覺得不該說下去了,可心底有強烈的情緒驅使他說下去,仿佛他不說,先生的話就停在這一刻了。他心下擂鼓,輕聲說:“先生呢?”
“意氣相期共生死。”[1]
“大約無法實現了。”蒲郁起身,慢慢走到窗邊,挑開窗簾縫隙。除夕夜,路上的車輛少,聲音尤為清晰,遠遠地就聽見了。
轎車在樓下停泊,先是司機撐一把傘出來,請後座的人下車。隔壁洋人們的商店還亮着霓虹燈牌,細雨緋紅,映在車頂,映在人随風而動的衣擺。
接着樓下門前的鈴铛響了,學徒原想問“可是先生等的人來了”,自己也覺廢話,說:“我去換一碟茶點來。”
“不礙事。”蒲郁轉身,“勞煩你去趟摩西路三十七號,我訂了餐,先前給忘了。”
“先生這樣客氣,哪裏是勞煩。”
學徒拿着蒲郁的零錢包跑下樓,在拐角遇上一位西裝革履的先生,彼此都是從未見過的生面孔。學徒朝他點頭,一陣風似的從他身旁過了。
學徒走到底,看見門內站着兩位穿制服的,估摸是那位先生的警衛。撐傘出了門,又見停着兩輛汽車,其中一輛坐滿了。
節前一兩個月屬旺季,達官貴人的古怪派頭他也見過一些了,如此古怪的還是第一回 見,不像張記的客人,倒像執行公務的要員。
樓上,蒲郁聽着腳步聲近了,在單人沙發上坐下。聲音很輕,稍不注意就被雨聲蓋過去了。
當腳步在門廳前停下,蒲郁說:“稀客。”
身後的笑聲很淺,從喉嚨發出來的,聲音更低,“搞得這麽黑黢黢。”
二樓這間客廳常常被拿來辦沙龍,空間寬敞。雙層的窗簾擋住外面的光線,臺燈只夠照亮沙發這一隅,屋子的邊邊角角有什麽壓根兒看不清。
蒲郁回頭,一手搭上沙發沿,如少女天真嬌俏,“你怕了。”
忽地,懸頂的電燈亮了。來人的模樣一下明晰,蒲郁看着他的手從開關上劃下來,看着他邁步走過來,走到跟前。
任他居高臨下的俯視,她還是那樣笑着,好不明媚,“二哥。”
口紅是花的,領襟有一顆扣子沒系,本該穿着的低跟皮鞋丢得老遠,她表情愈做作,愈令他心煩。
“理理好。”
“二哥教我好等。”
“你在等我?”早該出來的一聲冷笑,他把挂在手臂上的大衣扔到一邊的沙發上,松領結,還是煩,忍不住只手箍住她秀氣的臉,“不是生病了麽?我看你好得很!”
“我什麽時候同你講我病了的?”蒲郁口齒仍清楚,“哦!吳太太請我去打牌,我看這除夕夜的,不好叨擾你們一家,借口稱病嘛。”
“不好叨擾。”
他丢開手,如同給了她一耳光,氣力大得令她偏頭垂下去。可這點苦頭不能令她吃痛,她從沙發上起來,一邊系扣子,一邊赤腳走去穿鞋。
“我就這點樂趣了。”蒲郁輕輕抹臉,像是不知道口紅花在哪兒,四下都抹一抹看看。
吳祖清蹙眉,下意識招手,“你過來。”
蒲郁去到他跟前。
他從內差掏出手帕,許是要幫她擦的,對上視線的一瞬改了主意。反扣她的手,他壓着她撲到長沙發上,撕扯般撩起裙擺,摸上去。手掌沿絲襪吊帶到深處,再轉回來摳索底褲。呼吸就在她脖頸上打轉。貼體線的腰身也探明了,他的手還沒停下。
發現蒲郁身上沒有槍,吳祖清懊惱了,心軟了,于是舍不得來之不易的溫存了。假若這能稱作溫存。
她肩抵貼在沙發上,半身弓着,承着他的重量,和擁抱。
蒲郁有了本能反應,心卻冷得發抖,“二哥有家室,還在外面養舞女,連這也乏味了,找我來了。講起來,我哪算得什麽貨色,還不及二哥一半——”
“小郁。”吳祖清親她耳朵,“讓我抱一會兒。”
他偏過她的臉,落下吻,“就一會兒。”
蒲郁受了片刻,迷蒙中睜開眼,咬牙切齒道:“你有病!”
“我有病,你沒病就夠了。”
被鉗制的手胡亂地擺,指尖碰到他綁在身前皮套,蒲郁神色一凜,身體卻是逐漸軟下來。就在他稍微放松的剎那,蒲郁另一手從皮套裏勾出槍,側身将槍口怼在他腹部。
察覺到她的意圖,他一下清醒了,可她太快,他已來不及反應。
吳祖清撐着沙發起身,試圖用假動作奪下槍。蒲郁不給他機會,閃退到沙發端角,躍過靠背跳到地上。
她站直,槍口不偏不倚地指着他的胸口,“除夕夜一個人卧病在床,除夕夜被學生用槍指着,不知二哥覺得哪一個更可憐?”
吳祖清身上還有一把槍,暫時沒法拿。他清楚她有多狠多準,畢竟是他最得意的學生。
唯一的學生。
“我在名單上?”吳祖清注視着蒲郁。
“啊,差點忘記,恭喜二哥高升。如願成了日本人的犬牙。”
“小郁。”
“傅太太。”
“傅太太,你希望我這麽稱呼?”吳祖清難得笑了一下。
“檔案是你填的。”蒲郁冷漠道,“我求你的時候,你怎麽講的,一字一句我都還記得。”
“所以傅太太,要替你先生尋仇?”
“講錯了,我于二哥無情可言,哪來的私仇。我只是……替淮铮,還有已不在這世上的我的戰友們,多殺一個背黨叛國的……”
他的理想,他的作為,她歷歷在目。
怎會走到如今的地步。
她擡起另一只手,握住槍,“罪人。”
吳祖清其實沒太聽清後頭的話,只有一句不斷地回響,回響我于二哥無情可言。
“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