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二節——舒謹: (3)

若有朝一日能得此人在側,好好溫存一番,也不枉人世一遭了!

舒謹躺在床上,雙眼緊閉;沒有看見堂下之人眼底的輕浮打量,也絲毫未因這些言語有任何觸動。

見舒謹這般,來人也只得長嘆一聲,假意擡手作別。

“這新朝畢竟是先帝戎馬半生拼盡血肉打下來的,殿下難道願意看着它盡數落入他人之手?”

門外傳來幾聲輕咳,“王爺,用藥的時辰到了”,天光印着一個模糊的身影,佝偻着站在門外。

“罷!”

“下官告退!”

來人緩緩走向門口,臨出門時輕輕甩了下寬大的官服袖子;回頭望向床榻,臉上仍是那般隐忍擔憂之色,“殿下!”這一聲叫的深切凄厲,仿若在做最後的訣別。

“您定要振作起來啊!新朝需要您,這天下百姓也需要您!”

可床上的舒謹似乎睡着了,絲毫沒有回應,連垂落在身側的衣角亦無一絲一毫的動靜。來人這才無奈開門,一邊搖頭,一邊打量守在門外的宮人。

待看到仆從端在手裏的清水和藥丸時,才露出了幾分了然之色。

來人走後,宮人進屋,從內裏栓上房門;又取了一個小瓶,在門窗附近灑下些褐白色粉末,與地下灰塵并無二致。一切布置完畢,宮人繼而走向床帏內,将手中的藥丸奉上。

舒謹睜開眼來,靜靜地看着跪立在地的宮人,不發一言。

艱難地翻了個身,露出被布條緊緊綁縛的雙手,那手中卻有一塊黑沉沉的玉佩。

“阿福?”

許久未曾說過話的喉嚨有些幹澀,聲音也不複以往清亮;一身零落的白衣挂在身上,徒增了幾分淩利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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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擡頭,在看見舒謹被綁縛的雙手時,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意外之色;但在見到舒謹手中的玉佩時,卻陡然湊近。

仔細地檢查了一番,才放下托盤雙手觸地。

“阿福見過主人!”

“今日起,這藥不必再用了。”

這聲音很是平淡,仿佛所下的決定不過是吩咐平日裏想要吃什麽樣式的菜品而已。

“喏!”

簡簡單單的回答,沒有異議,也沒有疑問。蔡陽侯建立楊侯之時,本就取各郡孤寡,多年訓教布局四方;以定亂世,以安社稷!甚至乎在未見信物之時,他們就僅僅只是一個普通人,或于市井平淡度日,或為達官貴族心腹親信。

阿福拿起藥丸,用指甲輕輕碾開外面有些堅硬的殼,再将其放在清水之中。這藥入水之後,漸漸化在其中;但清水之上卻慢慢積了一層淺白色的膜。用手帕輕輕沾取,不過片刻清水便恢複清澈明亮。

收好手帕,宮人慢騰騰地起身,“三日之後,奴再過來”。說完話後,就端着清水出門去。

舒謹的額頭上滲出些冷汗,臉上仍帶着那般清雅的笑,“有勞阿福!”

新朝的前太子殿下,本來就是個有禮溫和的翩翩公子。

如此過了半月,上次那個滿口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憂心忡忡的官員又過來了,一番話後見舒謹仍是那般模樣;雖有些無可奈何,但也只得又一次失望而歸。

本來想湊進去偷偷看下舒謹的模樣,很快又被送藥的阿福打斷,匆匆離去。

阿福如往常那般處理了藥丸,舒謹的臉色卻較半月前愈加蒼白虛弱,時而可見那顫抖的肩頸和嘴唇。

阿福沒有出去,只是靜靜地候在門側。

“耿先生,出來罷!”

