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聖瑪利亞女中在白利南路,一所貴族式的教會女子學校。一年學費相當于蒲郁一年的工錢,還不算其他雜費。
施如令的姆媽煞費苦心讓施如令接受好的教育,是希望她将來有一門好的親事。施如令不這樣想,她要考大學,要見大世界,不要被男人困住。
蒲郁沒這麽遠大的志向,甚至沒想要回到原來的生活。大宅的生活雖富裕,于她卻是晦暗的。逃出既定的命運已然很幸運,她只願往後能靠手藝立身,好好活下去。
父兄亡故難道不恨麽?懷英是恨的,但是該恨誰,恨父兄投的長官,還是大元帥,抑或是日本人?
得不到答案,就将北洋軍閥統統恨上了。
十五年夏,國民革命軍誓師北伐,人們上街游-行支持北伐,聲勢浩大,還有學生受鼓舞棄學投戎。制衣間有人談論,姨媽的麻将桌有人提及,連施如令也會講幾句報上讀到的戰事新聞。蒲郁始終沉默。
如果北伐戰争勝利了,她該去恨誰呢?她不要恨了。
蒲郁趕到女中門口,夕陽餘晖下,施如令與同樣穿着制服的女孩并肩走出來。說笑着,周圍其他成雙成群的女學生也說笑着,純真、明朗,青春洋溢。
蒲郁淺笑說:“還好趕上了,我以為來晚了呢!”
“我還想着怎麽罰你,你倒來了。”施如令握了下蒲郁的雙手,睇一眼旁人,“你瞧這是誰?”
蒲郁還未答話,那女孩先出聲了,“蒲小姐,我是住在你們樓上的……”
施如令說:“什麽蒲小姐,你這樣客套小郁要不高興的。”
女孩笑起來,改口道:“小郁好。”
蒲郁說:“樓上樓下過,我認得的。”
施如令說:“是呀,你說巧不巧,搬到我們樓上一周了,沒有機會結識,結果今日在學校禮堂打照面,竟還是同學!”
路邊的轎車陸續開走了,剩一輛停着,司機還站軍姿似的杵在車旁,怪引人矚目。吳蓓蒂不好意思,邀請面前兩位一道搭車走。
“好的呀!”施如令歡喜地上了車,同吳蓓蒂坐後排。本來還能擠下一人,但蒲郁說不要擠着了,去前排坐了。
座椅是連通的一整張,像迷你皮沙發,坐着很舒适。蒲郁知道這個美國牌子的車,以前坐過老款。這兩年哪有機會坐進口汽車,搭電車都要猶豫的。一下子想起往事,二哥帶她開車兜風,還教她怎麽打方向盤。
蒲郁回過神來,就聽見施如令毫無遮攔地問起吳蓓蒂的家庭情況,怎麽一個人住,是來專門來上海念書的嗎?
吳蓓蒂沒有避諱,說是廣東來的,家裏做貿易,有兩個哥哥。大哥執意參軍,家業便落到二哥頭上。她來上海念書,也是因為二哥的業務拓到這邊來了。
“那你二哥呢?”
“在香港出差,過些日子就回來了。”吳蓓蒂說,“到時候呀,讓二哥請客吃館子。”
施如令打趣,“有我們的份嗎?”
“當然咯,要狠狠宰他一頓!”
話談了一路,回到裏弄還沒說盡。
這裏一片西班牙式的紅磚洋樓是地産公司修築的,專用來租賃。租金昂貴,還是擋不住租客對新式裏弄的熱情。
不過女孩們住的這一棟,一年前因三樓發生一樁丈夫殺妻的命案而遭到冷落。東家一再減租,可最後留下的也只有住一樓的作家。他給雜志小報寫一些鴛鴦蝴蝶派的言情,無甚名氣,因而也沒錢。他為了租金留下,又不想被兇宅壞了氣運,找算命師傅求了符,刻成匾額挂在樓外牆上。
如此一來更古怪了,要不是施如令的姆媽急着找新住處,也不會找到這裏來。她們原來住近蘇州河的舊式裏弄,三間兩廂的石庫門房子裝愈來愈多人,不方便,不體面。
簽租賃契約時,施如令的姆媽說:“命案是三樓出的,我們租二樓不影響的呀。”
餘下三樓空着,直到前些日子吳蓓蒂搬來。一整層樓連同頂上閣樓都租下了,搬家動靜頗大。左鄰右舍還奇怪一位年輕女子怎麽租賃這樣的房子。眼下施如令一問,才曉得吳蓓蒂并不知情。
“但我想二哥是知道的,不告訴我該是擔心我會害怕。二哥喜歡安靜,沒什麽人住的房子正合他心意。”
在樓道裏說到房子的事,吳蓓蒂直接邀請她們來家裏。房子還沒完全布置好,顯得空闊,但能看到的家具物什無一不精致美觀,尤其沙發後的四扇嵌琺琅折疊屏風,教施如令挪不開眼。
吳蓓蒂說那是二哥的藏品,“二哥就愛這些,別人說他講究,我看是老古董!”
