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書名:入骨相思與誰知
作者:端言
文案:
本文倒敘,不習慣的親可以移步第十章先看前傳,再回來看終曲哦!
請相信:文外話唠,文中正經考究。
文案廢話之中先排雷:由一個萌得我一臉血的萌梗續寫,短篇自娛,虐文,叔侄年下,生子,悲劇!
簡單介紹:幾代皇室的情仇糾葛,權利與欲望,愛與恨交織在這個年輕的王朝,最終誰也無法逃脫這份入骨相思!舒陵幼年登基,近十年時間朝政均由皇叔攝政王舒謹把持,當一切的平靜不再,往昔的回憶與真相浮現之時,就是一個互相傷害的死局。
舒陵滿腔仇恨壓抑,是個狠心人。
舒謹七竅玲珑狠毒心,終究不舍得。
內容标簽:生子 恩怨情仇 虐戀情深 悵然若失
搜索關鍵字:主角:舒謹,舒陵 ┃ 配角:耿介,江南,阿福,司空曙 ┃ 其它:虐文,悲劇
☆、楔子
“早朝結束的時候,賢王舒謹是被宮侍扶下殿的。幾位走得晚些的朝臣看他臉色雪白,即使被人攙扶着,一步一步走得還是發顫,情态大是可憐。
舒謹被帶到皇帝的寝殿,宮侍退開去,就軟綿綿地伏倒在地上。皇帝舒陵走過去,低低地嘆口氣:“都到這地步了,何苦這麽撐着?”
該是昨晚夜裏就開始陣痛了,居然還能撐着上朝,也不怕把孩子生在大殿上。
舒陵讓宮侍把舒謹挪到榻上,解下玉帶紫袍,露出裏面的雪白中衣。舒朝外袍寬緩,衣袖當風,內裏幾層衣裳卻都貼身剪裁,柔軟的絲衣緊緊地裹住舒謹高高聳立的滾圓肚腹,連一波波的顫動都瞧得異常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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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底已是明顯隆起,胎兒已經急迫地要出世了。舒陵壓了壓舒謹的下腹,笑了笑:“這孩子生出來,糾纏在你我之間,太辛苦了。”
“還是不要出世的好。”
說罷叫宮侍拿了白绫來,親手将舒謹的雙腿并攏,緊緊纏住,竟是讓孩子出世無門。
舒謹也不知是無力還是無心,并不掙紮,左手按在腹上,右手攥着身下的絲褥,緊得發顫。
舒陵不緊不慢地纏好白绫,還好心情地結了個極其繁複的結:“皇叔,還記得否?與當年皇叔為父皇系的應當一致無二吧?”
舒謹的眼底終于微微有了一絲波瀾,舒陵看得分明;心火頓生,手上卻萬分溫柔,貼熨着舒謹的胎腹,極細致地摩挲着,感受着挺實而微軟的胎腹在自己掌下一波波的躁動,滿意地瞅着舒謹的難耐地笨拙地躲避着。
舒陵笑了,施施然站起來,“好啦,朕先去處理朝政,晚些時候再來看望皇叔”。到了殿外,見着守候的醫侍,特意吩咐了一句:“那白绫,誰也不許解下來。等賢王破水了,再來報朕。”
天子的旨意,無人敢違。
于是,直到子時深夜,宮人來報,舒陵才又回了寝殿。
舒謹側着身子,雙腿蜷起,頂在沉墜的腹底,雙手也摟在腹底,一身雪白中衣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更有些微的血色從身下蔓延開來,将那纏繞的白绫也染了紅豔。
舒陵也不避,伸手就去探舒謹的肚腹,那大腹濕冷,底下卻還有微弱的生機。嘆口氣,抽手之間,卻叫舒謹抓緊了手腕,擡眼望過去,舒謹秀隽的面容叫汗水洗得慘白,只是眼裏還有些光:“小陵——”
作者有話要說: 目前此梗經過各種資源搜索後所得皆在此,保證百分之九十九無修改(僅将太醫兩字改為醫侍),此後續寫為作者自不量力卻又抓耳撓腮所寫,在此提前說明。
☆、胎落
“孩子!救救……他!”
