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991年來了一場雪,蔣雯麗站在屋裏看向窗外,仿佛看到了末日。雪花紛揚、嘶喊、宣洩,無聲的。她已經忘記了這是和黎井衡的第幾次争吵,只記得黎井衡目光淩厲,帶着不容置否的口氣道:“那病種不扔,就離婚吧。”

天氣冷,她戴着厚手套把火爐裏的灰清了一遍,火才更旺一些,可她還是覺得冷,在反複搓手的動作裏,她寫了一張紙條,猶豫了很久才悄悄塞進了孩子的被褥裏。

一年前,是婆婆伺候她出了月子,老人對着兒子又親又抱。自從她抱着孩子從醫院回來,再到這一年,二老都沒有再去過。

蔣雯麗問黎井衡,是不是把孩子的事和二老說了,黎井衡總說沒有,除此之外,便再沒有多餘的話。

以前蔣雯麗會關心黎井衡的工作,黎井衡也願意和她分享工作中遇到的事,但現在不會了。孩子的事就像一塊巨大的黑布,把兩個人都罩住。她看到話越來越少的黎井衡,暴躁易怒的黎井衡,總是皺着眉頭的黎井衡。

她也沉默了,只是做事,看似不得不做,更好似理所應當的事。

那時的蔣雯麗只感到迷茫,一天比一天。于是這份無盡的茫然,讓她最終再一次選擇相信愛情。她愛黎井衡,并且她始終認為黎井衡也愛她。她想到了很多年的感情,又想到這走到最後才得來的婚姻……怎麽可以說離就離?怎麽說分開就分開呢?她不想,更不敢,因為她似乎已經習慣了對這個男人言聽計從,她好像從來沒有占主導地位,又似乎,身邊很多人都是這樣。

于是她哭着說:“只要不離婚,都聽你的。”

她看到黎井衡的神色終于緩和了,她莫名感到輕松,就好像那是自己期待已久的一樣。

那一天她和黎井衡在大雪中把孩子放在了橋洞下的雜草窩裏,轉身離去。

凜冽的風雪中,她問他:“他會給我托夢嗎?”

“不知道。”黎井衡答。

她又問他:“他會變成惡鬼嗎?”

“不知道。”黎井衡答。

“他一定恨死我們了,我不配做他的媽媽。”她又說。

“我也不配做他的爸爸,下輩子希望他健康。”黎井衡沒有再說不知道。

蔣雯麗又一次哭了,如今她回想起來,大概就是從那時,自己的眼淚變多了。

她只記得那是個滴水都能成冰的下午,眼淚劃在臉上,感覺像是被刀割開了口子。

她聽見雪在吼,像個暴怒的老人,又像個哭得聲嘶力竭的孩子,每一秒,都扯着她向更深的罪惡感中邁進。

她和黎井衡說:“他永遠都不會原諒我們了。”

黎井衡說:“別想那麽多了,我們的生活剛開始而已。”

蔣雯麗信了他,同樣天真地以為,他們就此丢掉一切了,可以重新開始了,但後來發生的每件事,都像是上天對她的懲罰。

她還是和黎井衡離婚了。這是1992年。

她做了一個詭異的噩夢,夢到半夜有人在敲自己家的門,打開之後,是渾身□□的兒子,他被掉在門框上,灰青色,身上挂着雪花和冰碴,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無助極了,又帶着怨恨。他說:“媽媽,好冷啊,我想活着。”

那一夢過後,蔣雯麗就停了經。她去醫院檢查,中醫西醫都看遍了,就是沒有任何效果,中醫說是受了驚吓,西醫說是她本身就有問題,總之,幾個月後,兩方醫生都準确傳達了一個意思:別治了,吃再多藥沒什麽效果,你生不了了。

她戰戰兢兢,把結果告訴了黎井衡。她以為黎井衡能抱抱自己,可結果是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聽到。

……

再然後,是黎井衡的出軌。她親眼看到他把一個漂亮的女人帶到家裏來,□□,并且就在她眼皮底下。她像是瘋了似的把女人的衣服都丢出去,關上門,狠狠給了黎井衡兩個巴掌,眼氣得通紅。

蔣雯麗提出離婚。

提出離婚,只有她自己清楚,當時是拿出了多大的勇氣。然後她淨身出戶了。黎井衡說:“房子是我爸媽的房子,家具是我爸媽的家具,錢是我掙來的錢,你一分都別想帶走。”

最後的最後,黎井衡甩給她200塊錢,1992年,200塊錢。

蔣雯麗在家門口倚了很久,幹裂發白的嘴唇,散落蓬亂的頭發,眼角溢出一行又一行的眼淚。她聽見,門裏傳來東西破碎的聲音,尖銳,刺耳,一聲又一聲,一陣又一陣。

她轉身離去。從那之後,黎井衡就消失了,一直到今天,她都沒有再見過黎井衡。前幾年有條新聞,說是工地砸死個男人,姓黎。蔣雯麗猜,興許他是跟何遠山那樣,死了。

這是1992年年底,年味從年前一個月就濃了起來,大街小巷張燈結彩,攤兒多,小孩子攥着麻糖和冰糖葫蘆到處跑,整條街都是紅燈籠,喜慶。天氣冷,但再冷的天氣都沒能蓋住人們臉上暖轟轟的笑。