“阿福不是外人。”

話音剛落,床帏左側的木板便突然掀開一個一尺來寬的縫隙,一個帶着面具的藍衣人側身從裏面走出。雖然心中有些意外,那個早在兩年前就被漠北候抄家滅族的太子幕僚為何仍能自由出入這賢王府,但阿福仍是一副低眉垂眼毫不關心的模樣。

那藍衣人出來後瞟了阿福一眼,就轉身向舒謹道:“剛才說到賢王府和宮裏的內線大約損耗了一半,但司空曙那邊的人也基本露出來了,就等着一網打盡的契機到來。”

“太傅這兩年退居山野,以往交好的好友弟子偶爾也有來往,俱已等候着殿下起事的訊號。”

“嗯…”

“孤已知曉。這些年辛苦先生了,舒謹定不忘先生的恩情!”

雖然極力壓抑了痛苦的呻.吟,但仍是有幾分流露出來;應是忍到極致,也疲憊到了極點,這般倔強的太子殿下才會漏出幾絲難得的脆弱。

“殿下…那藥?”

一改先前嚴肅冷清的語氣,耿先生的話語間也帶了幾分關切和憂慮。

“畢竟接連服了兩年,整整二百九十一顆;雖然尚有戒除的餘地,但這個過程卻是需要些時間的。”

“先生放心,孤還受得住。”

雖不是什麽堅決的承諾,也不是什麽信誓旦旦的豪言壯語;但耿先生卻毫不猶豫地選擇去相信,去期待着這位讓他敬慕和值得他信任的殿下,相信他能夠重整旗幟,成就大業!

“司空曙那邊應是要有動作了,接連派人過來試探孤;還望先生多加注意些,若有什麽異變,也好及時應對。”

“喏!”

“太子殿下!”

……

雖是早有準備,但誰也沒有想到這異變來得如此之快。

不過半月,宮裏的太醫便傳來消息,聖武帝舒垣那邊怕是不好了!

一時之間,朝內朝外風聲四起,已是亂象頻生;前太子、漠北候、今太子三派官員互不相讓,紛争不斷,攪亂了一向平和的朝堂風雲。

又是一個中夜,卻注定不會平靜。

舒謹看着這個端坐在龍椅之上卻顯得幹瘦虛弱的長兄,突然不想再追問什麽真相,也不想在這般污濁混亂的朝堂之中,半生沉浮。

也許自己每一分的求真,都是對他的淩遲;人之将離,還是少些傷害和苦痛為好。

“咳咳!”

“謹弟,朕對不住你!”

舒垣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帶着些絕望,又帶着些若有若無的愧疚和哀求。

“舒陵是朕唯一的孩子,也是你的侄兒;朕知道你們感情不比一般人,待朕去後,朕不求舒陵能夠享受什麽榮華富貴,做什麽大事,只願這孩子能夠平安順遂地度完這一生便好。”

“剛出世就被養在京郊,這孩子受了許多苦難;故而也沒有在這宮中的權勢熏陶之下,染上那些陰謀算計。朕只能奢求不會因為上輩的恩仇,傷了你和陵兒的感情。”

“其實父親跟我說過,我們舒家的血脈源自苗疆聖藥;但到了舒陵這一代,便很難再行延續。當年苗疆的那個消息,本就是被人做了手腳,所以才讓陵兒白白在行宮受了那麽多罪;只是到了後來,我也不願意去相信,也就這樣默許。”

“我對不住陵兒,也對不住你……”

“咳!”

“侯府那邊我留了些人,若能夠用,就由你差遣;若不能,就遣散他們罷!陵兒在太子宮那邊,朕只求你能接他出宮。”

“代我好好照顧他。”

舒謹不發一語,兩手卻牢牢地攥緊了身側的衣服,靜靜地看了舒垣半刻,方才點頭離去。

“出宮之路夜深難行,帶上這把楊侯劍!這是父親用過的,只願舒氏先祖保佑我舒家血脈平安長樂。”

“你走罷!那藥若能戒,就好了…”