“舒陵,我求你,可好…”
說話間,舒謹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眼中的神采已經慢慢渙散,沒有了焦點;但仍是執着地耗盡全身力氣說出這話來。
舒陵有些意外,那個曾經高貴驕傲的前太子舒謹,那個印象中權勢滔天的賢王,如今竟已成了這般模樣。
本以為他是個永遠不會服軟認輸的人…這般情态着實讓舒陵有些惋惜,似乎是某局棋中的棋子本應被親手放到那個位置,誰知他偏偏在自己還沒有反應的時候就自行滾到了那裏;雖說結果是一樣的,但終歸少了些樂趣。
原以為以舒謹的性子,還沒有到這般山窮水盡的絕望地步。
舒陵覺得自己應該是高興的,以己之道還施彼身,讓他也體會父皇當初的絕望,讓這種無心無情的人也嘗嘗失去一切的滋味……不好嗎?
心底一片空茫,該做的還是要做,注定的結局永遠都沒法改變……不是嗎?
可是,為什麽,會有些不忍?
不!他有什麽值得可憐的,一個狠毒的賤人而已!這麽多年的虛與委蛇,只不過是這皇位之下的一場又一場戲而已,他以為自己還會可憐他?原諒他?
曾經有多麽美好,真相就有多麽殘酷……
“宣太醫!”
年輕的帝王甩袖決絕而去,未曾看到那随無力的手一同落下的淚水。
賢王舒謹半生錦衣富貴,翻雲覆雨,左右兩代朝堂。
何曾有過如此境地?何曾卑微至此?
原以為,這般驕傲的人是不會流淚的。
伺候的宮人見此,在未明了天子究竟是何打算時,也只得端水拿錦帕替賢王擦了擦汗,那腿上的白绫卻無人敢動。
舒謹自舒陵走後,就又恢複了平日裏那副隐忍安靜的樣子;躺在榻上也不出聲,只靜靜地蜷縮着,緊緊地抓住身下的衣服。
但見他臉色蒼白,緊咬着下唇,迷茫的眼神中帶了幾分追憶的神色,顯然已到了昏厥的臨界。
未幾,太醫匆匆趕來。
因是天子身邊伺候的宮人親傳,來的又是天子寝宮,自不與一般嫔妃王侯相同。
不過一刻,太醫院近半數太醫均已候在殿外,準備妥當,只等天子傳召。
寝殿內伺候的宮人雖拿不定主意,但這傳召太醫自是有口谕做憑,忙喚了那最為年長的太醫進去;因這位太醫也是專攻此道,雖是男女有別但也對症。
其餘的諸人心中疑慮頗深卻也不敢懈怠,只在殿外靜靜候着。
可還未等宮人領着太醫進殿診治,殿外已是一陣山呼萬歲之聲。
舒陵出殿未走幾步便平靜下來,發覺自己對那人終究還是有了幾分不可說的心思。
又想到剛才的失态和一時不忍,心中驀然起念:當斷不斷必受其害!
宮人和太醫們紛紛跪倒,恭迎着天子緩步走進寝宮。
“都退下!”
一聲令下,寝宮裏還在伺候的宮人紛紛迅速退去,空氣中那根緊繃的弦也驟然消失不見,愈加顯得這寝宮凄冷悲涼,也讓人為那不知名的未來心生畏懼。
如先前那般,舒陵慢慢走近床榻,伸手溫柔地撫摸舒謹隆起的肚子;偶爾還能感覺到裏面還有些微弱的顫動,連掙紮也算不上。
舒謹早已是強弩之末,只能虛弱地側身蜷縮着;卻再沒出聲,也沒有擡眼看他。
自己一手教導的狼,又怎會不了解這份溫柔背後的殘酷!
