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賭注
6.
碧水宮在禦花園最南,挨着那一方養着幾十尾錦鯉的荷池,池中有早荷盛開,藏着春意的清風拂過,漾起層層清波。
池塘兩畔栽滿了梨樹,推開滿滿當當的花枝,花瓣白雪似的簌簌落下。
今日的宮宴就安排在碧水宮,帝後并肩坐在高位上,底下的賓客則按品級依次排開。
一邊坐着臣屬家眷,一邊坐着皇室子弟。
如錦沅所料的一般,各家年輕的貴女皆是盛裝出席,各個嬌豔的如枝頭桃花。
但出人意料的是,除了太子之外,其他的幾位皇子也都來了,甚至還有幾位在朝中露面的親王和郡王。
渝南王是唯一的異姓王爵,因此就坐在第一位,錦沅稍一擡眼就能看見對面的曲游。
他今日穿着正式的儲君禮服,頭戴漢白玉冠,更顯威儀氣質。
坐在曲游旁邊的是穿着墨色錦袍的曲淮,在外人眼中他向來是低調斯文的,給孟符敬酒時察覺到錦沅的視線,牽起唇角溫和一笑。
錦沅厭煩地別開臉,悄聲去問柳畫屏:“阿娘,今天怎麽來了這麽多人?”
柳畫屏邊吩咐布菜的宮女把一碟淋着辣油的端給錦沅,邊回答道:“今天是陛下給孟符專門舉辦的慶功宴,自然請的官員多了些。”
錦沅夾菜的手一頓,疑道:“怎麽會是慶功宴?”
柳畫屏沒想到她會這麽問:“怎麽,你以為是什麽宴會?”
錦沅差點脫口而出一句給太子選妃。
好在她及時發現了不對,只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麽。
柳畫屏覺得好笑,便問:“聽你父王說你前些日子又出去惹事,連孟符家的小姐都不放過,難道是聽她說了什麽?”
當日錦沅把盒子裏的首飾全摔碎之後,便徑直帶着芳苓回了王府。
孟瑩瑩被她的身份震住,一時竟不敢阻攔。等渾渾噩噩回到家中,卻得知府中收到了一個裝滿珠玉碎片的錦盒。
除此之外,裏面還有一塊青白玉雕鸾令牌,反面刻着啓蘊郡主四個字。
孟符又驚又怒,逼問女兒今天到底做了,她哭哭啼啼講完今天的事,心裏委屈又害怕,可父親哪顧得上她,當即差人給渝南王府送信賠罪。
渝南王就算在心裏袒護女兒,但面對從前的舊将也沒說什麽。
錦沅也不是得理不讓的人,既然賠了罪道了歉,這件事也就這樣過去了。
錦沅不動聲色地瞟一眼對面的曲游,否認道:“我沒有。”
柳畫屏知道女兒不會主動惹事,因此也只是囑咐了兩句:“孟家如今正得陛下重用,就算真看不過去,也少去理就好了。”
在家人面前錦沅向來都是乖巧懂事的,她點點頭應下:“知道了。”
酒過三巡後,皇上明顯露出疲态。
柳皇後體貼道:“碧水宮春景最佳,各位夫人小姐可以自行離席觀賞。”皇上亦附和點頭,對着底下的臣屬又客套幾句,便先和皇後攜手離席了。
渝南王和柳畫屏方才應酬的時候也喝了不少酒,看着帝後都走了,也跟着離開更衣了。
大殿上人來人往,觥籌交錯,酒杯輕撞聲和賓客夫人們的交談聲在耳邊萦繞不去。
錦沅被煩的腦仁疼,趁着沒人注意,悄悄溜出正殿吹風。
她尋到一個清淨的角落,鋪着嫩荷的小池邊長着一顆孤單的梨樹,粗壯的枝幹上綁着一架搖搖晃晃的秋千。
錦沅坐上去,淺色的裙擺随着秋千前後搖曳,在半空中飄過,好似一只追着風的蝴蝶。
她今日穿了一件青色如意雲紋緞裳,外面裹着海棠并蒂繡花披風,淺色的衣衫更襯得她膚白勝雪,她坐在秋千上,仿若一副沉靜的古畫,讓人賞心悅目。
“啓蘊郡主。”但偏生有人不讓她清淨。
孟瑩瑩立在不遠處,一身朱紅長裙,濃豔逼人。相比之下,穿着淡粉色羅裙的錦沅倒顯得沒什麽氣勢。
錦沅擡眼:“孟小姐?”
