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毒血濺到我的臉上,腥得我蹲到一邊幹嘔起來。

我十數年未曾撼動分毫的八苦門,在這一夜被挫成了齑粉。

這廂各門各派踩在廢墟上分了邪教贓物之後,我向師父告假,要回去祭祖。師父允了,又道:“你此番立了功,掌門都看在眼裏。”我瞧不出他的心思,連忙賠笑道:“多虧師父坐鎮指揮。”

師父在我肩上一拍,別有深意道:“那匕首不錯。”

……

我抱了些戒心,繞遠路回了一趟幼時與爹娘住的小鎮。當年房子的舊址邊上建起了一戶新屋,我上前叩門詢問當初那廢墟被清理到了何處,屋主沒好氣道:“好不容易請人做法掃除的晦氣,怎麽又提?”

我賠了許多笑臉,他卻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末了指了個方向:“許是那片林子裏吧。”我便花錢找人在那片林中立了石碑,刻上我爹娘的名字,祭上了酒肉。

篾匠仍住在同一處村落,同一間房裏。我坐在桌前環顧四周,早已找不回家的感覺,只覺得逼仄昏暗,一燈如豆,快要湮滅在塵埃裏。

篾匠不複年輕,鬓邊早早生出了白發,跟記憶中迥然不同。我從他的身軀裏幾乎看不見那仙人一般的影子。他操勞半生,雙手也不好使了,每月能造出的物事越來越少。

我問他:“為何從不回信?”

他道:“我不識字。”

我張口結舌。我在他身邊長大,活到今日,竟從未發現這一點。說來也不能怪我遲鈍,他委實不像不識字的人。

我對他說起一件趣事:“那年我加冠,師父說文人都要取個字,我便盼着你為我取。後來得了你的匕首,我很喜歡,但還是想要個字……我沒讀過書,想來想去,就為自己取了一個,顧之。也算随了你的顧。”

篾匠道:“如今大仇報了?”

我道:“嗯。”

他道:“心願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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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頭道:“嗯。但我還不能回來。如今師父和掌門都很看重我,講明了栽培之意。還有許多前輩于我有恩,尚未一一相報。還有,八苦門一役結識了不少後起之秀,正是培養勢力的好時候……”

我這般嗫嚅着,他卻笑道:“回來?你走的那天我就知道,你這輩子是回不來了,注定要死在江湖裏。”

……

我忍不住又一次重提:“你跟我走吧。反正這裏也不是你的故鄉。蒼竺山……風景挺好的,只是冬日稍微冷了點,夏日就舒服了。掌門若是知道你的身份,一定也願意迎接你。我師父提起你似乎有些奇怪,但只要你來,我定會保護你……”

他一哂,有些嘲弄的意思:“不必如此,你沒有對不起我。我将你養大已經仁至義盡,與你爹娘兩不相欠。我來世上一趟,什麽也不帶走,什麽也不留下。百年之後,無需立碑,你若能來将我埋進竹林,我承你的情。”

我為之瘋魔的萬丈紅塵,他棄如敝履。我問道:“你何不索性出家?”他笑而不答。

我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将身上的碎銀全摸出來給他,道:“你先收着,手不方便就少幹些活。”他卻搖頭道:“拿回去吧,你每次給的銀子我從未動過,全放在案上積灰。”

我醒來時,窗外氤氲着蒼白的晨霧,篾匠已出門伐竹子去了。我披衣出房,桌上留了一碗面,已經快涼了,旁邊是一卷新竹席。

我終究不甘心,轉入他房中将碎銀留到了榻上。目光一移,卻見案上一角竟真的放着我這些年帶回的錢,他言出必行地擱着積灰。

我又好氣又好笑,再仔細察看,發現了我斷斷續續寄來的那些信,整齊疊放在一起,分明像是翻閱過無數回的樣子。

如今想來,他不識字,多半也不會請人讀,大約也就是看個形狀。

我不知為何悲從中來,将它們小心放回了原處。

【九】

我拜入旁門的第三十載,師父病篤。臨去之前兩天,他曾将我喚到床前,問:“顧九安好麽?”

我盯着他遲疑不語。師父笑道:“你道我當初為何收你為徒?”我道:“我記得,你覺得我招式像他。”師父卻邊笑邊咳道:“我哪來那等眼力。顧九當年曾救我一命,你到八苦門地界後不久,我收到他一封信,要我對故人之子多加照拂。”

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說他不識字。他對我從未有一句真話。

“他說他還活着,只是不願再露面,還說你并不知曉他的身份。你确是個人才,但我将你收入門下、再三向掌門舉薦、給你立功之機,是為了報他之恩。”

師父微嘲道:“顧九恐怕在那時就看出你最終會爬上掌門之位。論眼力,誰也不及他。”

……

是這樣麽?在篾匠心中,自那時起便已與我訣別麽?

