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二節——舒謹: (6)

院湖心亭,皚皚白雪之中唯餘幾點墨色,偶有兩株枯荷靜靜伫立。

四面拉起了厚厚的簾幕,于竹簾縫隙之中,偶見朔風吹過時帶起的幾分雪景;青梅煮酒,倒是合了這滿亭風雅。

于初夏之時,梅雨連綿,江州采梅人家入那高山之中,漫尋梅子;再由未嫁之女取那将熟未熟的梅子,就地腌制。每年半月,江州青梅所得不過數十兩,皆入了各權貴世家的府門;宮中所需,也不過三五之數。

那時舒謹還是太子,曾言此類珍物勞民傷財,是為新朝驕奢之弊;每年因上山采梅突生意外難以回歸者不知凡幾,卻因為這錢財之利讓江州百姓年年以此為生。

如今,這青梅亦上了攝政王的酒桌;不過區區一盤,就已是尋常百姓十年的用度!

“先生來意孤已知曉”,親自舀取小爐上于溫水之中浸染的清酒,一滴滴連綿不絕,在杯中蕩漾出幾抹顏色,與白雪掩映的天光互相映襯;不過初顯之色,就已如此清亮,“那藥,每每戒除之時須得卧床靜養,且極耗元氣。”

“先生知道的,孤…不能等!”

舉杯淺飲,不過一口便已讓人遍體生溫,驅離了在外附着的寒氣。

“殿下為何?”

此話剛出,耿先生便已了然,無奈一嘆,飲盡杯中之酒。

舒謹複又為其添上,兩人這般啜飲,偶爾談及朝事,也都是一語帶過;待到美酒将盡之時,已是申時初刻。

兩人久坐起身,一時之間渾身俱是有些僵硬;舒謹不由笑道:“許久未同先生這般暢飲,未料今日了了心願。”

耿先生垂眼上前,與舒謹一同站在亭外,臉上帶着平日裏沒有的紅潤;不知是亭中熱氣蒸騰,還是美酒醉人。聽到舒謹這般說,只淡淡回道:“來日方長。”

舒謹臉上帶了慣見的淺笑,應和着耿先生的話,不知帶了幾分随意,幾分暗示。

“是啊,來日方長……”

朔風凜冽,孤亭靜立,殘存的酒香之中唯餘幾顆青梅,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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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元八年元宵,久病未朝的攝政王于晚宴之時再現人前;次日,病愈歸朝。

晉元八年暮春,天子令攝政王任科舉主審;時傳本屆試題洩露,坊間估價千金傳閱。又有士子發動近千考生,聯名罷考;禦使彈劾賢王的折子一波接一波,鋪滿了天子禦案,卻未曾見得賢王有幾分關心。

終于,聲勢浩大的罷考風波過後,那些罷考的學子才發現那坊間試題不過是個幌子;當初煽動考生罷考的數十名士子,有的锒铛入獄,有的平步青雲,由攝政王親賜了官爵。

如此一番風波,約有數百人錯過了今年的科舉,只能遺憾地留待明年。然民間殘存的漠北侯勢力,也被順藤摸瓜盡數暴露;那些有才有能而被此次風波波及的清白學子,攝政王也一一見過給予了補償。

☆、楊侯

同年九月,漠北軍盤踞臨西,不聽軍命。

這日早朝剛過,天子第一次吩咐攝政王留下;彼時舒謹臉側頭發已經浸濕,搭在肩頸。

勤政殿中,宮人早已識趣退下;舒謹正躺在西側殿中的軟塌上,眉宇之間帶着痛苦,卻只是咬牙未發一言。

“呵…一連半月都未見皇叔來看朕”,天子拿着手中朱筆慢慢走過來,臉上是這些日子慣常帶着的笑容,“想是上次折騰久了,也怪朕不夠憐惜,怕是惹皇叔生氣了。”

榻上的人冷汗如瀑,翻轉半阖的眼眸,流轉之間略略瞟了他一眼,随即便垂下去不再看他。

“皇叔這是怎麽了,可是想念此物?”