舒陵輕柔地摩挲着舒謹碩大的肚子,兩人之間有了一刻少有的安寧,似乎是在将以前所有的時光翻出、靜止、再丢棄,把所有的一切都遺忘在此刻。
略動了動唇,看着舒謹那被亂發遮擋着的蒼白的脖頸,舒陵嘴角有了幾分淺淺的笑意。
“皇叔,一定要好好的記得這痛!”
“孩子在跟你做最後的道別呢,人世苦楚頗多…我們為人父母者,還是早早送他往歸極樂罷!”
“唔!”
舒謹發出一聲輕微的悶哼後,再無聲音。
看着舒謹嘴角流瀉的血絲,似乎比身下的血還要鮮豔。
舒陵無法形容此刻舒謹的神色,似乎那些平常的愛恨悲歡都太過膚淺,他再也不是記憶中那個豔若二月春花,皎若天邊明月的皇叔;也再不是那個陪伴自己走過這十幾年春秋的摯愛。
此刻的舒謹,不過是個普通而脆弱的凡人而已。
會痛,會流血。
曾經肆意飛揚、風華無雙的人蜷縮着的身子漸漸沒了生機。
頸側淩亂的墨發卻襯得膚色愈加雪白;滲血的手指無力地垂落在腹部,許是因為這無法忍受的痛苦而折斷了吧。
否則…驕傲如他,怎會讓自己如此無力?
今日之後,世上再無賢王!
一步一步走出寝宮,也走出那無盡的孤寂冷清。天子望着遠處摘星塔上明滅的火光,随手一指,對階下的太醫道:“賢王突遭惡疾,你且去看看!”
“世事無常,不可強求。”
天子略笑了笑,踏步向前,緩緩而去。
又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吩咐:“你只管盡人事,聽天命即可。餘下的,就看賢王的福澤了。”
待天子禦駕漸遠,年老的太醫稍稍擡頭,沉默地注視着臺階下被燈光照亮的石磚。
“徐老,請您入殿診治!”
宮人在耳旁的提醒着,年老的太醫這才發現天子禦駕早已不見,階下的同僚也紛紛散去,唯餘摘星塔上那縷微弱火光伴他緩緩入殿。
果真是曲終人散,唯餘一片寂靜。
宮裏宮外,寸光難見。
太醫匆忙走入殿中,差點絆倒了床側的琉璃燈;一眼看去時,微微一愣。
這舒氏三代的特殊之處,他早已見怪不怪;當年新安帝那般兇險的場景也都經歷過來了,可如今看到這床榻上的人,仍有些不知名的悲憫之情從心底悄悄流落,不知該寄予何方。
俯身診脈,再快速地查驗過賢王如今的情境後,太醫的臉上有了七分震驚和三分猶豫。
驚的是賢王父子竟能撐到此般地步,猶豫的卻是現今應該如何施救。
不過片刻,畢竟是皇室資歷頗老的太醫;迅速凝神後,就接過身側宮侍奉上的筆墨,揮筆迅速寫下一張單子,吩咐宮人們抓緊備好。
太醫将右手收回身側,再用左手輕輕地覆蓋住,遮掩那略微顫抖的指尖。
同時,附身在舒謹耳旁,一字一句慢慢說道:“賢王恕罪,事急從權,下官冒犯了!”
見床榻上的人并無反應,太醫繼續道:“王爺此番情境已是兇險至極!這……胎兒現下是無法保全了,當務之急是盡快拿出死胎,止血回氣!”
“下官願竭力一試,加之王爺配合的話,仍有一線生機!”
床上的人僅僅在太醫說道“死胎”時顫動了一下,此後便毫無反應;太醫見此也不再多說,只是神色間多了幾分複雜和陰郁。
此番危急情境不容耽擱,在方子還未煎好前,需得做好諸多準備!
