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戲院出了騷亂,等洋人巡捕來,在場的人免不了被嚴厲盤問。不想遭到為難,司機将女孩們找齊帶上車,飛速駛離。
女孩們吓壞了,連平日總是持有幾分驕矜的吳蓓蒂也哭哭啼啼的。蒲郁安慰她們,反倒被她們認為奇怪,“蒲小姐不覺害怕嗎?”
施如令抽泣說:“小郁肯定沒看到,要是看到了不被吓破膽才怪……”
吳蓓蒂明明伏在蒲郁肩頭,偏還有些不服氣,“小郁離得最近,怎麽會沒看見?”
蒲郁順着吳蓓蒂的背,柔聲說:“想來很可怖,還好我沒看到,不然這車上誰安慰你們?”
吳蓓蒂安定些了,把蒲郁讓給施如令,對司機發號施令,“你不許把這件事告訴二哥。”
司機瞄後視鏡,無奈道:“蓓蒂小姐,這麽大的動靜指不定明早就見報,我瞞不住的。”
“二哥不許我上戲院,更莫說夜裏出門了,你既然帶我來了,便要負起責任。”
“……”
“你們看這樣好不好?”蒲郁出言解圍,“要是有人問起,我們都說不清楚,不在戲院,只是結伴上街了。”
“說沒說謊,二哥一眼就瞧出來了,我以後不要想出門了。”
“如若你二哥怪罪下來,全推到我身上,說我是阮明玉小姐的戲迷,非要看這出首映,阿令也要來,你不好推辭。”
吳蓓蒂猶疑道:“這樣好嗎?”
蒲郁露出一個讓她們放心的表情,“你二哥總歸不好找我麻煩,頂多不允許你同我往來。這沒關系的呀,你與阿令還是同學,在學校見得到。”
車內安靜了一會兒,施如令喃喃道:“可這到底怎麽一會事,又是與左……”
吳蓓蒂趕忙捂住施如令的嘴巴,“不要說,我們不去想了。”
各自收拾情緒,氣氛無盡沉寂下去。
回到家中,施如令看到玄關的鞋,朗聲問:“姆媽?”
四下沒開燈,蒲郁比了噤聲的手勢,“姨媽該是睡了。”
施如令悄悄說:“也好,省得姆媽問我們去哪兒了,教她擔心。”
許是沒空過問的,張寶珍這兩日忙着約會,看玄關變來變去的新鞋與卧房梳妝臺上添的胭脂口紅就曉得了。其中還有丹祺變色口紅,一支好幾塊錢。廣告海報在先施百貨貼了那麽久,她沒舍得買過,還說這些東西買它作甚,要等男人送的。
施如令早晚都在學校,也不管家務,自然沒注意到。蒲郁與張記貴客們打交道,對這些很熟悉,但不願讓母女倆生嫌隙,無法在姨媽開口之前捅破這檔子事。
翌日,如無事發生過,該上學的上學,該出工的出工。
蒲郁一到張記就被張裁縫叫到賬房單獨說話,正疑惑師父來這麽早,是不是她哪兒做錯了特地來訓話,卻聽師父關切地說:“昨晚我聽說戲院出事了,趕忙讓你師哥去看,沒找着你。我又打電話給于先生,他說看見你們回家的,我這顆心呀,才放下了。”
蒲郁家裝不起昂貴的電話,平常姨媽需要打電話都上電話亭。知道麻煩了樓下的作家先生,又教師父如此擔心,她很是難為情,“師父,對不起……”
張裁縫架一副老花鏡,滿頭銀絲,說話時面露愁容,“還是怪師父,想着讓你與同年紀的小姑娘出去玩會兒,險些釀成大錯。”
蒲郁心下不好受,想說些入耳的話,卻開不了口。
“我聽說死了好幾個人,還有政府秘密警察的……罷了罷了,你沒事就好。”張裁縫說,“今日你不要出門了,馮太太的衣服我讓你師哥送過去。”
“師哥手頭有活兒,還是我送過去吧,我沒什麽的。”
“真的?”