天子于袖中從容拿出一個瓷瓶,倒出其中藥丸,“太醫署早在半月前就又改了新的方子,正等着皇叔好好體驗一番呢”;說話間,舒陵上前撥開那被亂發遮蓋的面容,伸手輕輕地拿住舒謹下巴,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仿佛在漫不經心地逗着一只貓兒。

舒謹睜開眼來,仰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舒陵;擡起顫抖的手,欲接過舒陵手中的藥。卻未料,舒陵突然抽身開來,将那藥複又放入瓶中,随手放置在一旁的燭臺上。

“皇叔可是忘了規矩?”

舒謹聽到這問話,掙紮着想要起來;兩眼直直地盯着殿門,似是想要立時離去,也不管那燭臺之上誘惑人心的毒.藥。

這規矩一說本就可笑,已經忍了大半個月的人,難道會為了自己抗拒的規矩妥協?這大半年來,每三日一次的相見仿佛一場永無休止的夢魇;一步一步地退讓,随之而來的是舒謹變本加厲的荒唐。

上次勤政殿的雷雨中,四處散亂的奏折間無人得見舒謹在那冰冷的玉石緩緩進入體內之時,最後的抗拒和決心;而這所謂的規矩,不過是舒陵的癡心妄想罷了。

自被宮侍送回府後,攝政王三日未朝。

“皇叔!”

見舒謹這般倔強,天子似是也知這其間不容勉強,便改了話風,“也罷,皇叔不愛那些花樣,今日也就免了”,說話間上前将舒謹抱起來進了西側小殿的暗門之中,“不過那玉石養身,是太醫署那邊浸了十餘味藥材特制的方子,皇叔為了自個兒身體着想,也不應拒絕。”

一番雲雨過後,舒陵披着單衣出來拿了藥瓶進殿;雖是秋後,天氣轉涼,這殿中竟已燒了幾盆炭火,剛一進入便已令人如臨陽春。

榻上的人半擁這一方薄毯,堪堪遮住腹下春.色;那無力四肢上卻留有淺淡的紅痕,于潔白如玉之上顯現瑕疵,額邊唇角是慣有的蒼白,一層層薄汗之下竟有了幾縷暈染的血跡。剛将這一丸藥取出放至嘴邊,那人便已迫不及待的地吞咽下去;草草就着手指在舒謹口中翻攪幾下後,舒陵起身走到一旁的書案前。

待藥效散發,便将春景納入圖中。

天子作畫快速而流暢,待落下最後一筆,将那人眼下的陰影臨摹在這青帳之下;那邊舒謹的藥效也到了尾聲,慢慢地安靜下來,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不知何時,已最愛見他這般無力脆弱的模樣;每每興盡之後這一幅又一幅的畫卷,放佛是一程又一程無奈的告別。舒陵自己也說不清,這畫中人究竟帶了幾縷情思,幾分真心,才有這般神.韻。

待舒謹從藥效中醒轉,一番推拒之後還是用了那細.長的玉石;此般情景,舒謹愈加無法掙動,只能任其擺布。

“來人”,天子淡然開口,自然也能發現舒謹在話出之時瞬間的僵硬,但很快又見他合上眼,似是已然認命不再看他;我的皇叔,什麽時候你才會放下那份可笑的淡然,什麽時候才能打破你這所謂的高尚?

沐浴之後,殿中複又燃起了熏香;一時之間濃香刺鼻,壓下了沐浴後清爽的餘韻。

“江南可來了?”

一句罷,立時有宮奴垂首出來,跪在殿中禀報:“指揮使大人午時下刻過來的,候在東側殿中。”

“宣他過來,其他人也一并帶上。”

“喏!”

宮奴匆匆退下,寬厚的袍角在屏風一角染出一抹碧色。

不過半刻,就有十數人進入殿內;除了為首的江南外,其他人多少身材高大、雙目有神,不知是哪處的高手,跟着江南一同進殿面聖。

“皇叔,你看他們如何?”

