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節——舒謹: (4)

世上也永遠不會有人有蔡陽侯的慧心巧思知人善任;可如今,江南卻有了些不确定,不确定這位新朝幼帝,究竟可以聰慧到何種地步。

外後日,離江南和舒陵在勤政殿閑談已過了兩日,從宮中悄悄擡出的一頂小轎停在攝政王府後門;轎簾掀開,裏面是個身形挺拔的少年,身上穿着樸素的錦袍。

因還未帶冠,所以長發只用了一塊雲巾束着;看着多了幾分沉穩,少了幾分少年的鮮活和稚氣。少年腰帶上卻別着一塊質地通透的玉佩,不懂行的人也能輕易看出其珍貴之處;故而來往路人并未投以輕視,能來這攝政王府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能夠輕易打探窺測的。

守門的仆從見少年下轎,立時誠惶誠恐地迎上前來,一路帶着少年走進王府。

很快,得到下人通報的舒謹就在二門處遇到舒陵,舉止從容地行了一禮。

“陛下萬歲!”

揮手遣退一幹跪地的下人,舒陵面帶欣喜地走上前去,拉起舒謹的手,“許久未見皇叔,小陵甚是想念;今日一見,才明白古人所言‘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誠不欺我。”

舒謹側頭瞟了舒陵一眼,一雙潋滟的杏眸裏也帶了幾分欣喜。

“莫要和孤打趣,你是一朝帝王,就要有些當皇帝的樣子。”

“我不管”,舒陵搖頭道,“皇叔不是說會永遠保護我嗎?會幫我嗎?那我有沒有做皇帝的樣子又有什麽關系?”

見舒謹轉頭,将要訓話的架勢,舒陵忙改了口,“皇叔,朕言語失措了。這家國天下,是為帝者的責任,怎可如此輕言兒戲;且身在其位,必将盡心盡責以不愧先祖,如此這般不思進取又怎能讓群臣信服!”

“皇叔,我說得對不對?出宮時有些急,沒有來得及用膳;皇叔,我想吃蓮子羹!”

舒謹無奈收回話頭,輕笑道:“好了,早就給你備着了,快些進去吧!”

記憶中軟糯沉默的孩子不複存在,看着舒陵如今這般成長,舒謹心中是高興的。許久未曾有過悸動的心,會因為這孩子的一句撒嬌而倍感溫暖;也會因為這孩子的知事明理而感到愉悅。

少年時期的往事漸漸隐去,留下的痕跡也越來越少,那些愛恨似乎早已恍若隔世;只要走完這最後一步,或許就會得到真正的解脫。

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總還有些念想;至于諸事了結之後的去向,也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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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叔?”

“在想什麽呢?”

尚在變聲期的少年,聲音中沒有清脆稚嫩的感覺,卻因為喑啞的聲線愈顯深沉和關切。

“哦…前幾日讓楊侯送了一份禮,算來應是快到漠北侯那兒了。”

舒陵低頭吃着蓮子羹,讓人看不見表情,“皇叔待小叔還真是好,連我都不曾收過皇叔的禮物”。雖是感嘆的語氣,卻多了幾分少年意氣。

舒謹笑了笑,指着舒陵腰間的玉佩道:“這不是孤送你的禮物?”

一手捂住玉佩,舒陵仍是不承認,“這個不一樣,宮裏每日給皇叔帶那麽多東西,皇叔卻一點回禮都沒有,可不是君子得報之舉。”

“原來陛下賜臣子東西,還在一心等着臣子回報?”舒謹拿着舒陵這些日子作的文章一邊翻讀,一邊帶着幾分随意和親近回應,“那下次宮中再有賞賜,孤可要好好思量一番,這接了賞賜,要拿什麽還給陛下。”

未等舒陵回答,只聽舒謹又贊道:“文章已是中上,跟着文渚先生的這些日子,可見你也是用了心的。”

“不過,武藝方面要勤加練習,不可偷懶取巧;也不要求習得多高深的武學,總要有幾分自保之力才好。可是耿先生安排的少師不合陛下心意?過些日子在民間選一些出來,也好博采衆家之長。”

“多謝皇叔!”