長長的嘆息後,舒垣重重地喘息着;整個人端坐着,一絲不動地看着舒;看着自己這個斂盡了舒氏風華的弟弟一步一步走出殿門,走進那濃重的夜色之中,再也看不見身影。。

舒謹仍舊未發一言,接過劍迅速轉身離去。

自兩年前困居王府後,舒謹就很少說話;嗓子變得有些低啞也就罷了,有時候總覺得有些說與說不說都一樣。況且人們總是喜歡講些不相幹廢話,又容易帶着把自己都騙過去的感情。

能讓舒謹關心的東西不多,值得他說的話也不多。

至少,在舒垣面前,他無話可說。

也許今夜過後,舒謹再也不會知道;與長兄的最後一面,若有一句道別的話,究竟會是怎樣的感覺。

☆、抉

賢王一行人漏夜急行,向着太子宮奔去。

“耿先生,宮外情況如何?”

舒謹身旁的人捂着嘴,止住了急促的喘息,胸有成竹地回道:“漠北候府兵有楊家軍牽制,外朝宮內都有楊侯和我們的人控制,絕不會出什麽亂子;當務之急是要找個合适的名頭,待聖武帝去後,殿下能夠順利繼位。”

說完,耿先生略略咬緊牙,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殿下恕罪!此話雖大逆不道,但臣卻不得不說,成大業者……”

舒謹擡手橫劍,楊侯劍華美精巧的劍鞘擋在耿七眼前,讓他看不清這位太子殿下此刻的面容。

“既然大逆不道,先生就不必說了。”

無悲無喜的聲音随着夜風飄進耳中,劍鞘遠離時,只能看見舒謹遠去的背影。

耿先生愈加捂緊嘴,眉宇間多了幾分凝重。

太子宮,燈明如晝,卻沒有任何一絲人聲。

舒謹突然停下腳步,燈火映照的臉上,投下了幾縷陰影。這空氣中濃烈的熏香和血腥味混合的氣息,讓人有些窒息;那個答應陪伴自己的孩子,那些可笑的諾言,本來就是如此脆弱。

“殿下…”

耿先生撥開一衆兵士,從隊伍末尾走上前來,有些擔憂地喚道。

舒謹卻沒有理會,甚至沒有給他一絲回應。拔劍出鞘,一步一步堅定不移地走進去。

踏過破碎的瓷片,咔擦的破碎聲在寂靜的宮殿中顯得那般突兀;踩上淩亂掉落的錦帷,腳底沾染了些暗紅的血跡。

整個太子宮,沒有一個活口!

耿先生站在門外,看着舒謹向宮殿深處行去,漸漸隐沒了身影,徒餘一片冰冷的铠甲青灰,讓人分不清界限。不知過了多久,殿中又響起了腳步聲,數百人如先前那邊慢慢走出;舒謹的臉上卻愈加冰冷如霜。

錯身而過時,未曾給過耿先生一絲餘光投射。

耿先生苦笑一聲,若不是因為前些年的大變,殿下的性子越加隐忍沉靜;加之自己一家都折在了大獄,殿下念着些往昔的情分……恐怕自己早已是一具屍體了。

這皇家的骨肉之情,也不知是殿下您是真的重情至此,還是徒留幾分良知和猶豫。

不管如何,太子殿下無法下的決定,就由我來下!

舒謹沒法舉起的刀,就由耿七代勞!

“小陵!小陵?”

“是你嗎?你在哪兒?”

沙啞的聲音随着夜風四散,在空曠的前殿顯得有些虛幻和飄搖。

“挖!”