“與你的漠北十一将相比,孰優孰劣?”

舒陵一邊繞着舒謹耳旁半濕的發,一邊饒有興致地詢問。

那半卧在天子身前的人緩緩睜眼瞟了江南一行人,複又掙紮起來,應是想要掙脫舒陵自行坐起;無奈氣力有限,半倦半仰,仍舊窩在天子懷中。

“尚可…”只言片語,帶着特有的喑啞,放佛連這側殿的空氣中,都彌漫着濃重的壓抑;攝政王之儀,果不負盛名。即使在這般局促的情境之下,仍舊波瀾不驚、靜漠如蘭。

次月,漠北十一将于軍中散布謠言,違逆君命,意圖謀反;攝政王親審此案,判斬立決!

彼時坊間有傳因這些年殺孽過多,致使攝政王連年病痛纏身;故而此次大案,攝政王第一次暫收了那雙殺伐無情的手,竟赦了那十一将的親族,未曾株連。

刑臺再染鮮血,舒謹依舊站在宮牆之上,眼底在燭光輝映之下,于茫茫黑暗之中透着明滅閃爍的光亮。

“主子…”,阿福常年伴在舒謹身側,如此情景卻不知如何勸解。

舒謹轉身下了城牆,身後是一片連綿的微光;在這城牆之下,有新都的萬千百姓,那每一盞微光之中,都是一個個鮮活而平凡的故事。

“自作孽,不可活”

“不過作繭自縛…”

阿福上前為舒謹披上鬥篷,複又退回廊柱。

“未料楊侯也會出了叛徒”,輕嘆一聲,蒼老沙啞的聲音伴着秋風飄散在茫茫天際之中,只有一絲一縷傳入舒謹耳中,不由氣氛愈加沉重,“前些年在漠北侯那裏折了近半,主子又在臨西留了兩成,如今的楊侯所剩的,不過二三之數。”

知曉阿福話中的意思,但舒謹卻并未回答。

“本就是起于亂世,自當滅跡于新朝安樂。”

阿福不曾看見舒謹說出此話時是何表情,可這簌簌秋風之中,多少歲月的嗚咽只随了塵埃而去;當初那個仁慈的太子殿下,似乎在某一瞬間,又重新灌注到了他的身上,但最後卻只能無奈剝離。

不想争,太累,亦太苦。

何況,還未出手,便已失敗。

輕輕将手放在腹部,一雙眼望盡了新朝燈火。

作者有話要說: 快要結束了,突然有了幾分悵然。

祝願有情人終成眷屬,也願每個人都能在對的時間,知道有人愛過自己。

☆、無愧

春初,去歲科舉之後調往各地的舉子紛紛回都述職;不過一年,這新都景象已是大變了模樣。如今朝中各部官吏均是天子近臣;各世家黨羽漸露鋒芒,曾經備受矚目的攝政王一脈卻已不複存在。

近日,攝政王似是迷上了佛法;每每上朝也不忘帶着一串佛珠,印在骨架分明的腕上,倒是襯着那深褐色的珠子越加剔透。

“當初見到他時,孤就在想,這從荒野中帶回來的狼崽,将來會是什麽模樣。”

“人們都說出手救他,是因太子仁慈”,耿先生落下白子後,一局棋陡然變了模樣。

“孤在他眼中看到了不甘人下的掙紮…”

“耿卿,他恨孤!”絲毫不在意棋局的變化,舒謹輕咳兩聲後拈起一顆黑子,複又放回棋盒。

“……殿下!”

耿先生一時無語凝噎,近幾月來接觸愈繁,就越能感受到舒謹身上的絕望和壓抑,越讓人為之心如刀絞。

“彥不懂。”

不懂曾經才華無雙、心系百姓的太子殿下會失敗;不懂三再忍辱負重、絕地反擊的賢王會放棄那唾手可得的位置;不懂權傾天下、位列不敗之地的舒恪就此沉寂。

“無事,先生早些準備罷;這半生,是恪對不住你們!”

