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幾日後,是劉邦寵妃戚夫人的生辰,宮中設宴,官位上至三公諸侯下至郡守皆被邀請,可見劉邦對戚夫人的寵愛極深。
對于臣子而言,就不僅僅是場奢華的宴會,而是向皇帝力表忠心的一次機會。
顏路早早地把張良叫醒,再三确認衣着發冠不違制,其間張良的眼皮都快擡不起來。
“随軍時戚夫人就常伴陛下身側,陛下如此看重戚夫人,你怎能如此輕視呢?”
張良心中苦笑,他的師兄多半是無法體會到——在張良進入營帳後,看到戚夫人如弱風扶柳般倚在劉邦胸前,這樣無比尴尬的感覺。
宮人已在府外等候多時,老主管目送車輿遠去,然後扶着同樣目送的顏路入府,并命幾名仆從在外等候宮中的消息。而此時,三丈外的牆角忽有幾人窺伺般朝向這邊,經歷大風大浪的主管警覺地回過頭,那幾人卻憑空消失了。
主管停頓了片刻,然後繼續面色平靜地問候顏路體況。
另一邊,絲竹管弦聲繞梁三尺,細腰的宮女甩動長長的舞袖,頭上花枝金步搖顫顫抖動,腰間的銅鈴随舞步叮當作響。席間的臣子或真或假地邀飲寒暄,唯獨張良安靜地坐在席上,案上的醇酒早已讓他囑托宮人撤下了。
時人皆知留侯張良多病,不應多飲酒,又因病遠離朝政甚久,所以入席時只向他行禮問好,然後就各奔各方了,只有曹參陳平等人與他敘上幾句話。
張良掃視了席間,突然看見伏念也同樣靜坐在席上,面色極其凝重。
張良疑惑了,又忽然想了明白。在周禮和孔子言論中,自然沒有一句話、一個字、一個筆畫能允許帝王給自己的寵妾辦這樣規模不下祭祀的宴會,然而當今皇上向來不計較古禮,他的大師兄縱有千般鄙夷和嫌惡也不得不參加這樣的宴會。
張良心裏笑道大師兄真是個有原則的人。然而須臾,他突然意識到什麽。
連向來恪守儒家準則的博士都來赴宴,為何從來放任無邊的楚王仍舊缺席。
“呀,殿下,這萬萬使不得啊……”
主管驚慌地攔着快要硬闖的人。
“楚王殿下,您如果要見留侯大人,宮宴結束後老奴可差人去請您,現在您不方便進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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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信身着绛緣錦袍,腰配鎏金嵌玉銀帶鈎,和當年的落魄游俠已經判若兩人。全身戎裝的貼身副将帶着一隊人馬,緊跟在韓信身後待命,并壓迫地盯着擋在前方的主管。
“不用。”韓信陰郁的目光望向府內。“我要見的人,只有顏路先生一人而已。”
靜谧的書房內,一陣風忽然掀開竹簾,把錯金博山爐的輕煙一截兩段。
顏路放下手中的竹簡,将多餘的竹屑和草繩整理幹淨,投入的他并未察覺到這本該無風的天氣卻起了風。
焚書後,複原百家典籍是項艱巨的任務,雖有朝廷扶持但人手還是不夠,顏路本想參與修書,卻被伏念張良同聲拒絕。之前莊內事務多半由顏路打理,現在他的師弟和師兄卻把他當成必須躺榻上的病人,顏路感到些許的不甘心,最後伏念攔不住他,就把部分殘損不是很嚴重的典籍交予他。
他抱着已經修複完的竹簡,剛起身,就看到門外立着一個魁梧的身影。
這絕對不是按時讓他服藥的侍女的身影。顏路警惕地向後退了一步,将竹簡中的竹刀攥在大袖裏的手中。
“敢問……閣下是?”
佩刀的副将上前,禮貌地拱手作揖,“顏先生,楚王殿下有請。”
“楚王殿下?”顏路感到十分詫異。“如果是楚王殿下想見路,為何來通報的不是留侯府的仆人,而是閣下您?”
副将不答,顏路看着對方,似乎已經看到他之後會經歷什麽。良久,顏路啓口:
“路明白了。”
顏路放下懷中的竹簡,将竹刀留在袖中。
會客堂中,韓信箕踞在席上,手指打趣地敲擊地面,一名長相秀麗的侍女端着熏香爐上前,不料衣擺寬大絆住了腳,侍女狼狽地跌在席上,滾燙的熏香爐脫離她的手,掉在韓信一步遠的地方。
侍女頓時吓得面無人色,急忙爬起來跪伏在地:
“楚王殿下恕罪,楚王殿下恕罪……”
“哎呀你這是……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放在平時算了,偏偏要放在現在。”老主管急忙斥責侍女,又轉向韓信。“楚王殿下您就饒她一條賤命吧,這賤奴是新招的,沒經驗,大手大腳慣了。前些日子府裏來了一個江湖大盜,人家還沒幹什麽,一群女奴就哭哭啼啼來找老奴,留侯大人實在看不過,就讓我老奴招些仆人——你還跪在那裏幹什麽,還不快走,這裏不留你了!!”
