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
他反問:“你可聽說過顧九?”
我不曾聽說。江湖上的俠士,我只知道我爹娘。
他又問:“你什麽都不知道,又怎會想到毒殺八苦門的人?”我将身世與他說了,他大為感慨,嘆道:“八苦門兇惡猖狂,你殺了方才那頭目,只怕他們不會善罷甘休。你若想報仇,倒不妨投入我旁門之下,随我去蒼竺山修習。”
我當即朝他跪下喚道:“師父。”
我求他讓我先回家向親人拜別,順帶拿些行李。他卻說眼下八苦門必然在四處追殺我,還是早些動身最為安全。
去蒼竺山足有半月車程。我師父是旁門掌門的師弟,此番原本是來此訪友,末了卻撿了一個弟子回去。我既然入了他門下,便開始日夜習武。以我的年齡根基,實在已經練不成什麽氣象。好在旁門最出名的也并非武功,而是制毒。
一包耗子藥就能殺死一個頭目,待我煉出頂尖的劇毒,是否能滅了仇家滿門?我潛心學着采藥認毒,心中燃着一簇血色的暗火,還有幾個相較而言十分光明的信念。
我想讓篾匠刮目相看。
我想讓他知道,我在他所不屑的江湖裏闖出了一片天地。
我最想做的,是将他拖出那片窮鄉僻壤,拖進這個花花世界。
等師父終于放我回家一趟,已經又過去了半年。我背了一包袱溫補養生的藥材,卻近鄉情怯,在村口磨蹭許久才走向那熟悉的陋室。
他還坐在常待的窗邊,低頭削着篾條。聽見腳步聲,他緩緩擡起頭來望向我。我突然心中大恸,雙膝一軟跪在了他身前。
他瘦了許多,人也顯得憔悴,平靜地打量着我身上的新衣和腰間懸的佩劍。我道:“我入了旁門。”他沉默半晌,緩緩道:“你很好。”
他站起身,踱去廚房生火做飯。我跪了片刻,自己爬起來去幫他淘米洗菜。他做了兩人的份,我如從前般擺好兩副碗筷,與他一道坐在桌邊吃了起來。
屋外蟬聲陣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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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醞釀了許久,方才開口說道:“你忘了自己名姓,我為你查到了。你是……”他打斷道:“我知道。”
我萬分詫異道:“你失憶是裝的?那你……為何不回去?”這半年在旁門,我打聽出了太多顧九的傳說。想他少年成名、仗劍江湖未嘗敗績,該是何等潇灑快意的光景!
他笑了一聲。我最看不得他這種笑,仿佛我在他面前永遠是無知的幼童。他道:“你既然查過,也該知道顧九早已死了。他為奸人嫁禍,被數名昔日友人圍攻,最後親手将好友斬于劍下,自廢一身功力離開了。”
我着急道:“如今你污名已經洗清,就算功力沒了,聲望卻還在,多少人盼着你回去……你難道不想手刃那個嫁禍給你的人?”
他道:“不想。我造的殺業已經夠多,不如砍竹子。”
我心道:你是個懦夫。
他将我帶大,我卻與他截然相反。我忽然明白他永遠不會對我刮目相看,正如我永遠不能理解他。
我卧房中的一切都還是原樣,打掃得未染纖塵,被褥疊放在床腳。我看在眼中難免心酸,連忙錯開了眼。事到如今,我不會為任何東西困住,無論是那日綁我的布條,還是其他牽絆。
我抖開被褥睡了一宿,次日清晨又将它疊了回去。我将帶給他的東西擱放到桌上,要啓程回蒼竺山時,才發現包袱邊添了一卷新編的竹席。
【七】
蒼竺山上終年清涼,只在伏暑用得上幾天竹席。我鋪在床上,夜間閉上雙目,神識就像浸入了幽暗的井水中,安然緩緩下沉。有時依稀錯覺他還在身邊。
我在旁門中過得不好。聽說八苦門已經發展成了龐然大物,輕易無法撼動。更為可怕的是,我發現他們在江湖上的名聲并不似師父說的那樣不堪,甚至于武林大會都将他們請為了座上賓。
我想跟去武林大會,被幾個師兄嘲笑道:“哪裏輪得上你。”
我當初被師父半路帶回,又沒有根基,甫一出現便頗受排擠,吃飯時盛的菜都會被人奪去一份。師父原先稱我為奇才,後來或許發現我不過爾爾,也就不再上心栽培。
他有意無意向我提過兩次顧九,我裝作懵懂無知,絕口不提篾匠的下落。這是我答應篾匠的事。
我也找他追問何時能助我報仇,被搪塞了幾次,逐漸明白過來。
曾經在村裏,我的拳頭比誰都硬,靠蠻力站穩了腳跟。而如今我花費千百倍的努力,每日練武制毒,卻依舊贏不過他們時,想法也漸漸變了。
與其跟人碰拳頭,不如讓那些拳頭為我所用。我日複一日冷眼觀察着他們的往來言行,一點點地學會了鑽營人心。從夾縫求生,到拉幫結派,所有篾匠不曾教過我的,我都自學成才。
這偌大江湖中奇才必定是少數,絕大多數人的功力不過是一點一滴地積少成多。我若每年能追上他們一截,或許十年之後就能趕上他們,二十年後就能小有威名,再加上多結善緣,培養起自己的勢力,誰說三十年後我不能當掌門呢?