聲音恢複冷靜,卻帶着些顫抖的餘音。

一聲令下,數十人舉劍上前;不過盞茶時間,前殿的隔牆處就出現了一個半尺左右的空洞。

舒謹拿起楊侯劍,以劍柄敲擊;簌簌落下的牆灰落在如墨的發間,淺淺的睫毛也染了些淺白的顏色。

牆後,是一片黑暗。

擡手制止身後的人跟進來,舒謹彎腰擡步佝着身子走了進去。

出來時,懷裏已經抱着雙眼紅腫的舒陵。看到舒陵的那一刻,舒謹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心情;也許心中真的想過,若舒陵真的沒有逃過這場殺戮,待繼位後為他追封,再厚葬一場,也就算全了這場叔侄情分。

舒謹不會在意舒垣今晚的話,這幾年的愛恨情仇,算來算去算到最後,誰也不知欠了誰,自然沒有還清的時候。這世間有那哪個人是幹幹淨淨清清楚楚的呢?連舒謹自己都不知道,那個曾經一心為國為民,心系家人的他,現在究竟是何模樣。

也許是在醉生夢死之間漸漸放逐,丢棄了僅存的信仰;也許是在這波折起伏的得失之間,從來沒有找到自己想要什麽。

自我矛盾,自我厭棄,最後連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麽都不知道。

或許在耿先生和太傅心中,自己仍是那個值得他們匡扶,值得他們犧牲一切效忠的太子殿下;可誰也不會明白,除了太子,除了賢王,除了這舒氏的血脈,這世間留存下來的僅僅只是舒謹!

曾經的太子殿下,早就無法回來了。

也對,雖是累了,但舒謹從來不會如此脆弱;将來的路還要繼續走,肩上的責任也永遠不可以任性地推卸。若此時還在矯情地沉浸在這些無用的情緒之中,那就真的對不起父輩用血肉換來的這萬裏江山。

“好孩子,沒事了,皇叔在這。”

“別怕,一切都結束了,皇叔會保護你!”

護着懷中的孩子,十三歲的少年仍舊那般瘦小,手腳僵硬地蜷縮在舒謹懷裏;也讓年僅十九歲的舒謹,看起來如此高大。

“來人,取先皇聖旨!”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天道有常,故分而必合;大道有行,時選賢舉能。朕本南陽舒氏幼子,仰賴天恩,順承帝業;得遇蔡陽楊侯,成帝王之業,統禦天下。是以宵旰焦勞,無日不兢兢業業也;欲開盛世之基,然則年月不期,修短随化,終期于盡。”

“皇長孫舒陵,天資聰慧,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

“殿下!”

門前一直靜候的人突然跪行到舒謹面前,以頭扣地,打斷了舒謹宣讀的聲音。

“殿下!不可如此啊!”

舒謹低頭,示意随行的兵士将跪倒在地,臉色蒼白的耿七扶起。

“先生累了,先行下去休息吧!”

“殿下…”

望着舒謹白皙的側臉,耿七又一次嘗到了絕望的滋味;連他自己都分不清這是所托非人的失望,還是對未來境遇的憂慮。

明明勝利在即,為何拱手于人?

“孤意已決,先生,還是先回去吧!”

耿七掙脫兵士,再次拜倒,起身時藍衣上卻染了些深色的水跡。

“耿某一介書生,不能為國執劍征戰,亦不能為民治地安邦。如今正值新朝動蕩之時,臣雖不才,僅餘幾分薄名;臣鬥膽請命,這新君冊立的诏書,還請殿下準許太傅和臣共同執筆。”

“那就有勞先生和太傅了。”舒謹點頭,卻看到了懷中的孩子那雙帶着恨意的眼。

“小陵還小,恐怕這朝堂孤暫時也難以脫身;煩請先生想個完全的法子,也好讓孤有時間為新朝盡一份力。”

“諾!”

再次拜倒,卻不願讓人攙扶;耿七用衣袖抹去嘴角的血跡,雙手捧過舒謹身旁的兵士手中靛青色聖旨,牢牢地握在手中,仿佛握住了這半生的命運。

翌日,聖武帝駕崩。

禮部新拟了谥號,新朝第二代皇帝是為新安帝,葬于北地南陽皇陵。

全城戒嚴之後,在宮外對峙整整一夜的侯府府兵和楊家軍也盡皆散去;同時,先武帝遺诏由王氏家主奉出,昭告天下,冊立皇長孫舒陵為帝。

蔡陽侯算無遺策,自薨逝五年之後,歷經長子繼位,漠北候兵變;在當年形勢如此不明朗的情況下,仍囑武帝留下了這份蓋有傳國之玺的空白诏書。

卻沒有料到,當初屬意的長子舒謹卻沒有遵從他的心意繼位,只成了這新朝帝位更替的一個陪襯。

一旬後,新帝繼位,年號晉元。

賢王舒謹奉先皇遺命位居攝政王,輔佐幼主,以安社稷!

