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二節——舒謹: (7)
“先生,這孩子,此生無名。”
“喏!”
“以後,若他們有那緣分,就讓這孩子告訴他……該報的仇,該讨的債,恪都拿回來了。”
“孤這輩子過得艱難,下輩子若見着他,會頭疼的。”
“喏!”
晉元二十二年,耿彥卒,骨灰盡散于雁回山頂。
☆、番阿福
阿福生來就是奴才,在這皇宮裏見慣了無數起落,看着那些貴人們今日春風得意,明日落魄癫狂。
前朝的風光自混亂中結束,那時的阿福不過是個農家子,一家人守着幾畝薄田,收成好壞全憑天意;人的生死,不過一縷飄蓬,于何地皆可死。
改朝換代,不過是浩劫後的餘悲;多少人流離失所,多少村落荒廢破敗。
阿福帶着幼弟進宮那年,虛歲不過十四;父母姊妹或餓死荒野,或流落風塵。
十四歲的少年,已嘗盡了這世間的苦難,在這所暗藏刀光血劍的宮廷之中,慢慢經營出幾許安寧。所以走過了武帝的淩厲果斷,歷經了安帝的溫和寬厚,最後看盡了晉元年間的風雨。
幼弟早已過世,親人也成為幼年時一個模糊不堪的回憶;阿福此生的印象中,只有賢王嘴角的淺笑。那人總愛那般笑,明明可以肆無忌憚,卻又帶着一副仁慈的枷鎖;明明智計無雙,卻不屑算計幾分得失。
阿福是埋在漠北侯府的暗子,一生唯一的使命就是效忠于楊侯之主。
為了特赦出宮的弟弟,也為了這輩子能有幾分存在的痕跡。
最早見到京郊行宮的那個孩子時,阿福總是想到家中的幼弟;同樣孤苦無依,同樣地從出生開始就不曾見過親人。可幼弟的天真和這孩子的陰郁,讓阿福心驚;不過七八歲的孩子,便已如此早慧,可憐生在這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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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傳話之時,阿福總是帶着幾分疏離,因那孩子尚且稚嫩的籠絡,也因心中殘存的悸動。歷經前朝新朝數十載風雨,也看過了這宮廷中的來來往往;怎會因為這幾分的相似,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着不慎,即萬劫不複!
聽到太子親自去行宮後,阿福莫名地松了一口氣;此後,盡自己分內之事,眼前兩耳再也容不得任何東西。
及至後來蔡陽侯逝世,聖武帝繼位,于阿福這等宮人來說,不過是這新朝換了個主子而已。
京郊的孩子成了當朝太子,阿福這等身份自然不能繼續伺候;從一座宮殿走向另一所府邸,相同的不過是它們的主人,都是在這場永無止息的鬥争中的棄子。
初見賢王時,他還是個孩子,被抱在先武帝懷裏,睡相香甜。那時的阿福年已不惑,堪堪成了這所宮殿偏安一角的管事;依從着蔡陽侯的诏令,蟄伏着,忘記了歲月的流逝。
十幾年的光陰,都頹散在這所寂靜的宮殿,鬓間早已染了白發,阿福不言不語。
終于,成為了漠北侯的心腹,也終于找到了一個棋子的歸處。
那塊黑沉沉的墨玉出現之前,阿福一直遵從着漠北侯的命令,每三日守着廢太子服藥;守着自己前任主人的孩子,卻從無一絲一毫的憐憫和動搖。然後看着那個衆人口中溫和風雅的太子殿下,醉生夢死,百态皆露;看着那個曾經風光無限的人,如今也不過這般模樣。
墨玉一出,阿福就不再是那個阿福了。
那玉就像主子的那雙漆黑的眼般,透着沉沉的冷。
阿福以前,是留守在暗處的狗;阿福此後,是別人手中的刀。