太醫拿起托盤上的剪子,迅速地剪斷舒謹腿上的白绫,又小心仔細地剪破身舒謹身上所着的膝褲胫衣等物。
賢王貼身的衣物被鮮血浸染,又慢慢幹涸;貼在皮膚上,偶爾的撕扯或者剪子觸碰之下,都能看到他輕微的顫抖。
在側伺候的宮人們盡覺觸目驚心,不忍多看。
這般處理過後,太醫略略松了一口氣;終歸舒謹沒有暈厥過去,接下來的事就不會太過艱難。
一番處理之後,再由宮人擦拭幹淨;和方才相比,曾經儀态高貴的賢王終于不再顯得那麽狼狽,恢複了幾分殘存的神采。但也只能倚在軟枕上,輕輕地呼吸着,額頭上持續冒着淺淺的汗,顯得十分虛弱卻又無比堅強。
很快,那藥便被宮人就端來,絲絲熱氣缭繞在床側,氤氲着舒謹的容色若隐若現。
“灌……給我!”
虛弱的語氣中透着決絕,沒有一絲一毫的脆弱和悲傷。
待藥飲盡,也顧不得灑落在舒謹嘴角領間的藥汁,太醫只給他匆匆喂了一片參片,便嚴陣以待,時刻注意着下腹的變化。
……
天子寝宮前半夜的寂靜和後半夜的哀嚎,讓人感到恐懼、絕望,還有痛苦。
在場的宮侍們此生都不會忘記,賢王在天光乍現之時帶上的一抹淺笑。
伴着太醫那句“王爺此番虧損,恐于壽命有缺”之後,到底有多少東西埋葬在這個清晨,沒有誰能夠清楚地回憶。
作者有話要說: 軍令狀:開始修文存稿了!請親們放心入坑!
此次填坑為終結式的,一個一個慢慢來。
寶寶新寫了十來個大綱文,心急如焚,想着以前快坑的文還有那麽多,怎麽破!
只好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地填坑了,懶癌退去!
☆、早朝
所有人都以為,今日的早朝賢王不會過來了。
昨夜宮中發生的事情,畢竟也不是什麽秘事;新朝皇室這兩代的風風雨雨天下人見得太多,也不會因此驚怪稱奇。可嘆的是賢王這般風光霁月的人物最終也落得這般下場,前半生的錦衣富貴、朝堂風雨,卻抵不過如今的徹骨寒涼、曲終人散。
經歷了失子之痛的賢王,也許再也無法掌控自己的侄兒,掌控這新朝的萬裏江山。
侍奉的宮侍們不會特意去留意那個虛弱的身影,朝殿伺候的內侍早已準備多時,料想宣讀那份廢掉賢王的聖旨應是快要下達。
晨光初現,四周皆是明滅不定。
一盞盞燈籠引導着朝臣們魚貫而入,大殿之門層層開啓的吱呀聲喚醒了這座宮城。一頂小轎輕輕落下,藏在宮牆下的陰影裏;四周都沒有人路過,安靜地,仿佛一切生靈的舒醒與路過,都與它毫無關系。
等到大臣齊聚,鐘聲響起,百官朝拜之時。
果然,賢王沒有來。
一只手,蒼白的皮膚下看不到血管;卻只剩下一根根凸起的骨架,那手無力垂落着,劃開了轎簾。
一身青衣蟒袍的賢王,緩緩地向着大殿行去。
逆光而來,身形卻不夠筆直,仿佛被什麽東西掏空了生機,只有一副薄薄的皮囊挂在上面。烏黑的頭發,濃墨渲染的眸子,與蒼白的膚色和慘白的眼白交相輝映。
過往那份肆意灑脫的風華不存,徒留下簡單到極致的豔麗。明明無比虛弱,卻仍覺得那面容、那副身軀鋒芒乍現;明明僅僅只是黑白,卻有一分盛放到極致的濃豔之色。
“臣舒謹叩見陛下!”
未至階前,俯首而拜。
以當朝最重之禮!
“臣身體不适,以致早朝缺位;此不忠之舉,請陛下降罪!”聲音隐隐傳入殿中,中氣不足中帶着沙啞,但沒有疲倦。
殿上的天子有一瞬間的怔楞,卻并未立刻宣召;和朝臣一一商讨過政事之後,才緩步走出,負手而立。
朝臣們路過時都默契地不去看舒謹,只匆匆而過,唯恐生生有了什麽枝蔓,無法解釋。
舒陵遠遠只見一團青色暈染在九龍浮雕之上,在天光中投射出小小的陰影,一片死寂。近看,才發現那身青衣早已汗濕,那人絲毫不動,仿佛停止了呼吸……
“臣……有罪!”