“還望先生保重身體,來年相見時,于恪共飲天下美酒。”

回頭見阿福引着一隊宮侍過來,耿先生止住了話頭,起身告退;這些日子天子愈加随意,每每起了興致便差人來府,宣賢王入宮陪伴。漸漸有人瞧出不對,私底下對如今情形有了幾分猜測;若非攝政王仍掌着漠北軍和楊氏近半資産,怕是會惹得諸多臆測。

天子寝殿,一衆太醫跪在外殿依次向舒陵禀報今日診脈結果;因上次見了血後,才知這月份已然過了三月;天子平日裏雖曾有幾分憐惜,但賢王的身體卻因這些年的勞累多少有幾分虛弱,故而傷了元氣。

衆人不敢懈怠,只得每日看診,仔細留意着賢王如今的狀況。

此時舒謹已然顯懷,往日裏有着厚重的朝服遮掩,倒也無人發現異常;可如今春服待除,月份日增,縱使新朝朝服多是寬袍廣袖,多少也會引人注意。

“皇叔,孩子在動呢!”

朦胧的垂簾之後,輪廓模糊;那側躺的人聽過天子此話後,也擡手覆在另一側,久久為動。見着這一幕的宮侍太醫皆垂首靜立,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如今可知何時臨盆?”

“回陛下,約至端午時節。”

“嗯!”

揮手令衆人退下,舒陵就着姿勢側躺在榻上,一手放在舒謹臉側細細摩挲着。

“不知是像皇叔多一些,還是與朕一般模樣。”

幾月來,朝事漸輕;舒陵每每召舒謹入宮來,不過自言自語一番後,又獨自離殿,不知歇在萬千宮宇何處。

“皇叔”,起身準備離去時,舒陵莫名一頓,似是想說什麽,但并未繼續說下去。

翌日,天光甚好。

連綿的春雨終于結束,宮內宮外青石漉漉,擡轎的宮人們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進,銮駕竟無一絲搖晃。

“恪還記得此玉?”

天子除去繁複的飾物,腰間僅用青繩系了一塊白玉;見舒謹眼光時時落在這玉上,便帶着幾分好奇問了一句。

“這還是當年在京郊時,皇叔送給朕的。”

舒謹不過多了幾分注意,聽得舒陵這般說,阖眼不再看他。

自那日之後,天子的稱呼似乎就變成了這般模樣;時而稱舒謹皇叔,時而又提起他的字。舒謹字恪,乃武帝親賜,意敬恪恭儉;為人君者,克己複禮、寬以待人、心系黎民。

“十幾年來,若非昨日,朕還不知皇叔原來還有字……”半是嗔怪的語氣,帶着幾分難掩的算計;不過是想讓舒謹明白,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天子眼下,不容得一點欺瞞。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知穿過幾重宮牆;大約走了小半個時辰,方才停在一處宮殿外。

天子先行下辇,親自扶了賢王下來。正值初春,新都仍帶着幾分寒涼,吹得賢王那憔悴的面容愈加雪白;宮人低垂的着頭,不曾看見舒謹這般模樣。同行的天子雖然見着,卻不知為何沒有如往日一般吩咐宮人仔細照顧着賢王;而是一直彎着眉眼,嘴角勾起淺笑,放佛十分愉悅。

“耗費數千工匠一季,方才修複此殿;皇叔往日奔波着實辛苦,今日開始便歇在這積和殿罷。”

“故地重游,也可以好生看看是否俱是當年那般。”

“你……知道?”舒謹眉眼有了幾分微不可見的顫動,語氣雖如往常一般平靜淡漠,只是那瞬間的疑問和驚顫,早已全數袒露在天子眼下。

“恪的每一件事,朕都知曉。”

“無論是當年在這殿中,還是今夕,賢王府內。”

先行舉步入殿,并未理會舒陵話中深意;舒謹略略打量了殿中的布局擺設後,便自行去了側殿的軟塌休息。月份愈大,愈是辛苦,每每多行幾步都是極耗體力;這半年來舒謹多是半卧修養,放佛這孩子在一寸一寸榨幹他最後的精氣。

“皇叔可曾……”,舒陵終是問不出這句話來,這些年的相處,難道還不明白他的性子。既然已經決定了,就不容改變;如今的短暫光陰,不過是未盡的幾分癡念。

“孤此生,無一事後悔,亦無愧”,伴着舒陵入殿的腳步聲,一字一字緩緩落下,落下舒陵心底,“無悔兩手染盡鮮血,無愧舒氏任何一人!”

