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一滴雨水從空中墜落,滴在滿布焦土的大地上,黑雲密布的天空突降大雨。
西楚霸王蹒跚地退後幾步,像是退守最後的尊嚴。雨水澆淋着他血水交錯的面部,他自嘲地笑了笑,狠狠拔出貫穿腹部的幾支利箭。
已是窮途末路,手中只剩一把長/槍,面前是争相要他首級的漢軍。為何會走到這一步?為何會衆叛親離?為何他的愛人會離他而去?他都沒有時間去明白。
最後的霸王擡起頭,像是在忏悔,也像是不甘,往昔亮如永晝的重瞳現在盛滿無限的悲涼。
遠方,撐着一把油紙傘的漢軍軍師立在高處,冰藍的雙瞳默默地注視一切。
顏路忽然從夢中驚醒。
這不是他第一次夢到這樣的場景,但這不忍直視又無可奈何的場景,多看一次都無比煎熬。
顏路微側身,淺灰的頭發從肩頭滑落。身旁那人雖還在睡夢中,力氣倒是不小,當下收緊了放在顏路後腰的手臂。
顏路只好作罷,默默将頭枕在那人的胸前,閉上眼睛。
就讓噩夢早日褪去,随風飄散,沉澱在過去的時光裏。
許久,張良睜開眼睫。此時天光已現,晨曦溫和的光亮灑在窗柩上,照着竹簾邊的冰絲流蘇有閃爍的反光。
顏路在他懷裏,柔軟的淺灰頭發就在他面前,這讓張良感到很心安。他低下頭,臉頰蹭過順直的長發,帶來微癢的感覺,然後掠過光滑的脖頸,雙唇即将碰到另一處溫暖的觸感。
突然,顏路伸出兩指,抵住張良将要觸碰的雙唇。
“早安,師兄居然醒得比良早。”張良微笑道。
顏路睜開雙眼,噩夢的消極影響已經消減了大半。剛睜開眼就看見自己的師弟勾起嘴角注視着他,逆光的位置使張良的睫毛像鍍上一層鎏金,身上粘膩的汗水已經幹透,卻平添一陣涼意。顏路伸出手,把張良那邊的薄毯向上拉了拉,并把他微濕的頭發撩到耳後。
“早安。”顏路道。“再睡會就去早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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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聽到後半句就有些不情願了。
起身草草地沐浴洗漱一番,然後情願又不情願地,任憑各種原因不應該起來的顏路為他整理着裝。顏路執着長齒的梳篦,有些艱難地給張良挽起一個發髻——平日裏散發又紮高馬尾,再順的頭發也會打結。最後才戴上劉氏長冠,将一把八面漢劍配在左方——淩虛太過招搖,而現今的皇帝不喜招搖。
張良看着只披着一件大氅、裏衣領口微敞的顏路,顏路修長的手指在他眼前移動,為他撫平衣衽的褶皺。張良擡起手,指腹滑過光滑的手背,輕松地握住對方的手腕。身後的人略有些驚訝,但也順從地接受這個動作。
張良拉近了顏路的身子,微微側頭,完成了清晨尚未完成的一個吻。
“早點回來。”顏路飛快地撇過頭,張良輕快地笑了笑,默許了。
待張良出門,顏路才得以有時間洗漱,把昨夜的痕跡一一抹盡,換了一身幹淨的新衣後,他緩步行到床榻前,讓疲憊酸痛的身體得到一絲緩解。門外梳雙環髻的侍女端着藥碗入內,行了一個禮:
“顏先生,該服藥了。”
“麻煩你了,放在那吧。”
浩劫後留下的病根,他作為醫者心裏自然清楚,雖無性命之憂,但不能如以往舞劍切磋,也是遺憾。
苦澀的藥汁還沒有刺激味蕾,屋外突然傳出侍女尖叫的聲音,有幾塊瓦片從屋頂滑落。
顏路急忙奔出屋外,只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他視野中,身體輕盈地像是踩着一只飛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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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撩開車輿的帳簾,室外明媚的日光着實刺眼,張良撚了撚眉心,剛想下車,腰側的八面漢劍就卡在了門口。張良楞了幾秒,然後面無表情地放正佩劍,像什麽都沒發生似地下車。
張良認為現在和他在小聖賢莊的生活并沒有多大區別,當年隔夜飲酒太困不想給弟子上早課,現在夜間入眠太晚不想給皇帝上早朝。
張良偏過頭,正好與一直看着他的伏念的目光撞了個正着。
也和他過去因遲到受到掌門師兄指責并沒有多大區別。
儒家掌門伏念滅秦有功,聖上又感念其師弟張良常年随行征戰,特封伏念為新朝博士,撥款重建儒門。對于伏念來說只要有後一條就足矣,當今皇上出生于草莽之間,對長篇論述的典籍有本能的排斥,讓他在朝為官也是相看兩厭,還不如早日放他回桑海。
現在這情況放在以前,張良大可以裝作沒看見。可是現在身處權力中心,周圍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不得不給人做個樣子。
所以張良上前,朝着伏念工整一揖:
“博士大人好,多日未見,今日氣色比往日更好了。”
“留侯大人客氣了。”
張良暗嘆大師兄不虧是大師兄,連句基本的官場客套話都不願給他。
伏念依禮作揖暫退,與張良擦身而過,張良看到他的大師兄,從琵琶骨綿延至耳後的疤痕。
那是羅網留給他的痕跡。
顏路本想準備祛疤的膏藥,卻被伏念拒絕,他說他願以此留作紀念。
殿內,張良取下那把磨人的八面漢劍,交給解劍席的宮人,入殿之人必解劍除履,這是荊軻刺秦後都沒有改變的條令。而唯有一人除外。
蕭何。
張良看着蕭何腰佩長劍,穩步走到離皇帝最近的一處位置,暗示衆人他與帝王不可輕視的關系。
身着袀玄正裝的帝王穩坐在上方,已不見早年的痞氣,看到與百官站在同側的張良,略有些詫異:
“前幾日聽聞子房因染疾不能上朝,今日見愛卿上朝,身體是否無恙?”