聽過此話後,舒陵突然轉身大步走遠。
“晉元元年,太子宮一百三十九人。”
“晉元三年,京郊六十五人。”
“晉元六年,漠北侯一家四百七十二人。”
“晉元九年,漠北軍十一人。”
“還有……”
“先…先聖武年間,共計三千八百餘人。”
“都應該算在我的身上,你何時殺我呢?”
“小陵——”
“來人,送賢王回宮!”
舒陵加快腳步,轉身走過門橋,漸漸消失在了舒謹的視線之中。
“哈哈哈哈!呵呵!哈哈哈!”
沙啞的笑聲中卻帶着些清脆,就像敲在悶鼓上的瓷器,每一下都是破碎的前奏。在宮人的攙扶下,賢王回到了昨日暫住的寝宮,一路行來,在莊嚴尊貴的九龍浮雕上留下兩道淺淺的血痕。
剪衣,清洗,層層的血痂覆蓋了下身大半。
徐老見此,也只得無奈擡手,拿起筆墨重新改了藥方的劑量。
“今早走得急,還不曾問過太醫,孤還有多少時間?”側卧在榻上,舒謹不經意地問出的話,引得年老的太醫筆下一頓,污了幾道筆畫。
擡手裝作毫不在意地繼續寫着,卻無法忽略那凝在身上的目光。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太醫停筆将藥方折好,放入錦囊;再放置在紅木金漆的托盤上,一舉一動,熟練無比。
随後,太醫才轉身看向榻上的人。
同昨晚一樣一字一句地認真說着,花白的胡子随着嘴唇的動作一顫一顫。
“王爺若好生将養,應該有三五之數。”
“如現在這般呢?”榻上的人有些無聊地拾起一縷頭發,輕輕扯動。
“今年冬至,是道坎,全看王爺的福澤了。”
舒謹皺了皺眉,因為手中突然斷了一絲頭發,軟軟地纏在手指上,舍不得扔掉。
“嗯…”
一聲過後,太醫知趣退下,只餘一人榻上淺眠。
夢中有人喃喃自語:
“孩子!救救孩子!他也是你的骨血啊!”
“皇叔,對不起!”
……
舒謹
——我傷得那麽重,他怎能全身而退呢?
作者有話要說: 每天修兩章,中午12點準時更新一章,存稿箱裏放着,自動更新啦啦啦!
☆、回府
次日,賢王離宮回府,抱病不出。
天子并無舉動,只吩咐禮部抓緊籌劃冊封典禮,欲冊前朝太傅之女王氏青婉為後。天子年逾二十,後宮卻空置無人,連一脈子息皆無;往日裏有着攝政王在旁縱容着,群臣從來沒有任何話可以說出。
可如今攝政王不再上朝,天子似乎也想通了許多;這般吩咐下來,自有人盡心盡力地去完成。
夏末之時,冷秋愈近,這新朝也似乎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薄暮冥冥,窗前靜坐。
舒謹放下手中的茶杯,許久才回過神來,垂首看了看跪在身前的白發宮人。
“福叔,十年了……”
淺笑鋪滿面容,在一片蒼白的容色中漾出點點墨色,雙眼卻粹了冰雪。
“是的,已過十年!”
宮人喑啞的聲音傳來,佝偻着背;靜默地跪着,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搖晃。
“老奴去了,還請主子珍重!”