這是攝政王今年對天子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攜着近一年挫磨之下的壓抑和未曾磨滅的傲氣。

“好,很好!”

天子亦輕嘆兩聲,半笑半嘆,不知有幾分真實情緒。

作者有話要說: 預計還有兩章左右就完結啦!

下一篇填回歸之嫁娶,番外的話有三個,阿福、江南和耿先生的;最後還有一個舒謹的內心獨白,額…這個我還在考慮發不發出來。就像上一篇的回歸一樣,留一個結局,等時間慢慢遺忘也是不錯的。

謝謝親們陪我走到這裏,深深鞠躬!如有建議,歡迎提出哦!我們一起看文,走過歲月靜好吧~

☆、訣別

晉元十一年秋,太子舒懷滿月宴尚未舉行。

天子獨留鐘樓,愈一日方出。

天子自去賢王府後,悲痛不已,回宮吐血,昏迷不醒。

逾半月,百官不朝;皆知其驟染風寒,病情不明,不理朝事。

皇後攜太子舒懷候于帝側,曾得帝托孤之囑,泣不成聲;卻只候在內殿,攔了一幹想要入殿觐見的朝臣。

若有不測,皇後及王氏需扶持太子登基,新朝穩定不容懈!

那年,中秋。

于茫茫黑暗之中,一人徐徐行來;皇後領着宮女出來時,黯淡的宮燈映在腳下,只能看見那厚重的鬥篷下一抹明顯的白。來人輕輕颔首,在殿門處與皇後有過一瞬的視線交彙;随即又錯身而過,緩緩入殿,化為一抹深色愈來愈遠。

進得殿內,繞過九轉回廊,途徑萬千燈燭。

側立于天子病榻,久久未言。

青紗之後,恍惚可見一張憔悴的病容,緊皺的眉,烏黑的唇。

“……”

這般過了兩刻,來人才解下鬥篷,露出面容;仍是舊時那般的淺笑,烏黑的發間已帶了幾許白絲。

撥開青紗,輕輕坐在床側。

低首靜靜地看着仍在昏迷中的舒陵,不知在想什麽。

“皇叔…”

淺淡的呢喃漸起,仿若薄暮時的餘輝,暈染在這空蕩的殿中,再被深沉的夜色吞沒。

更漏聲起,三更已過。

從懷中取出一丸藥,夾在瑩白的指甲,于冷冷燭火中印着模糊的影。

複又覆在天子唇上,似是添了幾分猶豫,來人維持着這般動作,不曾繼續。

“……皇叔!”

“不要!”

天子仍舊緊閉這眼,呢喃卻愈加急促;兩行清淚滾落臉側,潤濕了鬓間的發,徒留淺淺的水痕,在死寂的心底泛起一絲漣漪。

“不要……”

“小陵—”,一聲淺嘆似起未起,雲袖輕擡,來人收回指間藥丸。

未幾,複又從袖中拿出一只瓷瓶,在掌中倒了些細粉,一點一點細細抹在天子唇上。

——

“殿下,今日情境,再也不能這般猶豫了!”

“那昏君恩将仇報,将殿下逼到如此地步,難道還要顧念那些個往昔情誼?”

“這皇位本就是您的,若非司空曙那賊子作祟,殿下怎會到今日地步?”

“殿下,太子府舊臣皆仰仗殿下榮辱,雖有退卻之心,但這朝廷風雨中又有何處可以避讓?”