侍女依舊哭得花容失色,“楚王殿下息怒,主管大人息怒……只是賤奴父母雙亡,已無家可歸,此後多虧一位恩人相助,說留侯大人體諒大度,在留侯府幹事不吃虧,賤奴才有栖身之所,現在,現在……賤奴就這麽走了,賤奴不要緊,但怎麽答謝賤奴的恩人啊!”
主管嫌惡地擺了擺手,“你的恩人關楚王殿下什麽事!走走走!”
“等等。”韓信忽然開口。
主管趕忙換上一張殷勤的臉,“楚王殿下,您有什麽吩咐?”
“給她三匹絹,讓她答謝她的恩人。”韓信道。
侍女緩緩地擡起頭,面上兩條淚痕還沒有擦去,就重重地三叩首:
“多謝楚王殿下!多謝楚王殿下!”
“行了,楚王殿下都發話了,快走吧。”主管道。
此時,副将帶着顏路朝這裏走來。跪伏在地的侍女喜極而泣,用袖拭着眼淚從地上爬起,而在這短小的瞬間,衣袖後垂淚的雙眼變得警覺銳利,與老主管對視片刻後又轉瞬即逝。
副将看着淚流的侍女離開,當即吩咐手下派幾人尾随,不要因她節外生枝。
顏路看見身着華服的韓信,随後行平民頓首跪拜之禮。顏路的額頭碰到粗糙的地面之時,老主管難堪地看了韓信一眼。
“楚王殿下。”
“顏先生,我們似乎很久沒見面了。”韓信勾起嘴角。
“路身份卑賤,無緣與高貴的殿下再會。”顏路謙恭地說道“如果楚王殿下想見留侯大人,路可以代殿下轉告留侯大人。”
“我與子房在帳中論事甚久,又與他一同整理過兵書,我對他已經了解得夠多了。”韓信微笑道。“我還是,比較想了解顏先生。”
韓信右手微擡,示意免禮,主管趕忙上前扶起顏路,讓他在席上入座。而就是攙扶顏路手臂的那刻,主管摸到他袖中藏着的那把竹刀。
“顏先生莫要客氣,我與先生算半個故人了,不必拘于禮節。”韓信道。“久聞先生體況不佳,近日可有好轉?”
顏路工整一揖,“謝楚王殿下關心,路有幸蒙留侯與府中諸人體恤,身體已無大礙。”
韓信陰冷的眼睛凝視着顏路,開口道:“子房對先生……也真是體貼入微。”
顏路遲疑了片刻,“殿下言過了,留侯大人與路身份懸殊,路能借住留侯府調理身體,已是萬分感激了。”
“子房是當今陛下極為信任的人,也是大漢最為聰明的人,子房能屈尊照顧顏先生,先生對子房深有感激之情,也是自然。”
韓信的指腹滑過微涼的杯盞,杯中清水倒映着身邊副将冰冷的刀鞘。
“不知先生……怎麽看待留侯張良?”
張良起身,朝殿內正席深深一揖。
“良在此恭賀夫人壽辰。”
劉邦今日心情特別愉快,少有地舒展眉頭,看見張良赴宴心情更是大好。
“子房快快免禮,朕前幾日聽聞子房身體不适,今日卻來此祝賀戚姬生辰,朕很是感動。”
戚姬笑着附和道:“是啊,留侯大人病愈後第一件事就是祝賀妾的生辰,妾也好生感動,日後定不會忘了大人。”
“妹妹言過了。”呂雉輕笑着拍拍戚姬的肩膀。“妹妹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留侯大人來賞臉也是應該的,今日是妹妹的生辰,別要感動得哭了。”
張良微笑着坐回席上,平靜地看了呂雉一眼。
所謂最毒婦人心,不在其表,而在于心。
此時殿內楚舞已畢,樂官依次擡上編磬和卧箜篌,一個樂官默默垂首走過張良,将一片竹簡留在案上。
張良看在了眼裏,假裝無事地拿起竹簡,将竹簡翻了過來。
片刻後,他面色極為平靜地起身。
“陛下,良剛才突感胸悶,可否讓良先回府歇息。掃了陛下和夫人的興,良深感抱歉。”
“哎呀,果然這種大型宴會還是讓子房少參加為好,多傷身體。”劉邦皺眉。“叫個太醫一塊走吧。”
“謝陛下,不過良已自帶府中醫官,無需陛下操心了。”
“大人多多保重身體。”戚姬道。
張良躬身作揖辭別,慢行退了幾步,轉身的那刻,他的目光頓時充滿了冷厲的殺氣。
“留侯大人是能為天下付出一切的人。”
顏路直視韓信的雙眼,目光堅定地說道。
“他為除暴秦,明知刺秦者荊軻高漸離的下場,仍奮勇地刺殺嬴政。他為保天下永定,勸說陛下放棄大封六國,因此失去重建故國的機會。路能與留侯大人相識,不枉路此生。”
“看來顏先生十分敬重子房。”韓信慢慢起身。“那我怎麽看到——子房對先生,卻是另外一種感情。”
顏路心中頓時一緊,“殿下,路……”