說罷,那背愈加佝偻,仿佛就要折斷。稀疏的白發襯着眼角的皺紋,渾濁的眼中沒有了光亮。
宮人走後,門外侍從們只見賢王轉頭看着窗外,那從茂密的常青樹。
終于,有些了然,有些疲憊。
午時,宮中擡出一卷竹席,包裹着冷卻的屍體。
守門的侍衛只能看見天子策馬而去後飛揚的塵土,死寂的皇宮第一次沸騰,那亘古以來包容一切的眼第一次凝望鐘樓街邊的賢王府。
跳馬下來,未等王府侍從反應,天子已奔入大門;揮鞭而行,掀翻了阻攔的侍從。
舒謹看着沖入府中的舒陵,嘴角揚起了燦爛的笑。
“舒謹!”
天子闖進門來,見他這般模樣,卻突然沒了言語。
多久沒有見他這般笑了?
往昔的記憶仿佛就是一場繁華的夢,原以為昨夜就是盡頭,可今日卻又再生波瀾。
生生地停住腳步,舒陵眼中有了猶豫,這是一個帝王眼底不該有的變數!
回頭看了看院裏的石桌,他終于一步一步漸緩了戾氣,裹挾着濕熱的夏風走進房內。
擡手,垂頭,深深一拜,牽動了衣角的流蘇雲紋。
“皇叔!”
叫了一聲榻上的舒謹後,天子似乎又找回了往日的冷靜與驕傲。
屋裏是慣有的熏香,攝政王總愛這般濃郁得讓人覺得壓抑的香。
“皇叔久未出宮回府,若有什麽不便的地方,可以直接與朕說道。若因為一個奴才使皇叔貴體不适,朕就直接将他砍了,皇叔可滿意?”
舒謹仍是那副淡淡的樣子,波瀾不驚。若是十幾年前的賢王,還有些少年心性,聽到這些或許會有幾分外洩的情緒。
可匆匆十年,就已面目全非,誰還記得以前的樣子呢?
現在的舒謹,不過是薄毯下一具任人擺布的木偶而已。
見他這般,舒陵面上也不急不惱,只是放在身側的手指略動了動,又輕輕地摩挲幾下腰側的玉佩才繼續說道:“當年的舊事,是真是假,是對是錯,早已是昨日枯骨。皇叔這般念念不忘,可真是公正慈悲!朕心中對你的敬佩之情,又多了幾分呢。”
“不過,舊案難圓,皇叔身子不好,朝上的政事還是交給朕,畢竟朕是你一手教導長大的,定會好好踐行您的教誨,皇叔你說可好?”聲音早已不複少年時的清脆稚嫩能,這一字一句裏面有着帝王的堅決和睿智。
“至于漠北軍的兵符,朕如今也不急着拿回;皇叔只管好好養病,也許到了病好的那天仍能為朕分憂解難,您說是不是?”
“因為這些年的朝政讓皇叔這般虛弱,也是朕不孝。故而朕想着,還不如下旨讓皇叔在此閉門靜養,也免得你再操心這家國天下的瑣碎雜事!”
一通想好的話說完,舒陵才覺有些可笑;在這人面前還是這般緊張,還是這般不夠理智。
收攏好心中泛濫的自我嘲諷,舒陵抿唇,略略收緊兩頰的肌肉,幾絲雲淡風輕的淺笑才又浮現出來,帶着些漫不經心問道:“皇叔,你說可好?”
語氣那般不甚在意,眼神中卻帶着壓迫和殺意,看着眼前這個看似脆弱無力的人;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為了解自己這位皇叔究竟有多大的勢力和本事,也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賢王舒謹的心究竟有多狠!
舒謹并未擡眼去看他,只着了白色中衣;柔軟的絲衣勾勒出瘦削修長的身軀,雖不複筆直,卻另有一番落雨殘荷的風韻。
舒謹緩緩起身,拜倒在天子身前,喃喃說道:“我知道,小陵是君主,是皇帝!”
聽到這話,舒陵的臉上有一絲的滞愣。
仿佛到了今天,君臣二人的禮數,才在這般情境之下得到了最正确的诠釋。這不禁讓人想起那無數個相依相伴的日夜,讓人想起那遙遠歲月裏的一抹塵香;以往的一切,無論是真情還是假意,突然都變得如此真實而遙遠。
何時相知?
又是何時相戀?