蔣雯麗在城郊租了一處房子,每月租金6塊,還有個小庭院,能種蔬菜,她覺得不錯。這房子雖然從外頭看上去不大入眼,但內部陳設溫馨舒适。

房東老太太問她,怎麽把房子找在城郊,她說城郊的房租不貴,而且一年前,就是在這裏把孩子丢了。

房東老太太又說,這房子是家裏姑娘之前住的地方,後來姑娘去國外上學了,房子也就空了下來。

93年的除夕夜,蔣雯麗獨自一人走上街,身邊湧着的人格外多。

“阿姨,要不要買花,除夕夜打折,給你五毛錢一支。”

擁擠的人流中,逆行來一個小姑娘,大概七八歲,手裏捧着漂亮花束,笑盈盈問她要不要買一支花。

蔣雯麗沖小姑娘努力擠出一絲笑,搖了搖頭。

小姑娘盯着她看了看,“阿姨,送給你。媽媽說,過大年要開心。”

小姑娘咧嘴笑,露出森白整齊的小小牙齒,她從一束花中揪出一朵遞給蔣雯麗。蔣雯麗看到,那是仿真的鈴蘭花,她接過花,還是不忍問道:“為什麽你的花在冬天也開得這麽漂亮呀?”

小姑娘想了想,又是一個大大的笑,她說:“媽媽說,我家的花一年四季都開!祝阿姨開心!”

小姑娘消失在人群中了。蔣雯麗手裏拿着那支鈴蘭花,嗅着濃烈的年味兒,鼻子又一次酸了。

天上再次飄起了雪花,她想到了那個橋洞,想到了那晚的噩夢,想起了那個乖巧的,安靜的漂亮小孩,那是自己的兒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猛然,一陣前所未有的愧疚感湧上心頭。

廣場上傳來鐘聲,到了第十二響,整片天空忽然被絢爛的煙花覆蓋。如此濃烈的味道裏,這個失魂落魄的27歲女人,卻正在經歷着她人生的第一場風暴。關乎愛情,也關乎親情,是理性與感性、順從與責任的博弈。更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許多。

蔣雯麗在想,如果所有的幻想與抵抗都會在這樣的現實裏變得不堪一擊,那是不是從始至終要做的,就只有妥協?

房東老太太五十多歲,姓李。後來熟絡了不少,蔣雯麗就親切的叫她李姨。李姨人很好,笑起來滿臉的褶子。大概是得知了蔣雯麗是個苦命的女人,便一直都很照顧她。

她給蔣雯麗送來一些衣服,說是女兒走之前留下的,都是很好的衣服,自己也穿不上,讓蔣雯麗穿。她還經常帶着蔣雯麗去郊區的大街小巷裏走,說是帶她熟悉熟悉地方,了解了解環境。

自從租了這房子,李姨就成了蔣雯麗最親近的人。再後來,蔣雯麗覺着,她待自己就像待親女兒一樣好。

自打和黎井衡離婚以後,蔣雯麗就沒敢給自己的母親打過幾次電話。老人家身體不好,便更受不了什麽打擊,所以丢了兒子離了婚的事,她半個字都沒敢和遠在老家的父母提。

郊區的環境相對市區總是略勝一籌,花樹多,空氣好。李姨時不時就帶她出去轉,告訴她,這片因為地理位置和環境,理所當然成了一些福利院的天堂。它們分片,不能自理的老人,無家可歸的孩子,都在那裏。

對于蔣雯麗而言,李姨就像個人生經驗豐富的老師。她總在蔣雯麗哭着想起兒子和丈夫黎井衡的時候嘆上幾口氣,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眯起來,随後語重心長道:“小麗,你知道不?人這一輩子,千萬別為了不值得的人去操太多心。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更明白了。明白自己開心快樂才是最重要的,千萬不要違背自己的意願。”

李姨略顯沉悶的聲音,總在那樣沉悶的寂靜裏被拖的很長,可終歸是人各有命,發生過的變不了,心裏的疤抹不平。

1993年開春,蔣雯麗在郊區一家敬老院找了一份打掃衛生的工作,每月工資一百。蔣雯麗覺着,除去吃穿用,再節省一些,日子總算還能湊合。

和她一起做清潔工作的,是幾個上了年歲的大媽。每次遇到時,就會一起揪着蔣雯麗八卦幾句。當然,其中也不乏背後議論的。

比如:“小麗,你這還很年輕啊,結婚了嗎?有孩子嗎?”

“我看啊,要不就是個沒男人的寡婦。”

“你們說,她怎麽來做這個工作啊?”

時間久了,蔣雯麗也就見慣不怪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李姨那樣。面對這些人,她沒有言語,也不敢過多交集。她就快三十歲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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