阿福看不懂,看不懂自己的主子;那個總是躺在榻上淺笑的人,仿佛這世間所有的事情,都不足以讓他動容。阿福也知道,知道漠北侯與聖武帝近半的謀劃;娓娓道出之時,不過在那人臉上多了幾分果然如此的了然。
蔡陽侯遺留的暗線,武帝留下的遺旨,蔡陽秦楊兩家的財力……未到半月,盡數浮出水面,讓人無法想象在這歌舞放縱的兩年,這人究竟有幾分真假。
可阿福仍然不懂,不懂主子為何要服下那藥,不懂那顆永遠帶着枷鎖的心。
晉元之變,宮中沒了大半宮人,整個皇城的血氣一月未散,連着天邊暈染的血雲,看的人心驚膽戰。聖武帝崩了,很快就有了谥號,是為新安帝;雖在位只有兩年時間,然其好和不争、莊敬盡禮,是為安帝。
後太子舒陵繼位,主子則繼續做他的賢王,攝政輔國。
明明只有一步之遙,最終卻棄而不顧;阿福不明白,滿殿兵甲也不會明白。
此後,阿福是王府的管家,日日行走在這方圓之中,看着新朝的朝生暮落、風雨波瀾。阿福知道,那藥戒不掉了,從來沒有人成功過;就算他是舒謹,也不可能成功。
兩年蹉跎,整整二百九十一顆,那滋味深入骨髓,這世間沒有人能夠忘卻。
阿福時常佝偻着背,不言不語;每每看着主子的淺笑,仿佛就已看見了結局。
阿福老了,幼弟早已娶妻生子、兒孫滿堂。
如今的阿福,只有一句淺嘆,那是他存在過的痕跡。這世間只有一個人,會在告別時,喚他一聲“福叔…”。
“十年了……”
獨自進宮,再見到那個孩子時,早已看不出當年的卑微和懦弱;而今站在阿福面前的,是這新朝的天子,獨守這萬裏江山、宮殿樓宇幾十年,最終不過歸于塵土。
一件件,一樁樁,不需撕開潛藏在人面之下的陰謀;一番模棱兩可的話,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就已讓天子震怒。
阿福此生的最好的結局,莫過一卷竹席,掩了這人世一遭的苦難。
阿福此生寄于楊侯,忠而生,忠而死。
不過一把無知無覺的刀,為主子做盡了殺戮之事,卻未曾擔得一點罵名和愧疚。
阿福此生所做之事,無對無錯,無悲無喜。
最為欣喜的尚餘一句:
“舒陵此子,心思過深,不容輕信!”
還有那抹在三箱書信之上的,一味解憂散。
待飄蓬零落,徒留一句嘆息,半絲遺憾。
或許,在某個時刻,阿福也曾……
憐惜那抹記憶中的淺笑。
☆、番江南
“江南,臨西郡那邊如何?”
“禀陛下,一切安好!”
天子時常問起臨西郡,江南自是對那處多了幾分留意;可這十幾年來,新人顯現,老人退去,這新朝仍舊這般安定平靜。
江南看盡了天子二十年的痛苦,看盡了他這日日夜夜的掙紮。
身為天子近臣心腹,每每深夜見着勤政殿未盡的燈火之時;江南都會憂心,這般不愛惜自己的君王,放佛是在榨盡此生所有的精血,只求一個結局。
看着他獨自一人站在積和殿中,望着摘星塔旁的重樓。
看着他枯守勤政殿中,徹夜不眠批閱奏章。
看着他于這宮城之中,來來回回心如死灰。
晉元帝在位三十年,慈惠愛民、徽柔懿恭,谥號文,後稱文帝。
江南縣偏安一角,世代魚米之鄉,于亂世飄搖之下,獨得一絲安寧;可這安寧,也不過是一時假象罷了。
江南仍然記得故鄉那曲悠悠的采蓮曲,記得那座舊跡斑斑石橋;還有阿姆喚他回家的俚語,江南縣的空氣中帶着絲絲的甜香,讓人寧願永生沉醉在這桃源之中。
可兒時的玩伴,街角的青石,來往的行商吆喝,這些早已不複存在。
前朝亂世之年,一場大水淹沒了這座桃源。
時蔡陽侯攜楊家軍攻打丹陽府,遭丹陽府軍牽制;同時舒家三郎陷于亂軍,不知生死。本該徐徐途之的蔡陽侯兵行險招,開了丹陽大堤,水淹十縣!