☆、擇

渾厚的鐘聲響起,比先帝逝世時新朝諸寺共鳴的鐘聲更加盛大浩瀚;九百九十九階玉階,相伴行來,繁複寬大的禮服浸染了薄汗。

舒謹擡頭,望着十步之上靜立的舒陵;瘦弱的少年,終于登上了世間最高的位置,那般筆直的身子,那般堅定的眼神,不愧是舒家的孩子!

舒謹在心底默默地說,但願這一次的選擇沒有錯。這錦繡山河,還是需要一個真正盡心盡力,有情有心,有喜怒哀樂,有悲歡愛恨的帝王;于自己,也許真的沒有緣分罷……

“皇叔!”

站在高臺上的孩子輕微地顫抖着,望向舒謹;微微牽動衣袖擡了擡手,怯懦地呼喚着舒謹。

舒謹沒有理會,示意司禮的的官員們開始大典。

待穿着廣袖白服的前朝元老,也是新朝第一世家王氏的家主文渚先生捧着靛青色的诏書,平穩清晰地宣讀過後;将其交由禮部的官員奉于金盤之中,迅速接轉至宮樓之上。彼時鼓樂、儀仗盡相登樓,由宣诏的宮人大聲讀出,告知文武百官;接着再以雲盤相乘,從城樓處徐徐降落,是為“雲盤接诏”。

玉階之上,朱樓之前,青帳之中,舒陵的眼中只有那個修長的身影。

玉階之上,朱樓之前,青帳之外,百官之前;聽着這山呼萬歲之聲,看着這盛大的典禮,舒謹卻仍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三日之後,新帝繼位第一次早朝。

舒謹早來了一個時辰,打量着這許久未見的金殿。

舒陵晚來了一個時辰,只能看見朝堂之下黑壓壓的人頭。

朝上除了些新帝繼位後需要安排的事宜,近期也沒有什麽大事;江州之地雖然仍有些旱情,但不足為慮,只要依着以往的慣例治理旱情即可。

倒是漠北候稱病未朝這件事頗得衆人注意,這新朝的風雲之變;實令人有些看不懂,摸不清。

早朝後,太子寝殿。

“殿下,這裏共計一百三十九人,其中一百一十人出自京郊行宮,是皇上五天前召回宮中的;剩下的二十九人是前些日子從太子宮逃離,後被楊侯發現帶回。”

舒謹身着尚未換下的青色禮服,頭上還帶着束發的金冠,“贻誤陛下早朝,是為失職,都處理了罷!”彼時手裏還拿着一串佛珠,一邊細細地用右手食指和拇指碾磨,一邊淡淡地吩咐着。

不管受刑的宮人如何凄厲哀嚎,也不管那些百般求饒的呼喊;不過小半個時辰,一百來人漸漸沒了聲響,偶爾傳來的幾聲呻.吟,也微不可聞。

血流遍地,污了這座精心建造富麗堂皇的太子宮。

“不要讓陛下知道,他若問起,就說這些人都被打發到外面的行宮去了。”

“喏!”

忠心的侍衛毫不猶豫地應答,指使着宮人和侍衛們一同就地掩埋了這些屍首;同時,也清除了那些流入石縫中的暗紅血跡。

走出太子宮,回頭看着那門上新貼的封條,舒謹臉上有些茫然。

“阿福,你知道嗎?”

佝偻的宮人靜靜候在舒謹身側,沒有回答。

“孤容不得一點意外!”

