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意
7.
面對曲游的诘問,錦沅緊緊抿着薄唇,無法回答。
兩人之間的氣氛沉默的詭異,孟瑩瑩小心翼翼地出聲:“殿下……您……”
話沒說完,就被曲游冷刀子似的眼風一掃而過。曲游一把握住錦沅的胳膊,繞過孟瑩瑩,一路走出碧水宮。
碧水宮外就是怪石嶙峋的假山。錦沅背靠着假山,耳邊是潺潺流水聲,曲游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曲游握着她小臂的手指緊了又松,掌心隔着一層薄衫都能感覺到少女溫熱的皮膚,幾乎要沁出汗來。
她的手臂纖細,身形單薄文秀。
曲游仗着錦沅此時正低頭,看不到自己的臉,一雙眼睛近乎癡迷的在她身上流連。
衣裙素淨出塵,五官精致明豔,發間簪着一堆青玉步搖,珠玉流蘇盈盈垂下,更顯得膚白勝雪,秀色可餐。
另一只手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曲游收回到身後,藏在領口裏的喉結滾了滾:“你方才是知道孟瑩瑩想做什麽,是不是?”
他的情緒掩飾的太好,以至于在錦沅聽起來,和審問沒什麽區別。
錦沅呼吸一滞,想否認,可話到嘴邊卻還是承認了:“……是。”
曲游眸子倏地一凝:“你看見我來,是想自己掉進荷塘裏。”
這話實在不留情面,錦沅被逼問的眼角通紅,曲游卻像沒看到似的,虛握着她手腕的手指收緊,用力。
他進前一步,兩人貼的更近。
曲游幾乎是一字一頓地:“錦沅,你是想嘗嘗落水的滋味嗎?”他的語氣又緩又平,呼吸溫熱濕潤,撲在錦沅的耳畔,小巧白嫩的耳垂霎時變紅。
錦沅心口揣了兔子似的跳,想往後退,強忍着沒有動作,她踮起腳尖去看曲游的眼睛:“殿下,你覺得我惡毒,是嗎?”
曲游看着她,不知為何竟想起從前有人進獻給他的一株朱紅色的西府海棠。
和其他品種的海棠花不同的是,西府海棠香而豔,嬌媚如美人點脂,又如曉天明霞。
東宮裏的花匠說那是上品中的上品。
可曲游并不喜歡這些嬌氣的花花草草,無論名貴與否,全扔給花匠婢女養着。
惟有那株海棠,他到現在還有印象。
如今正值早春三月,并非海棠花期,可眼前這一朵最明媚絕色的,已經在他心口盛放。
錦沅不知他在想什麽,見他沉默不答,還以為是動了怒,她跟着再小聲乞求:“殿下,我沒有心腸壞,您相信我嗎?”
曲游頓了頓,最終松開了手指,克制地垂在身側:“你走吧。”
錦沅張了張口,還沒說什麽。這時,外面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兩人同時偏頭去看——墨色衣角,是曲淮。錦沅下意識地站到曲游的身後,他的肩膀寬闊結實,幾乎把錦沅的小半張臉都擋住。
曲淮先朝曲游揖了一禮,才笑道:“合宮都找不到阿沅,原來是在這躲清閑。”
曲游微不可察地蹙起眉心,錦沅道:“四皇子,男女大防,你還是不要叫的這麽親密惹人誤會吧。”
曲淮聽了這話也沒有半點生氣的跡象,仍舊翩翩有禮,他聲音裏含着笑:“是——啓蘊郡主。”
他像是在哄一個任性的孩童,暧昧又親近。
錦沅不适地擰眉,想說什麽又被曲淮打斷。
“還有半個多月就是春獵,往年你最積極。”曲淮道,“可冬天你生了一場病,我怕你如今體弱,到時候玩不痛快,便想着先帶你去別苑先玩一玩。”
錦沅注意到她的手裏握着一塊精巧的黑木令牌,那是專供聖駕游獵的別苑通行令牌,如今曲淮拿着,想必是已經和皇上求了恩典。
錦沅根本不想再和曲淮扯上半點關系,當機立斷拒絕道:“多謝四皇子美意,我并不想去。”
她朝曲游和曲淮先後行了禮:“錦沅告退。”
在看見曲淮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恢複了平日裏的樣子。她越過兩人想回到碧水宮去,卻迎面撞上了孟瑩瑩。
孟瑩瑩叫住她:“錦沅!”
錦沅沒半點耐心,她冷冷地睨她一眼,沒有停留,徑直走了。孟瑩瑩又被忽視,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使勁跺了跺腳:“混賬!竟然敢這麽對我!”