舒陵吃完蓮子羹,湊上前來,看着舒謹正一筆一劃地在文章旁邊寫着批注;帶着幾分好奇和試探道:“我聽聞祖父當年曾經建了一個楊侯,裏面都是些武功高強神出鬼沒的高手,這民間的高手也不能與之争鋒,皇叔能不能讓我見見?”

舒謹放下筆來,擡頭望着舒陵,用手彈開湊過來的腦袋,“楊侯?”略帶幾分沉思,“你從哪兒聽到的?先帝跟你提起過?”

舒陵忙答道:“父親确實提過一句,不過當時我還不太明白;後來聽小叔說起,才多問了幾句。如果皇叔不是很方便,也沒有關系,我只是好奇而已。”

“無事!”将看完的文稿收納規整好,舒謹輕輕地呼了口氣;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株幹枯的梨花,光禿禿的枝幹在這寒冬黃雲之中,更顯稀疏寥落。“等元宵宴後,孤讓阿福從楊侯中挑幾個武功好的過來;既能指點你的武藝,又可在旁保護你。”

深深地鞠了一禮,舒陵滿臉堆笑,“那小陵就在此先謝過皇叔割愛!”

舒謹點頭,看了看舒陵腰間的玉佩,語氣變得有些低沉,“您是君,我是臣,哪有君給臣行禮的?”說罷,又有些無奈地囑咐道:“這稱呼上的問題,人前人後注意着也就是了;你我叔侄感情雖親厚,但有些禮制是不可逾越的。”

“小陵你快些長大,快些懂事;孤也好把楊侯交給你,把這新朝朝堂交給你!”

直起身來,聽過舒謹的話後,少年的神色也帶了幾分嚴肅,“朕知道了……皇叔放心,小陵一定會快些長大,也一定會謹記皇叔的教誨。”

“算來出宮也有半日,再不回宮裏該着急了;平日裏朕見不到的時候,還望皇叔多加珍重。”

往外看了看天色,舒謹起身開門,“走吧,孤也正要出門,順便送您出府。”

“嗯!”

少年理了理有些發皺的衣角,走了出去。

舒謹跟在少年身後,兩人在府門處告別後,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坐轎離去。

一方小轎之中,有人以手扶額,疲憊不堪;有人緊咬牙關,眼泛琉璃。

☆、春雨

元宵未至,新朝就掀起一場滔天大浪,讓籠罩在這場風暴中的人們膽顫心驚。

本在家鄉祭祖的漠北候突然回轉,借道臨西郡,糾集了十萬新進兵士;再與北境駐守的二十餘萬漠北軍互為呼應,氣勢湯湯地向着皇都行進。

聖旨下了無數道,卻只是沒入軍中毫無反應;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也沒有人知道漠北侯此舉意欲何為;這場兵事,着實讓天下人側目。朝堂上幾派的反應各不不同,唯一達成共識的就是要盡快讓漠北侯暫緩行軍,若讓這三十萬大軍橫沖直撞入了皇都,屆時這新朝君臣就成了案板上任其宰割的肉。

這臨西郡和北境之地乃新朝根本,容不得刀兵之變!

“陛下?”

“哦,江南來了!”

舒陵收回神思,踱步走回桌前坐下,“今日召愛卿過來,是因朕有一事不明,還望愛卿為朕解惑”。

江南低着頭,看不清舒陵臉上的神色。

“陛下請說,臣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件事也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朕要你去查一查”,舒陵一邊拿起一張黃紙提筆寫着,一邊道:“前些日子皇叔說送了樣東西給漠北侯,應該是一塊白玉,你可知道這其中有什麽含義?”