“當年,我與他在劉邦帳中再會。”韓信緩步走到顏路身邊。“他形如枯槁,面容憔悴,全然沒有之前儒家三當家神采奕奕的樣子,只有眼中充滿了不甘。我還以為真如當時天下人所言,儒家三當家接連受滅韓滅儒打擊一蹶不振,之後我才發現我想錯了,并不全是這樣。”
“之後,漢軍破鹹陽,我以為他終報滅國之仇會很高興,沒想到他十分冷靜,我從未看到他那種樣子,冷靜到讓人膽寒。後來我隐約聽到他切除任何可能外傳的信息渠道,單獨審問已降的秦官,支走所有随身護衛。然後,我就看到他守了一日一夜的先生——原來,他跟随劉邦這幾年,從來沒有放棄打聽先生的消息,即使當時人稱二當家已經随大火一起滅亡了。”
韓信看着顏路的臉漸漸褪去血色,笑着加了一句:
“哦,我猜這些,子房還沒有跟你說過吧——也是,他這麽不想讓別人關心的一個人。”
“……殿下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的,已經說完了。”韓信道。“很遺憾,子房現在宮中,不能在這陪先生緬懷往事了。”
站在一邊的主管緊張地環顧左右,看見韓信的衛兵已将劍鞘中的利劍抽出一段。
“先生打擾了留侯府這麽長時間,不如到楚王府調理身體,我韓信會好好照顧先生,定不比子房差。”
顏路低着頭,陰影遮擋住他此時的神情。
“楚王殿下,是想要怎樣的一個天下?”
韓信被顏路這突然的一問弄得略驚,然後冷靜地反問道:“那顏先生想要怎樣的一個天下?”
“路想要的天下,是百姓都得以休養生息,再無兵戈的天下,這也是留侯大人想要的天下。但如果殿下這麽做,就讓這個天下再次毀滅了,路能力有限,不能制止楚王殿下。”
顏路擡起頭,雙眼被日光擦拭得格外晶亮,手中的竹刀慢慢從袖中拿出。
“所以,請允許路在此……”
“楚王殿下!”
顏路和韓信雙雙回頭,看到身着禮服、發冠未亂的張良緩步走到堂中,幾個韓信的衛兵跟在他身後,糾結地不知該做什麽反應。
張良微笑得體地看了韓信一眼,向着韓信做了一揖,雖然韓信覺得這個笑容都能在他肉上剜上幾刀。
“楚王殿下,良因宴會留宮甚久,不能及時迎接殿下從封地歸京,請殿下恕罪。不過——相國大人特派三千官兵,特地護送殿下赴相國府敘舊,他們已在留侯府外等候多時,希望能護殿下周全。”
韓信冷哼了一聲,又見張良看向顏路。
“顏路久病纏身,陰氣甚重,怎能讓他面見楚王殿下,還不快送他回屋!”
旁邊的侍女第一次聽到張良提了一個音調差遣人,趕忙上前攙扶起顏路,主管趁機奪走他手中的竹刀。
張良轉過身,看見韓信自嘲般鼓起了掌。韓信做了一個手勢,副将和衛兵領命去前方開道。
“子房,你為何選擇輔佐劉邦?”韓信背對着張良。“你與項羽是舊識,按常理他會更信任和重用你,為何你要選擇一個賤民出身沒有根基的劉邦?”
“那楚王殿下,又是為何要選擇輔佐陛下?”張良沉聲道。
“我?”韓信笑着仰起頭。“因為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
“良有許多理由,但絕對和殿下的不一樣。”張良道。“看來楚王殿下想要的東西,從項羽再到陛下的帳下一直沒有改變,可是人的欲望,往往也會吞噬人。”
“留侯所言極是。”韓信道。“而如果沒有欲望,韓信也不過是農家一個跑腿屬下。”
張良看了韓信一眼,想再說什麽。韓信已經扶着副将的手,踏入了車輿。
“這一局,看來是留侯勝了。”韓信笑道。“最後給你一個忠告,劉邦此人不可信。”
這是張良最後一次看到韓信。
老主管拱手立在張良身後,看着楚王浩大的人馬遠去,又行禮向張良問道:
“留侯大人,此事是否要報給宮中?”
“不用,相國大人一人知道便可。”張良道。“寫封密函感謝相國,并賜那位女俠百金、絹十匹,替我好好感謝她。”
“老奴領命。”老主管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問道:“留侯大人,老奴鬥膽詢問,如果您不及時趕來,顏先生他會不會……”
“他會的。”張良目視前方。“如果他能這樣做,他會的。”
“這……唉,楚王此舉真是把大人和顏先生逼上絕路了。”
“不逼絕路又怎能鎮住我。”張良擡首望了一眼蒼穹。“不過很可惜,一切都快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