“老奴去了,還請主子珍重。”

“舒陵此子,心思過深,不容輕信!”

“他回宮後,吐血昏迷,高熱不退,朝裏如今已有些亂了。”

“主上,您…”,來人帶了幾分猶豫,但終是說出了心中所想,“您還是去看看吧,那人一直叫着您的名字;說是已經交待過皇後…”

“若是…唉,怕是晚了!”

——

看着他洗去京郊的卑微,看着他走進新都的繁華;從那個弱小陰郁的孩子,走到今天果斷深沉的帝王。

如今不過一味毒,就可以抹去過去種種,就能回到最初的模樣?

再也看不見,回不來;化作風塵,不過過眼雲煙。

往昔所有的仇怨,盡皆散在這一場訣別的歡愉。

天子常年習武,身量修長;每一分都帶着強健,覆身而下,為君解衣,用唇一寸一寸流連描繪。

一帳暗影,數點更漏。

就着殿中所備的清水,用絹布細細抹去推薦殘留的痕跡,慢慢地褪去記憶裏的色彩,徒留一片空白。

抹上脂膏,安撫每一寸緊繃的肌膚,盡斂衣衾。

一番動作,額間已有薄汗。

然未及抽身離去,床上之人突然大睜雙眼,直直地看着來人;眼神中帶着迷蒙和驚喜,仿若一張随風伸展的幡旗,帶着悸動與掙紮。

“皇叔……”

一把拉住來人,帶着多年未見的眷戀。

層層帷幔,更漏聲聲。

“小……小陵!”

“慢些……慢,孤受…不,啊!”

噬咬着肩背,待脖頸無力地揚起又落下,再靜靜地依在那溫熱的懷中!

滿身交織的紅痕,頹然滑落的汗珠;還有,無力伸展的肢體……

“皇叔!”

“謹!”

“我的謹!我要你!這輩子,下輩子,永生永世……!”

“我…”

“小陵,我…早就是你的了……”

淺淺的嘆息,朦胧的光暈,一切不過是□□情。

從遍尋落胎藥,到漠北十一将叛變,都是為了逃脫那既定的結局。

也許,這世間沒有賢王,沒有舒謹,并沒有什麽不同。

未料,還有一味毒.藥,抹在那三箱書卷,誤了一夜春.情。

晉元十二年春末,京郊行宮。

“先生,這孩子,此生無名!”

“喏!”

一縷輕嘆,随着晉元十二年的微風,走向平淡的終曲。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回到家啦!悲催的生活┭┮﹏┭┮

寫完番外就可以更回歸系列啦!番外會通過其他人的角度說說太子登基、阿福下毒等事情的。

PS:本章有反攻情節,畢竟是兩個男人談戀愛,不可能只有一方付出和忍受。

結局什麽的,終曲卷那裏已經寫出了,祝大家生活愉快!

☆、番耿介

耿介此生,看盡了起落。

耿氏不過丹陽郡內一個小戶,世代從農務商;在那最為艱難的亂世,尚保得一份家業。

耿氏子少年成名,七步成詩,出口成章。人人都道耿家二郎是個出息的,日後定能金榜題名、光耀門楣;未料一場橫禍,便已打碎了所有的希望。

新朝初定,武帝論功行賞,分封諸将;雖改了前朝的封地制,然這一郡之主,下轄百縣,非是王侯,卻更甚王侯。

将軍百戰,衣錦還鄉,自是忘不了往昔的舊事;彼時丹陽侯不過一貧家子弟,混跡于市井之中,卻戀上了耿家千金。少年輕狂,自是做了許多不當之事,引得耿家幾番教訓,生生将他逼出了丹陽。

直至後來耿家明珠下嫁郡守,又于亂世之中不幸流離;待新朝初定後,方得歸家。父母憐惜唯一的女兒,允她孀居在家;未料,卻招來的災禍。

将軍回郡,舊時之事難以忘懷,尚未入府便已直直向着耿家而來!