舒陵不知……
甚至不知真假,不知對錯,不知善惡;不知這一生究竟有沒有愛過他舒謹。
靜默片刻,天子轉身離去。
“皇叔在府養病,也該好好學習學習這君臣之道”,最終還是說出了這句話,也許心中也就再無牽挂了;舒陵在心底輕輕嘆息,卻感受不到任何的悲歡。
“小陵這個名字,我不希望下次相見時,再從你口中聽見。”
良久,那個闖府的貴人早已離去,王府門前的鞭痕、寝房上缺邊的鎖匙;還有房內跪着的人,淡漠的、安靜的,任時光輕輕嗚咽。
“臣,遵旨!”
舒謹的手使不上力,只能用肘一寸一寸地騰挪;慢慢起身來,靠在軟榻下堅硬的木板上,緩緩呼氣。
“呵呵!君臣?”
“君臣!”
蒼白的額頭沒有汗,舒謹整個人都藏在了陽光下的陰影裏。
略勾了勾嘴角,想到賢王舒謹這一生跪拜的次數很多,遵的旨意卻只有三次……
——太子冊封典禮恍若前生。
——先帝登基之日如墜地獄。
——攝政輔國之時滿臉冰霜。
被廢,被囚,被傷,被棄。
這,是最後一次,芳華盡落,炎涼入骨。
前生夢中所有一切的美好,都為了今日的幻滅。
一旬後,天子大婚,舉天同慶。
十裏紅妝送嫁,街道張燈結彩;萬民朝賀盛世,宮樓燈火通明。
寶馬雕車香滿路,鬓雲欲度香腮雪。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長樓冷寂,何事秋風悲畫扇,若如初見。
舒謹只默默敬上一杯酒。
“我輸了,小陵……”
賢王府滿目琳琅,紅窗紅紙紅燈籠。
夜裏那床卻仍舊冰冷無情,只是別人的喜樂而已,從來都不可能溫暖傷痕累累的心。
半生彷徨,到頭來卻悟不透,一敗塗地、憂歡皆散。
☆、入骨
夏已過,秋日未尋。
茫茫大雪灑落,才知已到了冬。
攝政王自今歲離宮回府後,病體艱難,已完全不管朝事。
幸而天子已然成年,且才智卓然,冷靜自持;又有攝政王多年教導,在繁雜的政事上幾無錯漏。不過半年已得朝臣信賴,不複攝政王驟去之時的擔憂。
未曾留意季節的變化,自然也無心朝上的風雲。舒謹這半年來只是抱病在府,拒不見客。
舊部們久未來往,若有存着幾分試探心思上門的,也一一被府中宮人擋在外面。耿先生闖了一次府,見舒謹躺在床上面若金紙的模樣,最後卻什麽也沒有說,在外面站了許久;臨走時雙膝跪地,朝着舒謹寝房方向行了一禮,再也不曾來過。
舒謹這些日子愈加憊懶,偶有幾天一夢醒來,才知已是腳踏黃泉;故而也更加釋然,每日只煮酒品茗,不理外事。
府中伺候的下人陸陸續續有些浮動,或憂慮或苦惱;幾月裏漸漸走了大半,剩下的也不過盡着些許忠心,偶爾還不時地低低哭幾場。舒謹也不管,用膳,就寝,均按太醫的指示;其餘時間只望着窗外日升日落,風來雨落,就已過了半歲。
偷得浮生閑,終究難拾舊夢。
新年未到,冬至前日,今歲最後一天早朝。
天子滿身喜意,穿着新做的朝服,看起來格外意氣風發。王氏青婉本是大家之女,兼王家女之溫婉大方,又得文清先生悉心教導;于皇後之位,可謂衆望所歸。天子初納新婦,有這般氣象,着實令人高興。
這日朝上有兩件大事,一在內宮,一在鐘樓。
宮中太醫傳報:皇後已有近三月身孕,阖宮皆喜。
舒陵已經過了二十,他的第一個孩子終于到來了!