“你二哥要是知道你這麽講,還不生氣。”
“二哥從來不對我生氣。”吳蓓蒂坐在客廳沙發上,雙手端着青瓷杯,呷了一口英國紅茶。
吳蓓蒂大方,施如令率真,都有幾分活潑。她們在初識的新鮮勁兒裏,談得投契。
旁聽一陣,蒲郁看時間不早了,同施如令提議向吳蓓蒂告別。
吳蓓蒂留姊妹倆吃完飯,蒲郁客氣推辭了。
吳蓓蒂不好再留她們,送她們到樓道口,想起來說施如令明早可以與她一道坐車去學校,以後都可以一齊上下學。施如令看蒲郁,見其點頭,欣然應下了。
回到租賃屋,施如令說:“我還以為你要不高興的。”
施如令過多考慮他人的性格又來了,蒲郁覺得可愛,說:“作甚麽不高興的,你可以搭蓓蒂的車,省得我去接了,不是好事嘛。”
施如令放下心,玩笑說:“原來你嫌每日來接我麻煩,那還同我約定,假惺惺!”
“還不是擔心你一個人走夜路。”
“我是……”施如令辯解,“見到那樣的場面,怎麽都會吓着的。最近很少有那樣的事了,不會了。”
說的是去年施如令在街頭目睹槍殺而昏過去的事情,幸好有好心的人送她去了醫院,才救了過來。
北伐期間,兩黨合作在聯蘇等問題上持續累積龃龉。以蔣為首的一派主張清黨,去年十月在上海發起武裝事件。他們聯合工商界權貴與青幫,鎮壓工人武裝,大規模搜捕相關人士。此後蔣建立南京政府,與親共的武漢汪政府對立。
普通市民對各中經過并不清楚,只知道政府在鎮壓那些。除了當時轟動的街頭事件,至今還有相關人失蹤,作家、學者,甚至學生。
如果不去談論,上海是平靜的。如果不去關心,會以為生活不存在這些。
施如令在教會學校的生活是單純而充實的,沒有閑暇關心小小世界之外的事情。而蒲郁埋頭版房學裁剪,回家的時間愈來愈晚。
學校放假的星期五,一輛車停在了張記門口。蒲郁正同師父說着話,忽地聽見一聲喊,“小郁!”
還能是誰,施如令來張記找她,總先大呼小叫。
張裁縫愣了一下,失笑搖頭“張寶珍的小囡嚜,真是嬌慣很了。”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傳來,接着版房的門就被推開了,施如令看到張裁縫,也覺自己冒失了,問候一聲,氣也不歇地說:“蓓蒂她們臨時商量去看電影,我想去,你去不去?”
事出突然,蒲郁不好決定。旁邊張裁縫說:“難逢得上一回戲院,小郁也去嚜。”
“可是……”
“這幾天你留到多晚,我都聽小于師傅講了。”
施如令說:“小郁,連張師傅都擔心你學傻了。”
張裁縫拍拍蒲郁的肩,“該緊的時候不出錯,該松的時候要放量,是不是都忘了?”
入夜,卡德路口的夏令配克大戲院前,聚集了成雙結對的男女,黑漆殼锃亮的進口轎車塞在人潮中。一時人擋車,車擠人,好不熱鬧。
一群穿制服的女學生湧過去,蒲郁格格不入在其中。
她着蕨類植物紋翠色治倒大袖長旗袍,秀發短至齊耳,将将在細眉之上的齊劉海,正是女孩們當下競相效仿西方的“fpper女郎”模樣。
離開天津時削發明志将頭發割成短茬,經兩年長這麽長,已是争氣了的。生來自然鬈,像燙過,蒲郁本來不喜歡,沒料想趕上了時髦。
即使如此,往常看來也不時髦,今日難得穿了出挑的翠色——師父給她練手的餘料,有那麽點兒影子了。
在戲院大廳買了票,女孩們說笑着,緊趕慢趕進了影廳。廳內燈已熄滅,望過去烏泱泱的都是後腦勺,她們只得在較後排的位置坐下。
一出講述反倫常愛情的怪誕電影,主演是時下最有名的幾位影星,可謂卡司豪華。其中一位女演員,因小姨的關系,蒲郁還同她說過幾句話。施如令自然也是見過的,耐不住要講話。
忽地,後面傳來細微而急促的腳步聲。蒲郁轉頭去看,什麽還沒看清,卻見鄰座的人站了起來。
銀幕閃出一道亮光,蒲郁餘光卻瞥見鄰座的人手上多了一把槍。
蒲郁下意識握住施如令的手,僵硬地擠出一聲,“阿令。”
“什麽?”
幾乎同時,槍聲響起。
人們尖叫,抱頭四竄。整個影廳沸騰了。蒲郁不看也清楚鄰座的男人死了,血濺在了她臉上。短暫一愣,她拉着惶恐而僵硬的施如令往外逃。
人流快要把她們沖散。跨臺階時一個趔趄,蒲郁怕帶着施如令摔下去,連忙松開了手。卻不知誰撈了她一把,令她重新找到平衡。根本沒有回頭的餘地,她又被摩肩接踵的人擠到了馬路上。
“小郁!”
聽見施如令的呼喚,蒲郁如重新走動的鐘表,循聲看過去。她下意識地抹了抹臉頰,卻沒有血。
是方才,撈她的人在一瞬貼近時,左手掌心蒙過她整張臉,蹭掉了血。那手大而有力,戴着薄而細膩的皮質手套。還餘下很淺淡的氣味。
猶如迷魂的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