“這小囡倒是心寬……願意去就去吧,省得馮太太惦記你。”張裁縫笑了一聲,“你不上門了,太太們還打電話來問。我說‘她開始上手了’,你知道太太們怎麽說?讓我趕緊把你教出來,另起竈爐,往後找你,不找我張裁縫了。”
蒲郁抿唇笑,“師父随和,太太們喜歡同師父開玩笑,我要學成還早的。”
“我看你賴定張記了。”
“是呀,等師父高壽,我要給師父做三件套的。”
“哦唷,出息了。”
“是的,是的。……我們很遺憾。……老馮一早就出門了,我等會兒打電話到他辦公室,一定讓他找人問清楚。”
來到位于法租界的馮公館,蒲郁被女傭領到客廳。馮太太在講電話,江浙商會的馮會長坐在單人沙發上看報。
瞧見蒲郁,馮太太慢慢将電話收尾。一挂電話,立即換了神态,高興地說:“小郁來這麽早呀。”
“人家站好半天了。”馮會長擡眼說。
馮太太啧聲,“還不是幫你接電話,松文是你的老同學啊,高太太嗓子都哭啞了,你也不吱聲兒。”
馮會長嘆氣,“我能怎麽辦呀,這一晚上,能找的人都找了,哪個不是諱莫如深的。”
“我看還要怪你們商會,到頭來砸到自己腦門上了!”
“講話怎麽那麽難聽,那是好早的事情了,現在的發展也不在我們預估裏的呀。何況,誰曉得松文兒子暗地裏是?我還沒道他的不是……”
“唉!你說,都是東京回來的,好好的仕途不要,偏去教書。現在兒子出事,四處托關系求公道,真是怪讓人難過。”
一旁的蒲郁心驚膽戰,生怕曉得了不該曉得的秘密。幸好馮會長打住,招呼小郁去坐。她哪兒敢貿然落座,站近了些,乖乖問好,“馮會長、馮太太,早上好。我來給太太送新衣裳的。”
“我曉得,日夜盼着等你來呢。”馮太太一看小郁便心生歡喜,專繞過馮會長,拉小郁在另一端的長沙發坐下。
馮太太喚女傭上茶點,蒲郁盲道勿要麻煩,遞上懷中的包裹。
“你老遠的來,肯定還沒吃早點,在我這裏将就吃些。”馮太太把包裹拆開,手放在旗袍料子上,重重一聲嘆氣,“勿怪我沒心思,你也聽見了,老馮同學的兒子昨晚出了事。”
“哎你——”
馮會長正要說太太的不是,反倒被太太嗆了回去,“我怎麽啦?好不容易來個人聽我說話,還不能倒苦水了。”
馮會長撇下報紙,起身朗聲道:“阿丁,備車。走了。”
看着馮會長走遠,馮太太皺皺鼻子,嘀咕,“不曉得擺架子給誰看。”
蒲郁說:“太太不想穿不打緊的,回頭穿了有什麽地方要改,我再來取就是。”
“你師父手藝好,哪兒讓我改過幾回。”馮太太有心事,說一句嘆一口氣。
大約蒲郁有種令人安心的氣質,同蒲郁相熟的女客幾乎沒有不向蒲郁“倒苦水”講心事的。譬如馮太太想将小囡嫁給南京政府上海金融部副部的兒子;馮四小姐依母親的意思與其約會,心裏卻另有意中人。
馮太太的想法不能講與別的太太,馮四小姐的隐秘更是連母親也不能說。這些沒法講的家長裏短、男婚女嫁,全澆在蒲郁耳朵上。
蒲郁且聽且過,不留心。
在馮太太她們眼裏成了口風緊,藏得住事,于是愈發願意将心事訴于蒲郁聽。可今次的事與黨-政有關,不能亂講,即使馮會長不出言制止,馮太太也會收住的。
馮太太欲言又止地坐着,蒲郁在旁邊細嚼慢咽地吃點心。
并非餓了或貪吃,是為多陪太太一會兒。有很多話可供太太解悶,但她起話題不妥當,還要等太太想到什麽先出聲。大宅的規矩刻在骨子裏,她是有教養的。
要是喜歡一個人,看那個人做什麽都是對的。恐怕小郁狼吞虎咽,太太也覺可愛。馮太太心下舒緩了些,“喜歡吃這個點心?”