“這…”江南第一次欲言又止,想到就算漠北侯行事到了這般地步,可舒陵言語之中還是帶着肯定尊重之意;也不知攝政王在這位心中又究竟是何面目。

“這,屬下也不是很清楚;待臣去楊侯查訪之後,應會對此有所了解。”

“嗯,你先退下”,天子揮手遣退了江南。

“行一!”

殿中突然出現一個侍衛模樣打扮的人,舒陵将手中的黃紙折起,放到來人手上,“把這個送給小叔,就說我對不住他,讓他擔心了”。

待來人領命走後,天子臉上帶了些淺笑,一邊輕輕摩挲着桌角處的浮紋,一邊淡淡吩咐道:“元宵宴後朕要出宮,阿壽你安排下。”

“喏!”

門外傳來了宮人的答話,繼而恢複寂靜。

擡頭打量這金玉為梁,珍寶鋪地無比繁華的地界,只讓人感到了無盡的孤單和悲涼。

“舒謹,皇叔…你說我該怎麽辦?”

淡淡的嘆息傳來,回蕩在這勤政殿中,卻連一絲都透不出去。

元宵節,因着如今朝內形勢的嚴俊,這場君臣之宴不過堪堪夜深就已結束;笙簫歌舞再熱鬧,也抵不過人們心緒的紛繁。

舒謹宴上喝了些酒,回來的路上略略散了下酒氣,但仍舊有些昏沉;前些年的放縱多多少少有些傷了身體,精力早已不如往昔。幾杯下肚,竟覺得十分火辣,灼燒了喉管,讓人說不出話來;但舒謹已經許久未曾有過這般醉酒縱情的感覺,也許久沒有這般輕松。

一直以來想要做的事情,如今真的做到;怎能不讓人高興,不令人心中歡快!

天子到府時,舒謹已經睡下。

淡紅色的臉頰映着俊秀的眉眼,盡管和蔡陽侯只有三分相似,卻也風華天成;再加之那一抹缭繞不去的愁色和蒼白病色,和人前那個行事狠毒決絕,那個笑裏藏刀的攝政王截然不同。

什麽時候你才會放手,什麽時候你才能像以前那般呢?

伸出手輕輕撫順舒謹散落在頸側的頭發,舒陵卻沒辦法感知自己此刻的心情;淡淡的酸意從心底彌漫,充斥着整個胸腔。也許到了這個地步,連舒陵都不知道如今對舒謹究竟是何感覺。

“我讨厭你現在的樣子,讨厭你說‘孤’的語氣,讨厭你和小叔的争鬥。”

“我也讨厭小叔的提醒,提醒我不該原諒你,提醒父親的死是你做的,提醒終有一天你會殺了我取而代之。”

“阿謹,我的皇叔,為什麽?為什麽我們會變成這個樣子?”

少年人的眼淚低落在舒謹的手背上,惹得熟睡中的人皺了眉;無法控制地擡手輕輕撫開他的眉眼,半擡身子,小心翼翼地湊近,将唇印那雙斂盡鋒芒的眸子上。吻上那平日裏會流露出冰冷淺笑的臉頰上;仿若羽毛劃過一般,虔誠地,輕柔的。

不知過了多久,舒陵驟然擡頭,睜開還帶着幾分朦胧和陶醉的眼;驀然後退,仿佛夢中人突然驚醒一般,慌忙起身走了出去。

“皇叔醒後定要好好照料着,他身子不好,你們要盡着十二分心思,莫讓他生病受罪。但凡有一絲一毫的懈怠,仔細你們的皮!”

“奴謹遵陛下旨意!”