斬釘截鐵的話語中帶着血腥氣,在這如此炙熱的驕陽下,卻讓人感到了深深寒意。

“找幾個穩妥的人好好守着,陛下以後都不會來這裏了。”

随手将把玩的佛珠賜下,看着侍衛誠惶誠恐的退下;舒謹臉上帶了一絲淺笑,為俊秀的容顏增添幾分光彩,仿佛以前那個溫和仁慈的太子殿下從來沒有離開過。

可是在那人心所不能觸及的地方,有些秘密注定不能掩藏。

這一百三十九人的埋屍之地,終歸不會永遠沉寂。

阿福輕輕掀起眼皮,恭敬地佝着身子道:“主子,到用膳的時候了。”

“嗯…去勤政殿!”

舒謹颔首,下階離去;徒留一片寂靜的腳步聲,回蕩在這注定荒廢的太子宮。

“呀!阿曙也在,不是病了嗎?怎不在府中好好養病?若連累陛下染疾,可不是阿曙你能夠擔待得起的。”

略帶責備的聲音打斷了殿中兩人的對話,年長模樣的人皺了眉,眼底劃過幾絲嫉恨;那端坐在上的少年卻仍是一副怯懦的模樣,眼帶期盼和信任地看着從殿外緩緩走進來的人。

“哼!”

“陵兒剛剛繼位就這般不經通報,直闖勤政殿;你眼裏還有沒有這尊卑之禮,君臣之道?”

那被舒謹叫做阿曙的中年人一臉怒意地斥責舒謹,無奈這被斥責的人卻絲毫不為所動。

“小陵,先把政事放放,該用飯了。”

舒陵乖巧地點頭,走下來牽着舒謹的手向外走去。

“侯爺莫惱!若身子不适,一定要好好調養。”

“說到這尊卑之禮,君臣之道,孤不得不提醒侯爺一句:你是小陵的長輩,但也是本朝朝臣,見到孤不行尊卑之禮也就罷了,這稱呼上還是要遵一遵君臣之道的。若被旁人聽見,再被有心人聽見,這新帝的威望因為親叔叔的失禮被打了折扣,也是大家都不願看見的。”

“侯爺,你說呢?”

說完後,兩人已出殿而去;獨留漠北侯一個人在勤政殿中,緊握的雙手幾乎可以聽見骨頭的咔擦交錯之聲。本就是兩人的相互試探,卻沒想到舒謹這般不按常理出牌。

豎子實在可惡!

竟絲毫不顧情面,初次交鋒就撕破了臉;這般狂妄嚣張,早晚有一天會付出代價!

也虧得漠北侯養氣功夫到家,出宮時沒有帶任何怒色;反而早上沒有見着漠北侯上朝的官員們,得到了漠北侯進宮的消息,稍稍定了心。

新帝繼位,漠北侯是皇帝的叔叔,又掌着漠北軍的軍權,應是不會這般輕易倒下。

“來,小陵,多吃些!”

将一塊魚肉夾到舒陵的菜碟中,舒謹看着身旁低頭默默進食從始至終未發一言的孩子,“小陵?你…可是怕孤?”帶着些篤定的語氣,話裏卻是詢問的意思。見舒陵瑟縮了下身子,很快又緊緊捏着手中的銀筷,不聲不響地繼續吃着。

“南陽舒家就剩下你和孤了,你是孤唯一的親人,孤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害你。”

“小陵,你要記住……”,莫名地感到有些煩躁,舒謹放下筷子起身來,擡手揉了揉舒陵的頭,感受着手下立時變得僵硬的身體,突然什麽話也不想說了。“好好吃飯,下午跟着太傅進學時,要謙遜恭謹,勤奮多思,方可早日學有所成。”

“嗯,我知道了。”

明明已經是十三歲的孩子,聲音中卻仍帶着孩童的糯色,仿佛江南之地的吳侬軟語。

舒謹加重了手中的力道,輕輕地拂過舒陵後頸,糾正道:“以後在人前要自稱朕”,說完就拿開手來,重新坐下舉筷進食。

“朕…朕吃飽了,可以走了嗎?”