她仍坐在秋千上,比站着的孟瑩瑩矮了好大一截。
可孟瑩瑩看着她,還是覺得自己沒有底氣。
從她記事起,她們一家就是在渝北生活,大家都說那裏苦寒,可她從不這樣覺得。
她是府中嫡女,她的父親是渝北的大将軍,連太子殿下都是府中常客。
有一年她随父母一同進京,并沒有覺得京城有多好,反而在一次宴會上聽到幾個不認識的小姐在偷偷談論久未回京的太子,她們的聲音雖小,孟瑩瑩卻能輕易分辨出那話中的仰慕。
但是她們見不到太子。只有她,在她及笄禮上,太子還托人送了一柄名貴罕見的羊脂玉如意,至今她還壓在枕下安眠。
孟瑩瑩是驕傲的、得意的,哪怕如今是在京城。
卻沒想到,那日她被錦沅欺負了之後,她父親告訴她的第一句話竟是得罪不起錦家。
她哪裏受過這樣的委屈,又聽說錦沅曾在金殿上當衆表白太子,還直言非君不嫁。
不出意料,太子殿下沒有半分回應。
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孟瑩瑩心中劃過的一種隐秘的快意。
想到這些,她再看向錦沅的眼神也跟着有了變化。錦沅竟從中品出了一種憐憫來。
孟瑩瑩被孟符反複叮囑過也學不來乖順,此時仰着下巴,俨然一副主子态度:“今日又見郡主,真是有緣。”
錦沅假裝看不到她強撐的氣勢,握着秋千繩:“孟将軍已經帶你向我賠禮了,所以我已經忘了當日的事。”
“忘了?”孟瑩瑩冷哼一聲,“那郡主還真是記性不好,這麽快就忘了。”
錦沅十分淡定地點頭:“是啊。”
她始終平靜,回答也輕輕巧巧,孟瑩瑩覺得她好像變了個人,完全找不到那日針鋒相對的影子。
孟瑩瑩不甘心地咬了咬唇,走近一步,問:“那再久之前呢?”
“再久之前是什麽?”錦沅問。
孟瑩瑩的聲音不大不小:“今日的慶功宴上,太子殿下和四皇子都在,你竟還好意思出現在皇上面前,出現在太子殿下和四皇子面前,你難道不知羞恥嗎?”
羞恥?錦沅冷冷地嗤笑一聲。
可她臉上的表情未變,看上去并沒有生氣,她挽了挽被風吹過的碎發:“你聽見的傳聞倒是不少,卻不知道有沒有聽過我行事向來如此,就連善文公主……”
她沒再說下去,薄唇一張一合吐出幾個字:“你難道沒發現麽,今日宴席上唐家沒有缺席,唐輕竹卻不在。”
孟瑩瑩一怔,下意識問:“……善文公主?”
錦沅松開秋千站起身,走到了孟瑩瑩身前,她今日為見太子,不僅衣裙素淨,連臉上的妝容都很淡。
可她微微挑起的眼尾好似天然帶着紅,孟瑩瑩竟有些不敢和她對視。
明明是陽春三月,孟瑩瑩卻感覺有些冷。
錦沅靠的很近,聲音也很輕:“因為我,善文公主再也不能出現在宴會上了。”
什麽叫……再也不能出現在宴會上?
孟瑩瑩額角悚然一跳,她被吓得說不出話來,唇色霎時變得蒼白。
錦沅不屑地掃她一眼,重新站直身子:“就這膽量,也敢上門挑釁?”
孟瑩瑩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的猜測有多離譜,她羞憤得雙頰通紅,狠狠地瞪向錦沅:“你敢耍我!”
錦沅沒興趣再和她浪費時間,已經離開的太久了,錦沅伸手撫了撫肩膀處的褶皺,沒再說什麽,擡步便要離開。
孟瑩瑩被忽視之後怒火更甚,氣得理智全無,竟想直接伸手把錦沅拽過來,可她力氣實在是小,連片袖子都沒摸到,就聽到一道低沉的男聲倏地響起:
“錦沅!”
錦沅心口一顫,擡頭去看,曲游一個人站在不遠處的一顆樹下,肩膀上依稀落了幾片嬌嫩的花。
不知何時他竟換下了那件禮服,他穿了一件淡青色窄袖長袍,腰身和肩背都凸顯了出來,清瘦卻不單薄,挺拔又勻稱。
他明明神色如常,錦沅卻覺得他好像生氣了。正猶豫着要不要先開口,就見原本是在她身後的孟瑩瑩風一樣掠過,最終停在離曲游三步遠的位置。
她又驚又喜,眼圈含着淚,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參見太子殿下。”
可曲游并沒有像她想的那樣關切她,他甚至沒有理會她的行禮,徑直走過,面向錦沅。
“你方才想做什麽?”曲游問。
錦沅抿了抿唇,不知該如何回答。
“若不是孤王及時叫住你,你會做什麽?”曲游雖然是問句,錦沅卻覺得她似乎已經看穿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錦沅因為學過騎射的原因,眼力極佳,她早就看到了朝這邊走來的曲游,并且注意到他身後沒有跟着任何人。
方才她站的位置離小池塘并不遠,原本憑借孟瑩瑩的本事,根本傷不到她,但她即便發現了孟瑩瑩的動作也沒有伸手去攔。
就在那電光火石間,她的心底忽然萌生一個念頭,如果她跌進池塘,曲游會不會救她呢?
她不想前世噩夢重演。
她在用自己的名節去賭一個和前世不一樣的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