雖頗為驚奇這一貫沉默溫糯的皇帝陛下為何今日這般生氣,這般嚴厲狠絕;王府宮人們卻不敢多問,只合聲稱是。

第二日,舒謹醒來時門外的宮人們已守了一夜,俱是凍得手腳僵硬嘴唇發青;舒謹見了因由不由得問起,才知昨夜舒陵來過,還在門外發了一通火。

不知是笑是罵,只好先讓門外守着的宮人們先行下去休息。

擡手揉了揉額頭,滿臉的疲倦怎麽也掩藏不住。

明明滅滅做了一整晚的夢,紛繁複雜之中一路走來都沒有一點光亮;兩側都是怨魂的哀嚎和咒罵。舒謹走在其中漠然而過,視而不見;等走到盡頭時,才看見父皇牽着父親,還有皇兄抱着他那未出世的孩子,他們一臉責備和失望地看着他;似乎想說什麽,卻又慢慢隐沒在黑暗之中。

冥冥間不知何時,也不知身在何處;眼睑處又透過來些溫熱,讓僵硬的臉和身子都有些顫栗。無邊柔和的溫水漸漸浸沒了身軀,整個人都想要在這種美好的氣息之下安眠着;心中不安地想要掙脫而出,拼盡全力拒絕沉淪于這溫暖之中,所以醒來後身心才會這般疲憊吧。

舒謹啊,你為何就不能放縱下,為何連一刻都不甘心陷進去,不願意安穩地睡個覺呢?

打破了淺笑,白牙下是淡紅色的唇;舒謹自嘲地笑了笑,一聲長長的嘆息中,帶着連他自己都不能回答的惆悵。

“阿福,取些藥來!”

用藥過後,舒謹還有些恍惚。

拉好淩亂的衣衫,那唇不再像缺了血色一般,而是塗抹着鮮豔的紅;深深壓住了眉眼的俊秀,顯得無比頹靡和妖嬈。然而這僅僅維持了片刻,漸漸地寒意出鞘,端莊高貴又被重新穿戴起來,整個人的氣質與醒來後截然不同!

一兩滴鮮血滴落,暈在深色的布料裏,透着絲絲.誘.惑人心的氣息;那布料的邊角處還有些細小的齒紋,就像蒲公英未散絨球,柔弱的,美麗的。

“開春了,合該下場雨潤潤莊稼。”

“父親約莫也是這個季節走的吧?”

阿福的臉上一向沒有什麽表情,但聽到這話時,眼底卻透出了些悲哀。

“阿福明白,主子!”

望着窗外淅淅瀝瀝的春雨,舒謹卸下了嘴角的笑;只是那麽靜靜地,毫無表情地看着。

靜靜地等過了春夏秋冬,等過了生死白頭,最後誰還會記得曾經有過他這樣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已修!

☆、兵變

傳說中的麋鹿滿世界尋找麝香之源,卻發現其實源頭來自于自身。

——

新朝的這場兵變在最沸沸揚揚之時戛然而止,仿若一盆冰水迎頭澆下,寂滅成灰。

漠北侯在前往北境的路上被俘,臨西郡司空一族一夜之間人去樓空;就像人們未曾料及的大變一般,結束也仍舊這般急促。

一月後,漠北侯被秘密押送回京。

司空一族上下四百七十一人,包括那個人們口中有望成為皇後的北靈公主均由楊家軍協同天子禁衛押解到了皇都。一行人初入皇都之時,仍舊穿着往常的绫羅錦衣;女眷們的發髻雖有些散亂,人也多了幾分憔悴,但珠翠點綴在側也并不顯得落沒。

在皇都百姓眼中,司空一族仍保留着侯門世家的體面,并未受到多大的屈辱或苛責。一切的真相還要待半月後的朝審決定,屆時這場轟動新朝的兵變結果是否如人們所想也未可知。

司空曙進都第二日清晨,天邊還泛着蒙蒙的灰色;正是冬末雪消之時,風吹過時只餘一臉寒霜。偶爾咳嗽幾聲傳來,披着一身純黑鬥篷的人站在這郊外的一棟獨立小院前;鬥篷上面綴着的一圈淺絨遮了半邊臉,只餘一雙漆黑的眸子,無悲無喜。

佝偻着身子的宮人走上前去咔噠咔噠地敲門,長長短短的聲音回蕩在這空曠的地界,顯得愈加蕭瑟寒冷。

很快,裏面就有人搓着雙手打開了門;見到來人時立刻誠惶誠恐地讓到一邊,恭恭敬敬地将人請了進去。又有一身黑衣短襖的人迎上來,引着來人慢悠悠地踏着院中尚未清掃的落葉,走到了一間鋪有厚厚氈布的房前。