張良出列一揖,“多謝陛下擔憂,微臣病體已經好轉了許多。”
伏念的臉色顯得更加冷漠。
然後群臣就上奏了一些各地的狀況,漢廷推崇無為而治,所以朝上的奏議也較少。當然,即使少也沒有遺落西楚霸王的殘存勢力。張良想到之前有傳聞,楚将鐘離昧正藏身于楚王韓信的府邸。
張良的餘光掃視了一圈,都沒有看到這位飛揚跋扈不知收斂的楚王,群臣沒有一個提出異議,似乎已經習慣這位楚王對當今皇帝的失敬失禮。
正當張良考量韓信圖謀不軌的可能性,無來由地,座上的皇帝話鋒一轉:
“朕稱帝前,就對嬴政追求永生之道略有耳聞,稱帝後卻也知之甚少,不知愛卿們對此有何了解?”
這句話,不僅讓那些早已準備好說辭巴結皇帝的大臣措手不及,也讓蕭何陳平等近臣十分不解和驚訝。
張良卻想到另一件事。
他轉過頭,像是求證心中的疑惑,看到身後的伏念同樣也看着他,心中當即了然。
劉邦雙目微轉,看向一旁的張良:
“子房,朕聽說愛卿的一位師兄,曾在秦宮為嬴政祈福延壽,此事是否屬實?”
張良猛然擡起頭,下意識強行壓制內心的不安,并且強行扯出一個無害的笑容:
“是。不過微臣的師兄并不完全是陛下所說的那樣,師兄在秦奉常的職務可有可無,并沒有起到關鍵作用。”
“哦?”
“陛下也知,嬴政向來忌憚儒家,如果真的想讓自己長生不老,會讓一個可能取自己性命的人參與嗎?”
劉邦擰緊眉,張良的話确實有理。
伏念行禮出列,“陛下,微臣的二師弟自嬴政滅儒後身體一向不佳,在秦宮也沒有加以調理,微臣懇請陛下不要再讓師弟勞神。如果陛下對此有興趣,微臣可讓幾名儒家弟子進宮為陛下講解。”
劉邦聽到最後一句就有些不快,随即終結了這個話題,并吩咐下屬賜藥至留侯府。下朝後,張良跟随伏念到一個偏僻的角落。
“這是……怎麽一回事。”伏念的面色極其陰沉。
“我之前從未聽陛下說過類似的事。”張良道。“陛下能憑空說出這件事,并準确地問到我,提到二師兄,一定是背後有人引導。”
“但是陰陽家已經完了。”
“是的。”張良垂下眼簾。“但是又有哪個帝王不懼怕死亡?”
天邊有堕日,張良向遠去的伏念車輿作揖告別,殘陽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又将他的影子融合在深宮高牆的陰影裏。張良轉身,看着遠處層層疊疊的宮牆和屋檐,又有多少陰謀暗算藏匿在深深的宮牆中。
他知道,他要完全擺脫人心之争,實在太難了。
留侯府的車輿停在門口,張良敏銳的雙眼掃視了一周,突然開口:
“為何不見府中的随身仆從?”
下人不解地說道:“留侯大人,您之前從不進宮帶随身仆從的。”
“這次不一樣,現在比以前下朝的時間晚了許多。”張良眉頭微蹙。“放在往日,顏先生肯定讓仆從進宮詢問了。”
難道……
一個可怕的推測在張良心中竄出,使他當即掀開帳簾,催促下人準備起程。
“速去府邸!!”
新來的宮人正在清掃大道上的落葉,突然見留侯府的車輿急速穿過,差點和他撞了個滿懷。
“什麽事讓留侯大人走得那麽急?難道留侯夫人分娩了?”
旁邊同樣掃落葉的宮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你話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