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吳祖清朝她勾了勾手,她不解其意。二人又比劃兩下手勢,終于會意。

隐約懂得了阿令着迷的那些鴛鴦蝴蝶派小說中描繪的“小鹿亂撞”是什麽感覺。

樓上,吳先生在書房點上一支線香,揿鈴喚何媽煮一壺茶來。

手中一張紙是高教授真正的口供,即使是口供,也如他為人一般一絲不茍。很難想象是會在酒會上嚎啕的人。那真是最深處的絕望才作出的舉動。

「我與馮會長是舊友,早年同在日本東京留過學。我的獨子學的商科,托了當時還不是會長的馮會長的關系進入商會做會計。這五年兢兢業業工作,直到前些日子喪命于夏令配克大戲院,忽然被打成赤-色分子。

我四處求人,昔日從東京回來的一幫友人沒一個肯出手相助,僅有幾位搞學術的朋友勸慰我們夫婦二人。也許做母親的無法忍受失獨之痛,趁我離家之際上吊而殒。

我對妻子說出門買些吃的,實際是接到一通陌生電話,說手上有關于商會的秘密資料。來到約定的咖啡廳,我沒有見到那個人,只有留在座位上的幾份資料。

我立即回家去,想告訴妻子這一消息。可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剛燃起的希望熄滅了。我拿起藏在家中的槍——那可是東京一幫友人結義的信物啊!

在扣下扳機前的一瞬,我決定殊死一搏。橫豎是死,要為兒子讨還公道!」

事與願違,高教授沒有讨回公道,也沒有死成,最終背上了窩藏赤-黨分子的罪名,聲譽毀于一夕。

吳祖清說:“千萬珍重。”

高教授神情堅韌,相信既沒有死成,不論過多久終會洗清冤屈。

吳祖清其實想說若令郎當真是共-黨卧底,你要讨什麽公道?

最終沒有問,吳祖清看出高教授經過這些時日是有些猜疑的了。不說破,是給他還留個生的念想。

哪知,當晚高教授自缢于家中。三日後被鄰居發現,巡捕房接到報警來查探,發現屋子被收拾過了,很幹淨,書房的桌案上放着一封遺書,遺書底下是刊登假供詞的報紙。

吳祖清狀似未多在意,飲酒卻嘗出幾分苦澀。

生生死死,見得多了,這時忽而生出少年郎般的意氣。

他怨自己是提出篡改供詞的那個惡人,但誰又不是惡人?

今次不再只是執行命令的機器了,涉及派系紛争。初入陣,當是這般難捱的。

“真的嗎?”蒲郁抿唇笑了,

吳祖清愣了一下,“餘料也屬于那張面料,不想被裁下來。”

“你糊塗了,你使剪刀的最終目的是要做衣裳的,舍不得料子怎麽行?”

吳祖清覺得撫摸他的不是一只手,而是月夜的風,是忽而滴落此處的山林間的清泉。

于是他被牽引着,很輕地說:“你知道我是做什麽的?”

“來做二哥的鏡子罷。”

當時戲院那麽多跌倒受傷的人,偏生搭救了蒲郁一把。吳祖清也說不清為什麽,許是那翠色旗袍太惹眼。

學手藝的過程培養來的,蒲郁慣于留心細節、揣摩人心,似一面透亮的鏡子。憑過人的感官記憶,蒲郁從特制香煙的氣味上發現他的秘密。不同于往日在客人身上發現的,這秘密令她枯燥的生活驚起波瀾。

宛如井底的人尋到繩索,她要探究到底。

吳祖清放任她玩兒,不自覺也跟着沉了下去。甚至只是看她一會兒,他整個人就會放松下來。

今次,他竟向她傾吐了心事,盡管是晦澀的比喻裏。

或許他必須收下這面鏡子。

“二哥,”蒲郁一頓,“二哥,鏡子任何時候都在。”

我任何時候都在,當你需要我的時候。

“好。”

吳祖清隐約感覺到蒲郁所言的“鏡子”,并非告解與聆聽的關系這麽純粹。

她在她獨自的偵探游戲裏大獲全勝,可還渴望別的。是什麽,他暫時不願深究。

“明晚空出來,請你吃大餐。”吳祖清起身道。

蒲郁跟着站起來,“其實我不在意的,蓓蒂她們有的,我不一定要有。”

“哦,得意了。”

“沒有,二哥很忙的,我不想麻煩。”

吳祖清眉頭微蹙,“以後不要讓我講兩遍。”

“喔……”蒲郁藏住笑。

不過少頃,他們之間的氣氛産生變化,沒有距離,平等了。

吳祖清走進樓裏,看蒲郁沒跟上來,喚道:“小郁?”

蒲郁指着天空,回眸道:“二哥,今晚的星星好亮!”

門壁遮擋了他的視線,但他看見了,最明亮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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