不敢去看舒謹擡頭時的不滿神色,舒陵提起衣角迅速站起來,領着伺候的宮人匆匆忙忙走出去;自然也沒有看見舒謹在他走後露出的淺笑,還有那一聲輕輕的嘆息。

“還是有些不到家啊……”

微微咬緊了唇,招手讓阿福近前來,“取三分來。”

阿福答諾,從懷裏拿出錦囊;打開時,裏面竟是滿滿的淺褐色藥丸!

只見阿福取出一顆來,仍用指甲碾開了外面的殼;沒有像以往那般将其融進清水裏,而是取了約莫三成的藥粉倒在茶水中,再奉給舒謹。

舒謹擡手接過,仰頭一飲而盡,臉上的淺笑卻從來沒有中斷過;用錦帕擦拭了嘴角之後,才一臉餍足地吩咐:“這次用藥,就不必和太醫說了;這好日子,總得有幾分精神。”

“是,主人!”

阿福收好剩下的藥和錦囊,重新站回原地;佝偻着身子,仍是人們眼中沉默呆愣的王府管家。

此後,舒陵每日準時上朝;午時同攝政王舒謹進膳,午後随王氏文渚先生進學,傍晚時分再随宮人修習宮中禮儀。

這般安排之下,竟沒有一點空閑。

不過美玉出世,明珠漸顯,自然需要打磨的過程;不管性子如何的怯懦,這般□□之下,也有了幾分帝王之儀。再加之舒陵身形見長,早已沒有當年嬌小瘦弱的模樣。

朝堂之上,漠北候和攝政王兩黨之争日益激烈,多多少少影響了朝事;在民間也引發了些怨言,新進的士子除了各投陣營之外,有些不堪權謀争鬥傾軋的,也漸漸有些聚集起來,自發地維護皇權,為小皇帝舒陵發聲。

聲音雖然微弱,卻煥發着勃勃生機;力量雖卑微,但富有韌性百折不撓。

小皇帝舒陵才德方面有文渚先生的教導,自然差不到哪兒去。文渚先生是王家家主,三朝元老;也是兩朝帝師,同時曾是攝政王舒謹的恩師,于新帝授學之事上,确實是最佳的人選。

不過,也正因如此,才不得不卷進一場紛争之中。

☆、風起

“主子,該起風了。”

阿福佝偻着身子,提醒着靜立在窗前的舒謹。

“是啊,起風了。”

舒謹轉身走到書桌前,取出存放在暗格中的玉佩;不同于當年給阿福看的黑玉,這塊玉佩足有巴掌大小,通體晶瑩透白,玉質上承,上雕着雙龍戲珠之紋。可紋路并不對稱,泾渭分明地将玉佩劃分成兩個區域,左側白玉無暇,右側龍騰于海。

靜靜看了會玉佩中間的那幾縷不知被什麽沾染的雜色,舒謹雙手緊握玉佩左右旋轉幾下,似是找到了什麽印記,輕輕一掰,完整的玉就被分成大小兩塊。那大塊的玉背面,竟又嵌着一塊白玉,白玉上沒有紋飾也沒有字跡,仿佛只是一塊簡單的水滴狀的玉佩而已。

“讓楊家軍把這個帶到司空曙祭祖之地,就說是孤的一片心意罷!”

