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蒲郁是奉系第二軍蒲參謀的女兒,生來缺乏某些情感似的,不太笑,不太哭,寡言少語。十四歲時,蒲郁養的馬駒患病,父親哄她将馬兒送走,不想當夜她偷拿了警衛員的槍,一槍殺了馬兒。
正房太太原就覺得這孩子古怪、不讨喜,這下還有點兒怕了。太太與蒲參謀打商量,為蒲郁擇一門婚事,既可以把蒲郁送走,還可以鞏固蒲家的勢力。
蒲郁的親事定下了,對象是在北洋政府任要職的官員的次子。不同于在馬兒的事上展現出的主見與果決,蒲郁應允了親事。之後蒲郁的二哥升了校官,從講武堂調回陸軍任職。在戰時頻發的時期,蒲宅難得有了點兒期盼未來的喜氣。
原本北洋政府各自為營,分裂成奉、直、皖等,而奉系內部也暗潮洶湧。第二次直奉戰争以奉系全勝告終,張作霖欲乘勝南下向國民革命軍開戰,郭松齡反對不成,倒戈反奉。蒲屬于郭派,響應了郭松齡起兵。他們與奉軍打,又遇日本關東軍糾纏。
戰事持續到寒冬,父兄亡故的噩耗傳回天津,蒲郁尚未分清狀況,被婚夫家安排秘密送走了。親事經雙方口頭接觸,少年說:“我已盡責,往後兩不相欠,懷英小姐多珍重。”
陳詞濫調沒在蒲郁心裏激起一點兒漣漪。以至後來施如令曉得蒲郁有過未婚夫,激動地問起時,蒲郁淡漠道:“我不喜歡他。”
“你有喜歡的人了麽?喜歡誰?”
“喜歡我二哥。”
“兄長怎麽算呀!我說的是戀愛的喜歡。”
民國十五年正月,蒲郁搭的貨船飄搖到上海黃浦灘。施如令不情不願地替忙着打牌的姆媽來碼頭接風,與之初見。
與南方的軍閥将官家的千金不同,蒲郁竟穿着土氣的棉衣,一身髒兮兮,長皮靴磨得快脫線了。從天津逃到這兒來,舟車勞頓,倒情有可原,可她還破格地剪了短茬的頭發!
施如令瞠目結舌,就見她略笑了一下,說:“我叫蒲郁。”
“不是蒲懷英?”
“我是,可我從今以後就叫蒲郁了,‘郁乎蒼蒼’的郁。叫我小郁好了。”
這樣的女孩子,施如令身邊數不出第二個,當即被鎮住。幸而同姆媽見了些場面,她留有從容,“我叫施如令,聽姆媽講,長你一歲的吧?”
施如令的姆媽與蒲郁的母親是親出姊妹,寧波茶商張家的女兒。都說寧波人會做生意,張家的女兒們心下亦有一本經。姐姐向往自由戀愛,同回鄉探親的進步青年私奔;妹妹志向飛上枝頭,去天津念書,做了軍人的姨太太。
在這個時代,或者說在以往任何時代,女人的姻緣多是坎坷。姐姐與本家斷絕來往次年,進步青年遠渡重洋;妹妹因生下蒲郁患疾,一輩子被鎖在大宅裏。
姊妹間談不上深厚情誼,不過是姐姐生活萬分困難時,寫信給妹妹,求蒲家救濟。信到了蒲郁大哥手裏,暗中寄回幾次錢。沒這段往來,蒲郁今次恐怕投靠無門。
小女孩們雖未将這些事體交底,彼此卻不覺生疏。共擠一輛人力車,施如令把沿途的景致指給蒲郁看,哪些是時興的,哪兒是去不得的。
浮花過眼,蒲郁沒心思看,沒心思聽。
“比天津還熱鬧吧?”施如令問。
“嗯。”
施如令絲毫不介意蒲郁的冷淡,還覺得是自己說錯話,不該提勞什子天津。她握住蒲郁的手,輕聲說:“小郁,累着你了。”
冷風呼呼地吹到眼睛裏,蒲郁低下頭,看見施如令的手,纖細,沒什麽勁兒,可就是溫暖得驚人。
“表姐姐,以後要麻煩你和姨媽了。”
人力車被甩在後頭,電車“克林、克賴、克賴”開到靜安寺路,沿路的異國風情的建築,懸挂的張貼的廣告畫牌,還亮着的玻璃櫥窗,紛紛浸入雨霧,浸入霓虹。進口轎車軋過電車軌道,拐入赫德路中段一新式裏弄,停在一棟牆上挂着匾額的紅磚洋樓前。
這邊司機拉開後座車門,那邊在樓前張望多時的女傭撐傘迎上前去。車裏走出一位女孩,還未看清臉,弄堂口的電燈滋滋兩聲,滅了。
閑散富人的上海,窮人不夠格多看一眼。
紅磚洋樓二層的窗玻璃透着微光,施如令趴在窗沿,好奇地說:“你說我們樓上這位新鄰居到底什麽來路?出行有人跟着,有車接送,不像住租賃屋的……”
“像什麽?”蒲郁忙着手中針線,略有點兒敷衍地回道。
“住公館的千金小姐呀。”施如令轉頭看坐在床榻尾的蒲郁。蒼白的臉,神情寡淡,像教會裏無欲無求的修女。
起初沒這麽誇張,一晃兩年過去,蒲郁愈發沉靜了。施如令覺得自己倒像妹妹,總吵鬧着博小郁的關注。
蒲郁收了最後一針,咬斷線,将衣裳放到一邊。
“改好啦?”