曲游和曲淮也跟着走出假山,一前一後。
孟瑩瑩顧不得別的,連忙迎過來:“殿下——”
曲游終于舍得把視線分給她,冷冰冰的視線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個遍,說:“孟小姐,孤王勸你安分一點,更別牽連你的父親。”
他說的不鹹不淡,可字裏行間蓄滿了寒意,孟瑩瑩含着淚,似乎是不敢相信太子殿下竟會如此待他。
她想分辯,想哭訴,可曲游沒給她一點機會,眨眼間就進了碧水宮。
孟瑩瑩手中的絹帕被她自己揉的亂七八糟,兩只眼睛紅彤彤的含着淚花,曲淮走到她面前,從袖中掏出一塊整潔的手帕遞給她。
“孟小姐,皇兄眼下心情不佳,你不必往心裏去。”
孟瑩瑩仰起臉,認出他是方才宴會上坐在太子身邊的四皇子:“多,多謝殿下安慰。”
曲淮溫和一笑:“不必多禮,孟将軍是我曲朝的肱骨,本王向來敬佩。”
聽人誇獎自己的父親,孟瑩瑩有些得意,可再一想到太子剛才的話,她又強按下了上揚的唇角。
曲淮說:“孟小姐既然怕惹了皇兄不快,不如改日再向他賠罪道歉。皇兄仁善,不會和姑娘家計較。”
孟瑩瑩不敢相信:“是嗎?殿下沒有騙我?”
曲淮攤開手心,露出裏面的令牌:“這是皇家別苑的令牌,皇兄方才還說過兩日想去走走。若是小姐不信,本王就給孟小姐也發個帖子,你到時候親自問他如何?”
孟瑩瑩眸光倏地一亮,急切道:“那可說好了!”
曲淮并沒有計較她的語氣,唇角輕輕一勾:“自然。”
三日後,渝南王府。
錦沅撕碎手裏第三封帖子。曲淮好像聽不明白人話一樣,她分明已明确說過不會去別苑,他還是日日送帖子到渝南王府。
在別人眼裏,曲淮還是渝南王府的恩人,去年渝南王被人誣陷謀逆,只有曲淮堅持向皇上觐言。
連錦程都看不過眼,今天這第三封帖子是他親手送過來的。
錦沅卻連看都沒看就撕碎了,錦程想攔,卻被錦沅斜睨了一眼:“哥,你想說什麽?”
錦程自小就知道妹妹有自己的注意,無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放棄了勸說的想法:“我什麽都不想說了。阿沅,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送走錦程後,錦沅直接揚了手裏的碎片。
“芳苓!”她喚道,“趁着父王還沒回府,出門逛逛。”
不知是出去什麽微妙的心裏,錦沅這回特意避開了之前遇到曲游的淩江樓,換了一身男裝,到樂舞坊聽曲。
一樓進門處有一個寬敞的舞臺,四周挂着輕薄柔軟的紗,有幾個打扮清涼的姑娘在臺上跳舞。臺下圍坐了一圈觀衆,有的興致勃勃賞曲看舞,有的還時不時往臺上扔碎銀子。
錦沅拿扇子遮着臉,小聲和芳苓嘀咕:“不是這裏面的姑娘只賣藝嗎?我看着不像。”
芳苓自小跟在她身邊,早就習慣了她的大膽,也悄聲回:“我看着也不像。”
舞臺上細微悠長的琴音突然生硬變調,像是從草長莺飛的江南瞬間轉到鐵馬金戈的塞外,柔軟的薄紗被人撩起,穿着金色胡裙的舞女裹着面紗款款迎上前來。
錦沅尋了個好位置坐下,她随便叫住一個夥計,啞着嗓子吩咐:“要兩壺梨花白,不要溫,要冷酒。”
夥計點頭應下,旁邊又插進來一道男聲:“和這位小公子一樣,給我也來一壺梨花白。”
錦沅轉臉去看,發現坐在她旁邊的是一位年輕的公子,兩人之間隔着一方矮幾,上面擺着些果脯、糕點等吃食,有一盤酸杏幹已經被吃的見了底。
錦沅只聞着就舌根生津,對面的公子看她這模樣,爽朗一笑,手指托住盤底,往錦沅這邊推了推:“小公子,嘗嘗?”
“不必了。”錦沅注意到他的指尖有一層薄薄的繭,像是習武握弓留下的痕跡。猶豫一瞬,還是拒絕了。
那公子也不介意,又捏了一個放進嘴裏,自我介紹道:“在下唐修齊,今日和公子有緣,不如交個朋友?”
他的聲音清澈好聽,衣着平整幹淨,即便是在喧喧鬧鬧的樂舞坊,依舊讓人心生好感。
錦沅胡編了一個姓名:“程沅。”
夥計端着托盤給兩人上酒,唐修齊給自己和錦沅各斟了一杯:“小公子,在下敬你。”
他一手扶袖,一手執備,手肘彎曲的弧度恰到好處,飲酒的禮節分毫不差。
這是世家子弟刻在骨子裏的規矩教養,錦沅眯了眯眼睛,跟着喝光了杯中酒。
唐修齊……
從前好像沒聽過京中有哪家的公子叫這個名字。看他相貌氣質皆不遜色,該很有名才對啊,會是誰呢?
錦沅半垂着眼睛仔細思索,唐修齊卻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狡黠一笑:“你對我好奇,想知道我是誰,是不是?”
錦沅握着杯子,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唐修齊接着道:“那不如你先說說你的身份,我就告訴你我是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