另有賢王府內侍觐見:遵從賢王指示,奉上漠北軍兵符。
朝臣都很高興,終于不再擔憂賢王與皇帝之間的争奪會牽連已身,新朝這兩代十幾年的朝權傾軋,終于有了結果。
夜,雪停。
勤政殿裏燈火通明,天子正在批閱白日裏大臣奉上的奏折;宮人尖細的聲音伴着明明滅滅的燭光,讓他有些聽不清楚。
“陛下!賢王府來人,說……說是鐘樓那位今日未時沒了。”
帶着幾分忐忑的聲音打破了現世的安寧,如同突然叫醒夢中的癡人一般。
“嗯…是薨!”
天子低頭,繼續翻閱奏折,落筆之時筆墨流轉,不見絲毫凝滞。
宮人慌忙跪倒,一邊掌嘴,一邊涕淚交加聲音悲切道:“陛下恕罪!奴因攝政王驟然離世,一時悲傷亂了腦子,奴該死!”
天子仍握着手中朱筆,未曾停下批閱;緩緩擡起左手,揮手,遣退了戰戰兢兢的宮人。
長夜寂靜,唯餘燈火。
臨走時還讓自己意外,終是要證明你贏了我嗎?
天子笑了笑,像極了舒謹常挂在嘴邊的淺笑。
沒有想到……走得這般安靜。
原以為總會想着,再見一面,再說說話呢。
舒陵心底輕輕說道:皇叔,你如此恨我,又怎會這般甘心地走?
我等着你,謹!
我等着你的報複!
明明有些悲傷,臉上卻僵硬得沒有一絲感情;朱筆漆案,映襯着沒有表情的臉。多年的宮中沉浮,終是讓小陵沒了眼淚;到最後,連為那個人落淚的機會,都沒有。
……
夢回夢轉,前塵舊夢早已随逝者而去,徒留思慮悠悠。
夢中的舒謹反反複複說着一句話:
舒陵,我恨你入骨,又怎會不讓你嘗嘗此中滋味。
飄渺的歌聲不知從哪裏傳來,終是讓人滿臉冰涼。
鐘樓歌舞中,有人遙舉杯;敬上一杯長樂酒,願你學步佳兒常伴身側。
——
皇叔,他們說若不愛我,我怎能傷你至此……
可我卻不能回答,若不愛你,你怎能傷我一生。
一生孤寂,一世落寞。
炎熱的天氣到來,知會舒陵離去歲舒謹走的那個寒冷的冬日已經很久了。
冬至飄雪,萬裏素白,是賢王的祭禮。
因沒在新年前,賢王的喪禮只能從簡,或是等到元宵後再行操辦。最後究竟如何選擇,如何送葬治喪,那是禮部的事情,舒陵并不知曉。
中秋月圓,是太子的滿月酒。
舒懷生在夏至,是個健康壯碩的孩子,定能平安長大繼承舒氏的江山。
“陛下!”
“陛下?”
舒陵回過神,将懷中已經睡熟的太子交給奶娘,語帶溫和地向皇後道歉:“青婉,朕走神了。你剛才說了什麽?”
皇後是個柔和的女子,知書達禮,溫厚端莊,不辭辛勞地為舒陵管理好這後宮。
她有些擔憂地看着日漸消瘦的天子,起身行禮。
“臣妾逾越,近日懷兒即将滿月,臣妾才想起去歲賢王曾差人過來,說是有份禮物要送給懷兒,卻未想……賢王就這麽突然去了,這事…也就給忘了。”
天子仍是那副冷漠的樣子,面上并無表情;眼裏卻蒙了一層黑黑的霧氣讓人看不透,想不明。
“現在想來,也是長輩的一番心意;故而臣妾鬥膽請旨,想召王府管家問問,賢王生前是否有什麽交代。”
“陛下?”許久未見舒陵回答,皇後上月剛産子,有些體力不支,只得小聲喚道。
“哦…”
舒陵擡手扶起皇後,将她抱上榻,蓋上紅豔豔的龍凰錦被後;許是覺得那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