先禮後兵,幾番敲打,耿家老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最後在奉上家傳寶玉之後,只得了一句三日求娶的吩咐。

彼時耿家小妹已是孀居,昔日浪蕩子也已功成名就、妻妾滿堂;也是耿家父母半生寵溺,耿家千金一身傲骨,不懂委屈去勸,從不屈于那些個威逼利誘。多番尋死覓活操碎了雙親的心,最終卻只能一臺青轎入了将軍府。

紅顏易老,恩情淺薄。

更何況不過年少時一番遐思,将軍征戰四方,見過的美人不知凡幾,有怎會在意這種百般不願的孀婦?

不過半月,耿家千金便已移居偏院,成了将軍棄于角落的收藏。

原以為這般不過最好的結局,未料到那本就帶着一腔屈辱的女子竟會如此烈性;偷偷與将軍新進的美人暗地籌謀,欲行刺殺。及至密謀敗露,那美人連同一幹知事之人,俱已成了後院的花肥。

耿家日日心系女兒、求神拜佛的雙親,最終所得不過一雙枷鎖,還有女兒身死魂消的一句通報罷了;耿家還未從傷痛中走出,将軍卻憶起了往昔。如今的他不再是那個任人欺負的貧家子弟,也不會忘卻往昔受盡屈辱、出走丹陽的日子;耿家于将軍不過是只螞蟻,若惹其心中不快,自是逃不得幾分安逸。

锒铛入獄,此生無望。

從衆人稱贊的狀元才子,到性命堪憂的囚徒,再到朝不保夕的乞兒。

在耿介的人生裏,不過短短七年,卻讓人在絕望中盼望,又在盼望中絕望。這般垂死掙紮,究竟為了什麽?

長兄體弱,早早地折在了牢獄之中,徒餘孤兒寡母、形影堪憐;雙親形銷骨立,薄暮之年,卻失了半生家業,只得流落街頭。

說恨說怨,到最後統統化作了暗藏在心中的忍。

忍到心中滴血,忍到肝腸寸斷!

忍那些侮辱,忍那些折磨,還有将軍時不時愉悅的笑;放佛在其眼中,他們不過是幾只任人玩弄的蟲子。

那時的耿介,不知道自己還能期望什麽。也許他一直在等待,等待奮起反擊的時候;等待東風襲來,一擊致命!

三年,人生有多少個三年可以荒廢;那漫長的日夜中咀嚼着內心的恨意,卧薪嘗膽的痛無人可知。成王敗寇,這世間從來不會給予弱者憐憫。

多行不義,必自斃!

耿介知道,那是他唯一的機會;自從雙親死在了沒有棉衣的冬日,長兄孀婦另嫁了別郡,他就在等着這個機會。

百般忍辱讓那人在日日嘲笑中漸漸失了戒心,也讓日日挖取野菜之後,一顆一顆搗碎成汁沾于衣襟間的香氣浸入骨髓。

甚至,有時候混了他的血。

将軍早年混跡于市井,被人百般瞧不起;如今身居高位,最愛将人踩在腳下,欣賞他們的屈辱,把玩可憐的卑微。每每被他吐出的血髒了衣領也不惱,将軍最愛看他不屈的模樣,最喜歡将這等傲骨死死踩在腳下。