人心變起來實在快得很,原本只懸着明晃晃的刀刃,如今多了不少溝壑,那刀刃反倒往深處藏了藏。
從此地歸家來回數日,非急事不能告假。況且若想返家,師父總會多問一句,既然父母已殁,我探的是什麽親。我便不太回去,只為篾匠寄去過許多書信。
起初兩年訴些心事,之後一年只談瑣事,最後諸事不提,只寫二字:平安。
那麽多封信,從未收到過回音。我也就作罷了,只是常捎些好藥材給他,他若用不上還可以拿去賣錢。
我二十歲生辰,師父有言,文人在這日要行冠禮、請人取字,可我們不是文人,也不整那些虛的,不如祭過天地師祖之後喝一頓酒。有酒喝大家都是高興的,席間熱鬧非常。我與人推杯換盞嘻嘻哈哈,心思不覺間飄得很遠。若有人能為我取字,那也只該是篾匠。
我琢磨着等到除夕就告假,無論如何要見他一面。誰曾想這一面沒能見成,因為我終于被帶去參加了一次盛況空前的武林大會。
所有數得上號的名門正派全部集結在了一起,痛陳八苦門惡行。那群人這些年擴張地盤,四處搶占生意,行事嚣張不知收斂,結的梁子越來越大,總算觸及了整個江湖的底線。
輪到旁門時,掌門将我往人前一推,痛心疾首道:“小徒雙親皆喪于八苦門之手,他時年不過七歲,眼睜睜瞧着那群暴徒一把火燒了家宅……”名門正派群情激奮,紛紛喊道要聯合讨伐暴徒,伸張正義。
人群中,師父撫着長須在我肩上一拍道:“此番就看你表現。”
臨去之前,我想修書一封給篾匠。許久未曾書寫,真要提筆時,始覺胸無點墨,不知何從說起。我幹巴巴地寫道:“此行兇險,若能生還,必當返家。如若不能,當托夢見君。一別數年……”
寫到此處抓耳撓腮,又翻遍找師父借來的藏書,末了抄下一句:“懷哉懷哉。”想來總該是思念之意。
我的信寄出之後,他捎來一包吃食。我不甘心地在其中翻找,沒找到只言片字,倒從底下翻出一把短匕。
它就這般随随便便地躺在一堆點心裏,任誰也猜不到它曾經的鼎鼎大名。
我聽人說過,顧九當年有一把不離身的匕首,光華如水,削鐵如泥,喚作春風詞筆。
何遜而今漸老。
【八】
這一戰累月經年,整個武林元氣大傷。
我站在師兄弟之間,緊盯着眼前倒塌的大門。門內有火光熊熊燃燒,黑煙直沖天際。
這裏并非那年殺害我爹娘的分部。正道聯盟很給面子,派旁門來一道剿滅總部的殘黨。已到了最後關頭,幾個尚有高手坐鎮的門派沖進去打前陣,我們便負責堵住偏門,以防有漏網之魚。
有師弟拉着我欣慰道:“今日惡賊受死,師兄你可算能手刃仇人了。”我閉口不語,握緊了手中匕首。它伴我一路,我喂它一路殺人的血,它倒愈發光亮了。
火光中傳出陣陣鬼哭狼嚎,不斷有八苦門的人披發跣足逃将出來,身上的绛衣還燃着火。我們堵在門外,毫不講求招式,切瓜砍菜一般地剿滅着餘黨。有幾人還想負隅頑抗,被我和師兄弟們捅上一通淬了毒的亂劍,立時面色轉黑,喉嚨裏發出瀕死的咯咯聲,四肢扭曲地倒在地上,像奇怪的人偶。
我殺紅了眼,舉着匕首就想往裏面沖,被人拖住吼道:“裏面太危險,你打不過!”
我只得轉而去捅那些敗兵殘将,白進紅出,帶出一條抽搐的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