“他進京時受了寒,大夫說不能見風。”

說話的人擡眼看了看來人,本想勸說兩句;自大變之後主子的身體就有些不好,若在房中久待過了病氣,又是一番折磨。

好不容易今冬剛過,這事也終于有了了結……

佝偻的宮人走上前,擋住了說話人的視線;接過來人解下的鬥篷後,又默默地退回原地。

再擡頭時,就見舒謹已開門走了進去。

越過層層布幔,床上漸漸顯出一個人的身形;舒謹停步,不再向前。

“你來了。”

沒有疑問,也沒有懼怕,平淡的聲音中仍帶着獨有的驕傲。為侯九年,這位骨子裏已經帶着不可磨滅的高傲和對被自己玩弄了三年的廢太子的輕蔑。

“我來了。”

舒謹是聲音沒有一絲情緒,似乎并沒有聽出漠北候語氣中的随意和傲氣;只是有些沙啞,每每入冬都是最難熬的時候,那三年未曾斷過的香丸已經徹底地毀了前太子骨子裏的尊嚴。

“舒陵不會殺我!”

司空曙話中帶着篤定,還有幾分淡淡地挑釁,“我是他最信任的小叔叔,而你呢,舒謹?”

“你是權傾天下的攝政王!”

“可我會殺你”,舒謹轉身,撥開來時層層垂下的布幔,“權傾天下的攝政王要殺你。”

“呵!看來靠着這些年省下來的藥丸,我們的…”司空曙低頭咳了幾聲,斷斷續續道,“攝政王殿下過得還不錯。”

本想諷刺幾句,卻只見舒謹理了理身側的玉飾,無悲無喜;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覺着實讓人有些氣悶,司空曙咳得愈加厲害。

出門時,天邊剛泛起霞光。

佝偻地宮人迅速上前為舒謹披上鬥篷,靜靜地等候着主子接下來的吩咐。

“上朝吧…”

樹上的寒鴉突然飛起,舒謹收回凝望的目光,輕聲說道。

攝政王冬日裏身體不好,宮中太醫皆是時時候命;每日的早朝卻一次未曾缺過,也不曾有誤過時辰。

可今日到時,已然晚了一刻,衆臣心中的揣測也必然多了幾分。

誰都知道攝政王殿下和漠北候這幾年的水火不容的境地,也知道當今天子對自己這兩位血脈親人的看重;如今漠北候全族押解,卻唯獨少了漠北候本人的消息。雖說這場兵變着實吓人,可最終的結果,還要看這兩位心中是如何想了。

到底是順了攝政王殿下的意,還是再探知天子的意思後再考慮如何觐見;因為舒謹的這一次晚到,衆臣似乎是已經領會到舒謹的決心。不再觀望,紛紛進言要求重懲亂臣賊子,給天下人以警示。

一時間,朝堂之上群臣喧嘩,一掃今晨開始時的沉悶。

天子帶着冠冕坐在攝政王後側,臉上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待衆臣上書完畢,才匆匆扔下一句“容後再議”,罷了早朝。

“皇叔,我…”

“漠北侯許是一時忘了規矩,這其中也許有些誤會也未可知;可朝堂之上,他們為什麽都這般咄咄逼人,巴不得我立即定了小叔叔謀反的死罪,巴不得絕了司空一族!”

“皇叔,你說我該怎麽辦?”

“還沒有小叔叔的消息嗎,皇叔?”

接連問出這些問題,舒陵的臉上開始顯出些許尴尬;因為舒陵從始至終的無動于衷,也因為自己關心則亂失了常态。

朝堂上一邊倒的情形讓舒陵無比失落沮喪。

“小陵,這件事…交給皇叔吧!”