蒲郁收拾擺在塌上的被施如令攪亂的剪刀、線卷,不答話。
一件水藍色的倒大袖上衣,原是千篇一律的學生制服,經蒲郁的手,令少女曲線若現,領口、盤扣改了樣式,添一點時裝味道。
施如令拎起衣裳左看右看“小郁,你真是神仙!”
“勿要折煞我,若是小姨看出不對勁來,你自己擔着。”
“姆媽忙着打麻将,這麽晚都不回來,哪有功夫管我。”施如令歡喜不已,鞋也來不及趿,從床尾跳下去,取出衣櫥裏的绀藍色長裙穿上。
施如令攥緊了衣擺角,轉過身來,“好看嗎?”
烏發紮的長辮垂在肩上,彎彎細眉,大而明亮的眼睛,即使在黃漬漬的光線裏,亦明豔動人。
“好看。”蒲郁從櫃子裏拿出巴掌大小的鏡子遞給她,淺笑說,“明日入學,阿令一定是最好看的。”
“是麽?小郁這樣會說話,怪不得太太們密斯們都喜愛……”話沒了音,施如令心道說錯話,光顧着自己了。她放下鏡子,去拉小郁的手,“你不要生我的氣……”
“好好的,我作甚麽生氣?”朝夕相處這麽久,蒲郁還覺得阿令情緒的來去十分稀奇。她是不懂這些彎彎繞繞的女兒心的,莫若說不願意懂得。一懂得,禁不住計較,一計較,是受不住苦的。
“我在聖瑪利亞女中念書,你卻在張記做工。”施如令躊躇道。
“雖說我們是表姊妹,卻也沒道理一樣過是不是?較之念書,我更想學門手藝傍身,你曉得的。”
“是姆媽……姆媽不願供你上學,明明這裏的租金還是拿你的翡翠換的。”
蒲郁垂下眼睫,保持淡然地口吻道:“阿令,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罷。姨媽帶着你,又收留一個素未蒙面的侄女,供吃供穿,很辛苦的。”
“小郁,你真好。”
“傻子。”
“也只有小郁看我是傻子。有什麽辦法,小郁這樣有天才。”
“好了,再說下去天要亮了。”
二人住一間房睡一張床,施如令熟睡來,蒲郁還醒着,出神地望着天花板。雨下得更大了,拍打窗棂,吱嘎吱嘎作響。
這是民國十七年的三月,春寒料峭。
蒲郁起早,看見玄關多了雙搭扣皮鞋。在先施百貨上班的櫃臺小姐都穿這種皮鞋,也是小姨為數不多拿得出手的鞋。鞋尖上的泥漬沒幹透,看來姨媽才回來不久。以她愛惜這雙鞋的程度,該是喝醉了,沒有擦鞋的精力。
當掉翡翠的錢去哪裏了?長租這間二樓的兩開間屋子去掉大半,然後賭牌、抽煙、喝酒撒光光。
時下的進步青年提倡反儒學,卻還沒離經叛道至教訓長輩的地步。蒲郁将姨媽的皮鞋擦幹淨,出門了。
從赫德路出來,經愚園路買一張雙攤開那麽大的餡餅,吃完差不多走攏靜安寺路,即橫貫公共租界的大馬路。
靜安寺路赫德路路口有間張記裁縫鋪,店門比左右的生生電料行、良友糖果窄許多,像錯丢在錦羅綢緞中的邊角料,不仔細瞧幾乎找不到。
老板姓張,是寧波來的紅幫裁縫。紅幫裁縫起于鴉片戰争後被開辟成通商口岸的寧波,興于上海,以洋裁見長。除了洋裁西服,張裁縫還做女士時裝,俗稱旗袍。
起初女性解放運動,倡導男女平等,于是女子同男子一般穿袍,慢慢地寬松的長袍愈收愈緊,倒大袖愈收愈窄。領的高低,裙的長短,花樣翻陳出新,流行跟着思潮變化。張裁縫思維敏銳,懂得融貫東西,造就風格。
