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在家裏待了幾天,該處理的作品都處理了,看着空蕩蕩的畫室,葉程忍不住又抽了幾根煙,然後勉強打起精神,到韓教授那邊繼續練習國畫。韓教授年紀大了,他這個關門弟子很可能就是他教授的最後一個學生了,再怎麽樣,也不應該讓老人失望。
韓教授不知道葉程最近經歷了些什麽,但也看出來他精神狀态不太好,就讓葉程收拾收拾,到他家小住幾天。韓教授唯一的女兒在國外,家裏就他和老伴兩個人,他老伴早已經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老年人文工團當中了,平時也不大在家裏呆着。
開始的時候葉程大部分時候都在練字,韓教授家很清靜,偶爾有幾個相熟的友人過來拜訪,也大都是在樓下的客廳,葉程并不怎麽出去見客。
經過這件事之後,葉程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無論是從生活上還是從藝術上。雖然說是不知者不罪,但是葉程還是無法這樣寬容自己,放縱自己的無知,其實也是一種犯罪,無論怎麽說,他都對藍木的妻子和兒子有愧。
對于自己的那些畫,動辄十幾萬幾十萬,現在想來只覺得可笑,從前能賣幾萬十幾萬,很大一部分是因為葉萍幫他弄了個博客,搞得相當文藝風,漸漸的也有一些人追捧,加上自己也不完全是草包,有些人欣賞,就樂意掏錢了,主要還是因為人家口袋裏錢多。
後來辦了畫展,學校裏許多教授都過去捧場,甚至推薦了自己一些友人過來,G美畢竟是名校,G美的教授都是權威,在權威的光環下,他的作品就又漲價了。但是說白了,學校的教授縱然對他們有一些欣賞的意思,但也有許多就是給自己學校的學生一點面子,過來露個臉而已。
每個畫畫的人對于自己的作品,都有滿意和不滿意之分,對于那些連自己都不滿意的畫作,怎麽還好意思賣給別人,讓人挂在客廳裏書房裏,甚至請人過去觀賞評鑒。而令自己十分滿意的作品,幾年都難得出一幅,這樣的作品,可能是終其一生都再難超越的,舍得賣嗎?
之前他之所以可以幾乎沒有心理障礙地把那些作品賣出去,無非是因為那時候他對自己的水平也有了一些自信,竊以為那些自己并不十分滿意的作品,也許別人會覺得還不錯,這種自信實在是來得毫無根據又十分可笑。
雖然現在的藝術品市場正呈現出一派虛假的火熱,賣畫的年輕人很多,膽子大的,就敢把自己的作品捧到上百萬。一個畫家不賣畫要如何生存?這個問題就成了一塊公共的遮羞布,有些人用一次兩次的就上了瘾,漸漸的越來越厚顏,以後便無所顧忌了。
但是,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個社會就算表面浮誇,也還是有着許多作畫高手和鑒賞大師,他們以不同的姿态生活在這個社會上。有些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為了金錢就能說謊話,可心裏卻跟明鏡似地,一邊褒獎你,一邊鄙視你。有些人倒是不太喜歡說話,他們韬光養晦,并不顯山露水,只管鑽研藝術,或有幾個興致相投的友人,外頭的年輕藝術家就算是被捧到了天上,他們也絲毫不放在眼裏。
上次的畫展辦得相當成功,已經有幾個畫廊聯系過葉程了,表示願意幫他把身價再往上捧一捧,以後無論是寄賣還是拍賣,他的作品價位也都低不了。但是葉程并沒有答應,他不想再賣畫了,不想再讓自己拙劣的作品流傳出去。
這樣的決定并不是出自于什麽藝術家的高尚情操,也和清高沒有任何關系,他只不過是無法忍受自己的作品流傳到某一處的時候,被別人當個笑話一樣看待。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重新審視自己的作品之後,葉程現在對自己所處的位置終于也有了一些明了,不再像從前那樣不知道天高地厚。
整日與墨水和毛筆相伴,葉程的心情也漸漸得到了沉澱,君子博學而日三省乎己,做人的道理古人比現代人清楚,因為他們總是花更多的時間用來思考。而現代的人再怎麽如何研讀古詩詞,也不能達到他們的高度,不是自己領悟出來的東西,從嘴裏說出來,也不過就是個人雲亦雲而已。
一個月以後葉程回到自己的畫室,重新開始油畫創作,這一次,他不再需要去擔心別人的眼光和評價,因為這幅作品他不賣,他只為自己畫,自己要是滿意,就裝裱收藏,自己要是不滿意,拿把剪刀剪了便是,白瞎了一塊布料幾坨油彩而已。
葉程畫的是兩只蘆花老母雞,稀松平常,色彩也并不十分鮮豔,不再拘泥于事物的形态,只畫自己記憶中的那兩只老母雞,在自己年幼的時候,每天都能生出雞蛋來的那兩只老母雞。
那時候的葉程,懵懂而又安靜地活在那個空蕩蕩的小院裏,除了他和灰子,就只有那兩只老母雞而已,雞蛋就是他最好的食物。但是這兩只雞最後還是被人搶走了,為了這個,自己磕破了頭,灰子也被人狠狠踹了一腳,然後錢興良就出現了,他也離開了村子,生命開始變得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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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教授一方面帶着葉程學國畫,一方面也時常會了解一下他在油畫方面的進展,他老伴整天泡在文工團,他閑來無事有時候也會去葉程家坐坐,這一次就被他看到了葉程的新作,韓教授顯然很喜歡這幅畫。