蒲郁說:“很合口味,不留神多吃了些。”
“沒事,只管吃,吃完了我讓廚房再做。”
“馮太太家的廚師定是高人,比師父從館子裏買來的還要正。”
誇你家廚師,等于誇你的品味,還給了你炫耀的機會。馮太太淺笑,“我家老馮口味刁鑽,我幾乎找遍上海的廚師,才找到這麽一位。能合他口味啊,我看就是高人了。”
“太太對馮會長很上心。”
“唉,什麽上心呀,過日子罷了。你看他,從早忙到晚!”
“太太把家打理得這樣好,馮會長才能一門心思做事。要我說,太太花一天功夫不顧家,看看馮會長的反應……”
馮太太笑出聲,“你這機靈鬼,別人都要我拴着他,你倒讓我自個兒野去。當我是你們啊,還年輕。”
“太太可不就是年輕嘛,若在社交場上露臉,興許比四小姐還受矚目。”
“不是誇耀什麽,我年輕的時候,提親的門戶從這兒排到外灘。也就是看上老馮,不然哪來你四小姐。”馮太太攏了攏發髻,有些不好意思,“看我老把以前的事拿出來說,還是試一試衣裳,你也好回去交差。”
往蒲郁身上說,其實是給自己找臺階。馮太太憶起往日的開心事,心裏舒坦了,有穿新衣的心思了。
馮太太換上旗袍出來。咖紫色格紋織錦緞旗袍,薔薇花小刺繡滾邊,窄袖,下擺亦收進成窄筒。有別市面常見的廓型,新式,但不出格。
蒲郁提議太太披一件毛皮圍領,又幫着搭配首飾。
端莊不失,還別有風韻,正适合穿去過兩日商會的酒會,太太滿意了。
在馮公館消磨多時,蒲郁再回張記已是中午。長工們吃飯去了,剩小于師傅一人看店。蒲郁讓師傅去吃飯,換自己看店。
店門只隙了道縫,馬路上的冷風灌不進,屋裏暖和了。門簾垂下,看不見外面的光景,正适合睡覺。
蒲郁在門邊的太師椅上打起瞌睡,也不知過了多久,昏沉中聽見有人走進來,慢慢睜開眼睛。
模糊的影,穿布鞋,着長衫,似乎是位先生。
蒲郁托着額角的手一拐,險些摔到地上來。從來沒在客人面前出洋相,她心急,還沒看清來人即出聲說:“師父還沒回來。”
來人不語,在太師椅上落座。前堂這麽多椅子,偏坐在讓她出洋相的椅子。
總歸是客人,蒲郁體諒他也許聽不懂上海方言,換北方官話說:“先生,您是找張裁縫嗎?他出去吃飯了,過會兒才回。”
先生還是不說話,手上捏着鐵皮盒。蒲郁知道那是煙盒,于是拿起桌角的火柴盒,作勢要幫他點煙。
沒想吸煙的,倒讓他不吸煙也不成了。他取出一支煙,她擦亮火柴,傾身近前。
星火染紅煙卷,目光觸及目光。
吳祖清就這樣擡眸瞧着蒲郁,等人被他盯得不自在想往後退了,他才略笑一下,“北方人?”
如果憑一雙眼就能迷住人的話,蒲郁想就該是這樣的。
看蒲郁愣愣的,吳祖清還想捉弄,可一陣風灌進來,張記的工人、師傅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