“皇叔…”

擡手打斷舒陵将要出口的話,新朝的攝政王殿下低頭深深鞠了一禮,無聲無息地退出殿外。

漠北侯死在元宵節後,草草埋在城郊的荒野之上,沒有墓碑,沒有香燭;孤墳一座,随着北風嗚咽沉默。

司空滿族四百七十二人,上至古稀老者,下至三歲稚兒,無一幸存。

促成這個結局的不僅僅是這場撲朔迷離兵變,還有三年前天子出獵遭刺那場舉朝皆知,最後卻不了了之大案;雖說當時杖殺了大半随侍的宮侍和官員,但那場刀光血事卻一直存留在衆人心中。

如今,主審的官員終于從漠北侯府的府兵那裏得了供詞和證據,繼而定下漠北侯謀反的确切罪名。

謀反之罪,當同叛國!

三族俱誅,九族全滅。

在這歡節過後,滿目燈火闌珊之時,刑臺鮮血凝了一層又一層;在冰層映襯之下,仿若一方血玉。

舒謹站在宮牆之上,望着遠處天邊一縷淺淺的暈黃;一陣風過,吹響了閣樓上的檐鈴,一聲一聲,逐漸消失在黑暗之中。

“主子,起風了”,阿福在身側低低提醒道,“天寒地凍,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舒謹颔首,轉身下了城牆。

“差人明日早朝上替孤告假,天涼了,孤是該歇息了……”

“喏!”

阿福斂目而立,不再多言。

作者有話要說: 開更啦!舊文完結,此文開填,每日中午十二點整一更或雙更。

已存好稿,自動發出。

其餘時間均為改文,每天平均修改一到兩章,使情節更為連貫合理。

如有問題,歡迎交流,但願不冷到想哭!麽麽~

☆、冷夜

春雨淅瀝,打落了院裏初開的紅蕊;連綿的水色,為往日精致富貴的庭院添了寧靜和憂郁。這般灰蒙的天氣,阿福總是守在寝門外,佝偻着身子,低眉靜目;任由庭外飛濺的雨水逐漸浸染衣角,一片水色蔓延開來,半片衣擺都已變為深色。

這種日子,舒謹是不好受的。

滿朝都在驚懼攝政王殿下如此狠辣的雷霆手段之時,這位正值衆人矚目的攝政王爺卻從此稱病不朝,不理外事。

外面由此而成的風雨,都被擋在了這一方小院之外。

“阿福!”

一聲呼喚,打破了寧靜的畫。

裙角已然半濕的宮人走進去,掐滅屋中還未燃盡的熏香,再打開窗來,任冷風吹散屋內殘存的暖香。

待暖香散去後,複又關上窗;走到屏風處,拉響銅鈴。幾聲過後,幾個青衣短打的年少宮人魚貫而來,盡皆沉默不語,依着順序将手中熱湯倒入浴池之中,再原路退去。帷帳半露,纖長的手指撥開厚重的顏色,層層阻礙盡皆破碎;待真正入池之後,才有一聲淺淺的喟嘆傳來。

“這月用得多了,往後無需給藥。”

“喏!”

阿福低低地答了一聲,從袖中取出錦囊,放入小匣上鎖後,又收回袖中。

“這雨,約莫有十餘日了?”

雖是問話,阿福卻沒有回答;往外望了望天色,随即又低頭靜候,一如往常那般安靜的樣子。

自古惑人之毒,三月可成,逾年入骨;每每到冬雪寒冰或陰雨綿綿之時,全身俱涼,萬蟻蝕骨。

這日子,還得慢慢熬過去。

“陛下,王爺正在沐浴,還請稍待!”

“陛下!”