B市的藝術家都有屬于自己的圈子,韓教授也不例外,隔幾天他就請了幾個老朋友來家裏喝茶,其實喝茶也就是個由頭,他把葉程那幅新作搬回家了,茶喝到一半的時候就把這幅畫拿出來。韓教授教了大半輩子書,也見過不少資質好的學生,但葉程畢竟是他的關門弟子,待遇就是不一樣,想着自己退休了,還能收到一個這麽合心意的學生,韓教授心中得意,就難免想要在老朋友面前顯擺。
對于這個小型的茶畫會,葉程開始的時候并不知情,韓教授把那幅畫搬走的時候也只說自己喜歡拿回去好好看看。但是後來那幾個老頭子的見了那幅畫,就讓韓教授打個電話把人叫過去,都說想見見這個年輕人,于是葉程就去了。
“葉程是吧,來來,坐坐。”見韓教授的學生過來了,那幾個人也都挺熱情的,招呼葉程坐下,幫他也倒上一杯茶,又說了些閑話,大概都和美術有關系。
“哎呀,聽說前陣子有兩個成教班的學生辦了個畫展,有你吧?”問話的老頭大約六十出頭,腦袋光光的,身材略胖,穿着白色文化衫深藍色褲衩,就跟鄰居大爺似地,看着随性得很。
“是。”葉程點點頭,現在的他心境已然不同,對那次的畫展也并不太想多說。
“聽說是賣出去不少作品?”那人又問了。
“賣了出去幾幅。”葉程老實回答,心裏也暗暗有些戒備。
“那你跟咱說說,這幅畫打算賣多少錢?”果然,在這兒等着他呢。
“這幅畫不賣。”葉程感到有些頭疼,看來這大爺并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麽和善。
“怎麽你前邊的作品都賣了,這一幅就不賣?”這老頭說話一點都不客氣,也不知道是真心想買這幅畫,還是拿葉程消遣。
“不止這一幅,以後都不再賣了。”
“你這後生莫不是拿話诓我,是不是擔心韓老在場,你不好開高價?沒事,多少錢盡管說吧,老頭子我買得起。這樣吧,給你一百萬,這幅畫就算是我的了,怎麽樣?”
“這幅畫不敢賣到一百萬。”這老頭子大概是看年輕畫家不順眼,不然說話也不能這麽嗆,不過人家是前輩,葉程也只好把姿态放低。
“怎麽賣不到一百萬?那畫展上的畫你都賣了多少錢,也不便宜吧,這幅畫肯定比那些都好,不然韓老也不會單單叫我們來看它。”
“之前的事,就當是葉程年幼無知,還請老先生不要跟我一般見識,這幅畫确實是不賣的。”葉程臉上笑着,心裏着實無奈,都說人老了性格就跟小孩差不多,他今天也才第一次跟這老頭子見面,卻被這麽不依不饒地教訓。只不過這幅畫可以說是葉程到目前為止最滿意的作品,他原本是打算自己留着收藏的,後來被韓教授拿走了,他還想着韓教授要是實在喜歡的話,就送給他吧。
“嘿,老韓,你這學生好不要臉,二十七八歲了,還說自己年幼無知。”那老頭子終于肯放過葉程了,轉頭跟韓教授說話。
“二十七八歲可不是還年幼呢麽。”韓教授自然是站在葉程這一邊的,剛剛他們倆說話,他也不好表現得太護犢子,畢竟葉程也不是幾歲小兒了,有些時候他自己應付比師父出面說話效果好。
“那你替我向這個年幼的徒兒說說,怎麽才能把這幅畫讓給我,我這個老頭子說話是沒分量咯。”
“人家都不認識你,要怎麽有分量。”一旁的人也說話了。
“賞畫也沒你這樣的,看上一幅就要一幅,個個都跟你似的,下次誰還敢把好東西往外拿啊?”那邊又有人說了,
“啧,幾十年的老交情了,老張我是那種人嗎!”
“那你這次到底是為啥?”
“還不就是我那個老先生嗎,九十大壽眼看就要到了,老爺子沒啥喜好,就愛搜集畫作,我們自個兒畫的他還不愛要,說是看了大幾十年了,看都看厭了,要咱去弄點新鮮的過來。”說着那人伸手摸了摸光頭,看起來确實挺苦惱。“你說那老爺子活了這麽久,還就這點愛好,這都快成精了,畫壇裏還哪些名家名作是他沒見過的,啥新鮮的那麽好找?”
“确實是不好辦,一般水平的他也看不上啊。”旁邊的人聽了不勝唏噓,大概那個傳說中的老爺子真的是不太好應付。
“你是覺得,這幅畫他能看得上?”韓教授問了。
“我看着還成,可你這學生不是不肯賣嗎?”
韓教授看了葉程一眼,暗示意味已經十分明顯了,葉程就不再堅持,點點頭說:“老師做主就好。”
“老張我可跟你說好了啊,這幅畫就先讓你帶回去,老爺子要是看得上,就讓他收下了,他要是看不上,你得給我送回來,我自己也喜歡得緊,這都還沒來得及跟葉程開這個口呢,就讓你給搶先了。”
“嘿,嘿,好說,好說,要是能把老爺子哄開心了,我就欠你個人情。”
就這樣,等那群人散去的時候,葉程的新作也被帶走了,不過韓教授說,老張的老師姓仲,要是這幅畫能被他看上,那也是對葉程的一種肯定,以後就算葉程行事低調,圈內的人不會太過小瞧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仲老是一種更高層次的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