掌門在兩年後駕鶴西歸,我如願接手了旁門。承蒙朋友們擡舉,雖然功力依舊平平,走到江湖上也會被人稱一聲大俠。需知我爹一生仗義,到死都沒被喚作過大俠。

總有朋友想為我牽條紅線,說門親事。他們說英雄當配美人,又說我老大不小也該有個人照顧。說來說去,話音裏透着不解,就差直接問我為何不娶。我一一笑着搪塞過去,實在不行便答道:現在這樣挺好,多一個人嫌煩。

他們笑我不解風情,少看了多少春花秋月人間恨事。

恨事我如何不解?連詩我都抄過,在信箋上一筆一劃,生怕寫錯: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篾匠老了,衣裳挂在身上總顯得空蕩,布滿繭子的十指關節僵硬,再也做不動活計。他不肯用我的錢,我時不時送去衣物用具,順帶塞錢給鄰裏鄉親,托他們幫着照看。

說來匪夷所思,我至今心中想起他時,眼前總還是那最年輕的樣貌。以至于每每與他照面,總覺觸目驚心。我不願面對他耷拉下來的眉眼,就像不願看清面目全非的自己。

篾匠開始斷斷續續地生病,人也有些糊塗了。有時一頓飯吃到一半,會忽然問我:“還不回家,不怕你爹來揍麽?”

我放下碗筷,慢慢道:“我已經無家可回啦,求你收容片刻。”

可我卻無法久留。旁門弟子有許多孤兒,都将蒼竺山當成家。我既然坐了掌門之位,就得照看他們。

有一日我鋪開他為我編的竹席,畢竟用了這麽多年,有些地方已經被磨穿了,是我舍不得扔。那夜或許是因為睡在竹席上,又在夢中回到了那片竹林,窺見了一道翩若驚鴻的剪影。有人身披一層夕光肆意漫舞,宛若山神,遠方竹濤聲聲,吟着一首天荒地老的歌謠。

他夢見過我麽?是什麽模樣?

我最終沒有問他。

這年入冬時篾匠病情忽然加重,水米不進,被我想盡法子灌藥,昏迷了十日才見好轉。我每日為他把脈,也情知是時候早做準備。只是心中終有不甘,總想再拖上一年半載。

篾匠很給面子,頑強地趟過了一次鬼門關,卻一直昏昏沉沉未曾清醒。除夕将近,按照慣例,我必須回旁門去出席晚宴。但這很可能是與他共度的最後一個除夕,委實邁不出離開的步子。

我靈光一閃——何不帶他去旁門?我勸說了一輩子都說不動他,臨了也該由我一回。

我備了馬車,收拾了行李,走到床邊對着他道:“你要是不出聲,我就當你應了。”篾匠面色青白,緊閉着眼毫無反應。我有些心虛,一邊将他抱起,一邊念念叨叨:“外面挺好的,你若是醒來,還能再看看湖光山色,方才不枉來世上一遭。”

我抱着他邁出家門,低頭一看,他依舊閉着眼,枯瘦的面頰滾落下一行淚。

……

除夕那日,村裏喜氣洋洋。我獨自打掃了陋室,貼了春聯,做了幾樣小菜,提着酒壺坐在他床邊,自斟自飲到月上中天。

遠處爆竹聲響起時,我俯身湊到他耳邊,想說句吉利話,又覺得此情此景實在可笑。他面上被燭火映出幾絲血色,仿佛沾了些春節的福氣。我忽地憶起小時候,曾經懵懂地臆想過與他親嘴兒是什麽滋味。

這般想着我伸手摸了摸他蒼白的唇。幹燥皲裂,磨得指尖發疼。村裏各處爆竹聲此起彼伏。我偏頭想了想,道:“你肯定會生氣吧?生氣又如何,如今你也奈何不了我。”

我将唇貼了上去,磨蹭着,用唾液潤濕它。我笑道:“你睜眼看看,像不像洞房花燭?”

【十】

篾匠當夜沒被我氣死,而且奇跡般地一直撐過了十五。我甚至有種錯覺,他終會好轉過來,睜開眼看看我,再輕聲說兩句責備的話。

我掌門之位尚未坐穩,此番遲遲不回旁門,據心腹報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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