不費一兵一卒而得丹陽郡,是為智計無雙也。
可大水之後,數萬流民無家可歸,在這亂世之中不過等死而已。
及至建楊元年,新朝初立;江南縣百餘戶人家,所剩不過三五之數。
十縣百姓死傷無數,十裏之鄉幾近人煙斷絕!
同年,蔡陽侯建立楊侯,大肆興辦學府收容戰亂之中流落的孤兒;再在其中選取聰明伶俐孩子,登記造冊重新拟定身世記錄,在各方各處種下暗子。
即使算無遺策如蔡陽侯,也不會料到自己親手種下的暗子,會恨他的恩人。
那所謂的一鄉十裏大戶人家,富貴和樂書香之族;不過是身份的掩飾罷了,江南的親人早就葬在那波濤洪流之中。那麽,為何要為區區恩情買了這一條賤命?
江南是一顆不聽話的棋子。壓着這心中潛藏的恨,成為了這座宮城的守衛者;掌着楊侯一成的情報網,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楊侯俱以墨玉為信,然另有兩成,掌于子玉之手;一位父親對孩子的愛,盡皆寄在那兩塊子玉之中。未料,最終都到了舒陵手中。
摸爬滾打到了這般地步,此生仍然無法動搖那人的地位權勢;不若懈怠着,順水推舟地攪亂這場風雲,讓他也嘗嘗其中滋味。江南知曉舒垣與司空曙的謀劃,知曉蔡陽侯日日帶在腰側的香囊裏面是一克千金的珍奇藥材,也知曉漠北侯一脈大半潛藏的暗子。
既然聽命于他們,不如假戲真做,也算滿足了蔡陽侯的苦心安排。死于親子之手,這一生打下的江山亦受制他人,也算是他最好的報應!
大變之後,楊侯潛在漠北侯身邊的暗子就沒了消息。
斯人已逝,看着他疼愛的孩子,曾經尊貴的人兒苦苦掙紮,未嘗不是一場報複;待晉元兵變,才知即使沒有楊侯,這位盡得蔡陽侯智計的賢王殿下仍可絕地反擊。
阿福是個意外,許是以前在武帝那裏見過,許是他自己露了行跡;竟被舒謹發現了身份,由此子玉兩脈折了半成。
本以為他會細細追查,身為舒陵近侍的自己首當其沖,必會惹其懷疑;可一年又一年,毫無動靜,似乎這些人都被墨玉之主遺忘,不複存在。
江南是個忠心的人。
江南的主子帶着子玉,江南自是忠心于他。早已忘記自己究竟說了多少違心的話,也忘卻了身為楊侯訓練到骨子裏的忠誠。
這皇家叔侄一場荒唐的愛恨,讓人看得無比暢快!
有時候不需多少誤會,只要一點不露痕跡的懷疑,就可以補全所有的缺漏。
積和殿的大火,太子宮的血氣。
獵場刺殺,漠北軍權。
足以讓這位天子心生仇恨與忌憚,足以讓一份真心盡皆埋沒。
江南,不是一個名字。
江南身上所負的,是一個桃源的過去。
那裏有青石小院,那裏有采蓮歌聲。
至于那些個留下的人,只能日日夜夜睜眼天明,咀嚼回味着舊時的半縷殘香。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完!
(暗搓搓地開心,打下這三個字太爽了!)
O(∩_∩)O
呵呵,鄙視狀(#‵′)凸
敬請忽略……都不好意思說認識這家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