院內漸起嘈雜,傳進浴池之內;舒謹睜開微閉的眸,嘴角似起一抹淡笑,很快又消失不見。起身披了件寬袖圓領的外衣,剛走幾步,便已見到匆匆闖入的舒陵。

眼眶通紅、滿臉淚痕的孩子直直地看着舒謹,讓麻木的心中突然多了幾分不知名的牽念。門外兩方侍從争執漸消,阿福躬身出門,将門輕輕掩上,也掩去了浸入房中的春寒。

腳步聲漸遠,被遣退的侍從們迅速退卻,徒餘細微的春雨之聲。

春寒料峭,這雨水仍帶了漫長一冬積累的寒氣。

舒陵來的匆忙,發梢衣襟均已潤濕,幾縷亂發幹巴巴地粘在脖頸之上;加之那慘淡悲痛的神色,與往日相比顯得憔悴了許多。一眼看去倒是個可憐兒人,就似個受了委屈的小狗,靜靜地望着舒謹;一時間,兩人無話。

“小叔死了!”

不是疑問,也不是感嘆;天子的語氣中帶了濃濃的悲傷和失望,只直直地看着自己敬慕的皇叔。

“嗯…”走到桌前倒了杯冷茶,舒謹一邊啜飲,一邊應道,“耿先生把他埋在城郊,他往日對你不薄;若心有不忍,就去見見!”

“你…”你好狠的心!

本想說小叔縱使曾經和舒謹有些恩怨,但這般九族俱滅、身死荒野的結局也未免太過;可看到舒謹如今的模樣,舒陵到嘴的話,卻有些說不出。

往日裏有厚重的朝服襯着,只覺這人指點江山、風華無限;可這出浴之際,寒衣單薄,這瘦骨嶙峋的身軀竟生生透着幾分凄豔。

蒼白的膚色,紅豔的唇;上次見到他這般時,舒陵便有些奇怪。攝政王縱使日日操勞國事,日漸虛弱,也不該是這般模樣;暗自細細查探之後,才明了漠北侯曾經對他所做之事。

所以當初漠北侯被傳謀反,全族被捕,舒陵才會妥協,将審理一事交由攝政王一派負責。

原以為不過是抄沒家産,貶為庶民的結果,未料到如今司空一族卻蕩然無存;竟連一絲血脈也未曾留下!

等到舒陵知道消息時,已是木已成舟;內心煎熬,往日情境一時之間湧入心頭。攜着對司空一族的愧疚,天子不顧自身威儀,也不管春雨寒涼,就這樣闖入王府,闖進舒謹的寝房;質問他,想要求得一個答案。

“你可知錯?”舒謹無悲無喜地問了一句,只這一句,就讓天子散了悲痛和憤怒。

伴着春雨淅瀝,舒陵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仿佛身上的雨水都化作了冰箭,一寸一寸刺入皮膚;慢慢讓人沾染了無盡的冰冷和孤獨。

這世間,對錯之分,不過成王敗寇。

“朕有錯,謝皇叔教導”,天子行了一禮,也不再問舒謹其他;只定定地看了看舒謹,随後垂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可是,為何?”

木已成舟,還是想要癡癡地問一句為什麽,怪自己太過相信,也怪自己以為他不會這般殘忍?

明明知道兩人之間的恩怨,卻還要這般安排;也許,從心底裏,有時候會厭倦這樣的境地,所以想要打破,想要掙脫。

“陛下,您該回宮了!”

沉思間,舒謹已退到屏風一側,自行換上備好的衣服;此刻叔侄二人隔着一座屏風,兩兩望去只有精致繁複的紋繡。莫名的,舒陵心中突然有些悲哀,似乎不知不覺中往昔那般天真的自己正在剝離,逼得未及弱冠的少年早早擔起這天下。

這般兩虎相争的局面,本就是自己所願;到頭來,卻見不得如此慘烈的結局,竟愚蠢到去問,去求一句真相。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平息心底的愧疚。

可無人知道舒謹心中的悲涼,一生富貴錦衣又如何?權傾天下又如何?

舒謹輕輕地咳了幾聲,複又打斷了舒陵的莫名而出的想法。

“這幾日孤就不去上朝了,漠北候剛走,朝政上你要多加平衡;若有不明白的,耿先生可解”,又就了杯冷茶,舒謹似乎這才緩過起來,繼續道,“去吧,小陵……”

“你…”

百般心緒在心頭,卻忘了自己最開始到這裏的目的;如今臨到要走,才發現有些話已然說不出口。

“冷茶還是少喝些!”