舒謹将它取出,遞給阿福;雖然臉上仍帶着淺笑,卻沒有一絲溫度。

晉元二年冬至,舒陵繼位後第二個冬至,年十五。

漸漸地,不知從何處而起;有朝臣陸陸續續地上書,請求皇帝選後納妃,早日親事朝政,延續皇族血脈。

由此,便有最早反應過來的漠北候派系官員極力谏舉漠北候之女北靈公主司空靈,因其年歲相宜,身世上雖有些不足;但有着先皇的冊封,也是足夠了。

故而朝堂之內,江湖之遠,不過幾日,便已皆知這位北靈公主或會成為新朝之後的消息。

還未等北靈公主的消息冷去,另外一個人選卻又突然橫空而出,宛若一道驚雷,劃開了一面倒的局面。

王氏青婉,年已二八;世家之門,書香之族,确實是最好的人選。加之這位曾是先蔡陽侯屬意的太子妃,如今雖已物是人非,然擔這皇後之位分量還是足夠的。

兩派的争端終于從朝事轉到後宮;此事愈演愈烈,翻湧的波濤已讓人有些站不住腳,可那幾位當事人卻絲毫沒有反應。

漠北候半年前就已回鄉祭祖,正值司空将軍逝世三年之期,為人子者不能靈前守孝已是措憾,這除服之事須得極為慎重。

攝政王舒謹除了每日相伴皇帝用膳進食之外,朝堂之事也多交由耿先生一派的朝臣去做,從未在任何朝事上妄自加以評論和決策;只在偶爾有些難以決定或兩派紛争之事,才出面調和。

至于舒陵,這位天子是新朝三代帝王存在感最低的一位。

每日朝堂之上只是靜坐不語,從不發表任何意見,也從來不會主動召見朝臣商議事情。只有那每日批複的奏折,才能讓朝臣們從那日益精進灑脫的筆跡中判斷這位天子是否受人脅迫。

國将不國,君将不君。

總要有一場勝敗,才能平了這兩虎相争之局。

“陛下,這個月的詩文還沒有給王爺送去”,一向穩重沉着的江南,提醒之時卻帶着幾分忐忑,有時候連他也看不透這個安靜的少年;永遠都帶着和舒謹相似的淺笑,永遠讨好信任着舒謹,永遠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哦…兩天後朕親自過去。”

舒陵手中的筆一頓,略略畫粗了一條線,輕微地修摹了下,随手合上冊子放入右手邊的錦盒裏。“把這幾天新進的新鮮事物選些出來,給皇叔先送過去;另外,太醫院的藥材也每樣取些,差人送到王府藥閣。”

“喏!屬下這就去安排。”

江南俯身抱拳,正欲退下,卻聽舒陵突然問道:“江卿,當年你我相見,是何因由?”

乍聽此問,江南的心中也不由得一沉,面上一愣;略帶了些回憶和猶豫回道:“屬下本是禁宮守衛,得先皇垂青,撥到太子宮伺候陛下。”

“江卿…”舒陵擡頭,直視江南,“你知道朕要聽的不止這些。”

江南額上出了些汗,也不知是這殿中的火龍燒得太熱,還是那投射在身上的眼光太過灼灼逼人;斟酌着,徐徐道出一些從來未曾提起的往事。

“屬下一家俱受漠北侯恩惠,也算是一鄉十裏的大戶,富貴和樂之族;但,屬下多年來,是聽從攝政王的吩咐,保護陛下的安危。”

“還有呢?”舒陵繼續問道,似乎篤定江南還有未盡之語。

“蔡陽侯在立朝之初,興辦學府收容戰亂之中流落的孤兒;再在其中選取聰明伶俐孩子,登記造冊重新拟定身世記錄,在各方各處種下暗子。這些人皆聽從持有墨玉之人指令,掌握着新朝近半數的勢力和情報。”

“屬下所知,也僅僅只是這些了”,知道這些事情就算自己不說,也會有人告知舒陵;江南也就不再隐瞞,将所知的一切盡數道出。

“屬下自幼便入宮接受專人訓練,由蔡陽侯撥給先皇做暗衛;後來又被先皇派給陛下。”

舒陵起身上前,扶起江南,帶着滿眼的歉意和信任:“嗯,江卿待朕以誠,朕也必将報以國士之禮。”

“謝陛下!”

江南迅速應道。不知為何,在面對舒陵之時,竟也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壓迫感傳來,讓他想起幼時初見蔡陽侯的情景。

那時,他篤定此生都不會再見到比蔡陽侯更加芝蘭玉樹風塵物表之人,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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