因此一爿這麽不起眼的店鋪,開張近十年,客似雲來。蒲郁的姨媽也是張記的客人,還與張師傅是同姓的寧波老鄉,如若細考,指不定還能厘出點兒親緣瓜葛。
由這一層關系,蒲郁到上海不久就被姨媽介紹到張記做學徒了。學徒拿錢少,什麽雜活兒都要幹。本來這行收男不收女,張裁縫憐她遭遇凄苦,就收下了。雖沒有像其他學徒那樣設壇拜師,但蒲郁也磕了頭的,同樣尊張裁縫一聲師父。
師父這會兒還沒來,蒲郁開了門,穿堂進裏屋的制衣間。縫紉工卻是來了好幾位,那邊才把窗戶打開,這邊又挪面料,光照不好的裏屋布滿塵埃。
蒲郁捂着口鼻朝他們點頭問候,女人稱姐,男人稱哥。年長的長工都疼愛她,趕緊叫她上樓去呆着。
樓上一間賬房,一間版房。蒲郁有版房的鑰匙,進去先找昨天剪好的新到面料的小樣,再拿出顧客名錄,一一對照着寫信函。
張記的慣例,春秋換季時,總會發信函給老顧客們,貼上他們可能會喜歡的面料小樣,配一點符合他們審美的時下流行樣式的說明,告訴他們恭候光臨。
厚厚一簿名錄,怎麽曉得這麽多人各自的喜好?
每次有顧客上門,蒲郁都會在旁邊候着,聽他們談吐,看他們神情,然後将這些記下,谙熟于心。這是師父讓她學的第一課,師父并沒有講什麽,只命她伺候顧客進出。能不能明白,要看她的領悟力。
如同廚師學徒,總要先從墩子做起。觀察客人們就像解剖生禽,了解透徹了,刀才下得準。
俗語雲悶聲的多是做大事的人,蒲郁平常不吭聲,臨到師父裝模作樣問起李太太上回量的尺寸是多少,馮太太前幾天打電話來說做什麽樣的,她出聲了,回答從善如流。
于是步入第二課——跑腿。常客們很少上門,一般打電話說要做什麽,或者差人把別處買的料子送到店裏。衣服做好,蒲郁到客人住處。有時候需要改,或者別的舊衣服要改,蒲郁又負責拿回店裏。來來往往,像個小郵差。
也不是只跑腿,要與客人交談,量尺寸,拿捏松緊。改哪裏,為什麽改,怎麽改最好,腦子裏先琢磨,回去看師父是怎麽做的。
不用杵在前堂待命,便餘下許多空閑時間。要以為真就是空閑時間,可以不學了,結工錢走人。
沒事做要找事做。女工們的熨鬥需要加炭,先就把炭燒好,向她們讨教怎麽整理珍貴衣料,怎麽縫紉走線。師傅們裁下來的邊角料,撿來練習手縫、縫扣子、編盤扣。
蒲郁這麽成長起來,能進到版房學裁剪了。學之前,師父讓她把半年一度的信函做好,寄出去。她多想拿剪刀啊,想把手頭的事快些,再快些做好。可愈想拿剪刀愈不能急,要忍耐,如忍耐這兩年日複一日枯燥的雜事,信函不得出錯。是為最後一門考試,及格方正式入學。
一寫到黃昏,房裏的制版師傅笑,“小郁,好晚了,還不回去嚜。”
“曉得的……”蒲郁随口回,而後才反應過來到放學的時間了。她手拍額頭,懊惱道,“啊,阿令要我去接她的!”
“快去呀,錯過了,阿令不要怪你的?”
“小于師傅,師父待會回來,勞煩你替我給他講一聲。”蒲郁收好桌面,慌慌張張走了,“再會!”
快跑下樓,穿過制衣間,與前堂的師哥撞個滿懷。顧不上道歉,蒲郁飛一般跨到馬路上,追電車去了。
屋子裏的人發出笑聲,有人說:“懂事的小姑娘也還是個小姑娘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