冷冷地說完這句,舒陵轉身出門,徑直回宮;舒謹勾唇淡笑,眼裏朦胧一片,一雙點漆的眸子中帶世人無法勘透和理解的情緒。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每天十二點!

☆、賜藥

入夜,春雨未絕。

帳內暖香融融,舒謹卻難以成眠;一腔心事積郁在心,再加上這些日子藥力發散常以冷茶為輔,終是病了。

病來時,全身無力攜着刺骨疼痛,幾乎立時就讓人無法下床。吩咐宮侍拒了舊部的請見,舒謹一個人躺在錦被流蘇之間,望着明明滅滅的燭光發呆。

終于,似是忍不住這般難受,低低地喚了一聲阿福,“取藥罷…”

阿福有些意外,進門時擡頭看了看床上的主子;終是複又低下頭來,從袖中取出小匣子,再在舒謹手中接過鑰匙開鎖。最後于錦囊裏取出一丸藥時,忍不住提醒道:“這藥餘下已不足十數。”

舒謹閉眼服下,并未回答。

阿福見主子服下藥,知趣退下,守在門外。

及近午夜,房內的動靜方歇,舒謹應是睡下了。阿福提着半幹的衫角,囑咐守夜宮人小心注意後,才眯着半睜的眼慢慢轉過回廊。

誰料,未到四更,院子裏就突然鬧起來了。

衆人只見白日裏才來過的天子帶着滿身雨水奔到門前,臉色是從未有過的蒼白;沒有随從,亦沒有護衛,就這麽直直地闖了進來。王府的侍從想要上前為他換一件幹衣,卻被那雙充滿憤怒和絕望的眼瞪得不敢上前。

“都下去!”

攜着一聲冷如寒冰的聲音,衆人迅速退下,唯餘一片風雨。

舒陵推門進入時,舒謹還未醒;臉上是服藥過後特有的蒼白,那唇依舊紅的不正常。本該一日一丸的藥,今日卻接連服了兩次;雖量不過一丸上下,卻也足以為舒謹帶來一夜安眠。

舒陵坐在榻上,靜靜地看着舒謹,并未叫醒他。不知這般過了多久,門外才傳來阿福請安的聲音,“陛下萬安!”

阿福的話似是打斷了舒陵的思緒,只見他整個人突然怔動一下,才移開視線,轉頭不再盯着舒謹。

“無事,你先退下!”

“喏!”

輕輕腳步聲逐漸遠去,舒陵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封黃紙緊裹的物事,輕輕放置在舒謹枕側。

喃喃道:“最後一次,這是最後一次!”說完後,慢慢俯身下去,在舒謹唇側留下一個淺淡的吻。

昨夜攝政王病情加重,天子昨夜冒雨入府,探望後複又回宮;知道這個消息的人,大都感嘆皇家這對叔侄情誼深厚,攝政王在新朝的地位亦是不可撼動。

從雨後清晨醒來的舒謹,卻在看到了枕側的藥包後,盯着藥包淺淺地笑了許久。

阿福進來時,舒謹方準備起身,讓下人為自己穿戴好上朝的儀服。等到臨出門時,似乎才想起什麽,折回去拿起藥包遞給阿福,“拿給太醫制藥罷,應是一個月的量。”

“主子…”

從來皆是恭謹順從的仆人突然有了遲疑,但擡頭看見舒謹臉上那抹淺笑之時,便再也問不出什麽話來。雙手接過舒謹手上的藥包後,小心地放入袖中。

“今日不用跟着,早些去找太醫”,舒謹理了理耳側的頭發,随手指了一個宮人令其随行。

“喏!”

阿福躬身退下,加快腳步走出了院門。

晉元六年,漠北侯謀反,全族俱滅。

次年,攝政王重病;然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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