終于,多年隐忍,一朝病發;以身試藥的日子,帶着以命搏命的決絕。

将軍死在了回府的路上,此前耿介正被他打倒在地,奄奄一息。

丹陽乃新朝八郡之一,彼時蔡陽侯設立八郡,以臨西、蔡陽、丹陽三郡屬地最為廣闊;前朝九地成了如今不過八郡,也早已昭示九為極數,警示分封衆将不得逾越,重蹈前朝覆轍。

不過七年,這丹陽郡的将軍就這般突然地死了,自然惹得朝野震動,八郡的分封之臣,人心浮動。

彼時蔡陽侯令太子舒謹前往丹陽,調查此間事宜。

耿介當了身上尚有的兩套薄衣,又為三個孩子尋了處人家填了生契,親自送他們進了那高牆大院之中。最後,将身上的銀錢盡數給了他們,獨自一人走回寄居的街角。

第一日,讨得三文錢,盡數買了尾街的最為低等的小酒。

自春至秋,醞成即鬻;這等清酒,不過三文,便已得半壺。

第二日,得錢一貫,依舊盡數買了尾街的小酒,得酒十一等,堪堪半壺。

幾番蒸釀,依舊去不了這酒中的粗廉;年頭新淺的酒糟,混雜低劣的配料。

“高粱香,玉米甜,大米淨,大麥沖……”兒時的俚語響在耳畔,卻再也沒有人能夠在身旁,和他共飲一杯黃酒。

第三日,久未進食的身體,早已無法動彈;虛軟中帶着解脫,耿介靜靜地躺在街角,看着那來來往往的人們,平靜之餘卻生出了一股濃烈的不甘。

不甘就此死去,不甘這一生生生毀在這場禍事之中,最後淪為街角的一具腐屍。

第三日,得錢一兩,半壺玉樓春。

丹陽郡耿莊玉樓春,攬了多少文人墨客筆下的風流;七年之前,一夕絕筆,再也不曾出過一壺。如今還能再聞到這玉樓春的味道,耿介心中的那份不甘突然盡皆散去,只低頭拿起那纏枝白玉壺,全數飲下。

撐着牆角緩緩起身,從那繁複精細的雲紋,再到那雙溫潤漆黑的眼眸;堪堪帶着少年稚氣,其間風華便已盡數沉澱。

耿介接過來人已然開封陶罐,窖藏十載,醇香入骨。

待盡數飲盡之後,觸地碎落,悶聲不絕。将耿莊殘存的标記摔得支離破碎,這世間也再也出不了黃酒玉樓春。

士為知己者死,耿介殘軀,也願為殿下粉身碎骨。

——

将軍死于舊疾,追封長平侯。

此後,丹陽再無耿介,太子府多了一個愛穿藍衣的耿先生。

彥半生苦難,于最為絕望之時遇得殿下;耿氏一族也皆遷居新都,不複往昔凋零。

此番際遇不論恩情,彥以三世性命為報;唯願輔佐殿下,此生無悔已!

彥心中最愧之事有三,皆誤了半生珍重之人。

早年家遭橫禍,未能盡孝雙親,照料長兄幼子,此其一。

而今三載籌謀,不覺朝內暗潮,致使殿下被禁,此其二。

及至晉元兵變,殿下輔立舒陵為太子,彥心中驚痛,近乎哀絕!

耿氏一族三年偏安,沒能逃過那場大變;長兄血脈,懷子五月的新婚妻子,盡皆死在了大獄。這年年月月的隐忍,全數為了此刻!

若殿下不登位,這無數鮮血,不過一場徒勞。

半副殘軀,一聲苦笑,滿嘴鮮血;彥區區書生,僅能為殿下代寫這武帝遺旨!

繼而,新帝繼位,百廢待興。

漠北侯一脈與攝政王一脈鬥了整整四年,彥心中之恨,未得半分纾解!

然殿下此間,全數縱容,未有半點幹涉;彥每每夢回,俱見幼子親人哭嚎唾罵,竟生悔意!

彥此生最愧,莫過于此。

待晉元七年,得與親人團聚,方知殿下十年艱辛。

司空曙以舊臣親眷相脅,迫殿下服藥之時,彥淪于悲痛之中。

舊臣盡皆請命起事,願殿下重登高位之日,彥心生悔意!

耿彥心中有愧,愧對父母親人,亦愧對殿下之信。

愧于孝,有負忠信!

晉元九年,殿下邀彥共飲黃酒。

晉元十年,新朝賢王薨逝。

晉元十一年,彥奔走臨西、蔡陽兩郡;多番游說于兩郡豪強駐軍,于中秋回都。雖于新都內等候殿下,然心中已知殿下抉擇。

晉元十二年春末,彥侯于京郊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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