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報複

許山岚道:“哥,咱別練了吧。”

他這話一出口,周圍陡然安靜了下來。叢展轶沒說話,很長時間都沒說話,只聽到兩個人彼此呼呼喘息的聲音。許山岚忽然不敢擡頭看大師兄的臉色,他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腳尖,還有叢展轶的腳尖。

兩人的腳都赤着,裹着白色的繃帶式的護踝,氣氛壓抑而凝重。

大師兄一定生氣了,自己也是,功夫不好好練,上學也不好好念,還能幹點什麽?許山岚有些後悔,他動動唇,想改口,可又不知該說些什麽,于是也就閉上嘴。

足足過了五六分鐘,頭頂上飄下來叢展轶淡淡的一個字:“好。”然後許山岚眼前的腳尖就動了,轉到一邊,漸漸走開去。

許山岚擡起頭,望着叢展轶離開練功房的背影。他沒想到叢展轶能這麽就答應了,松一口氣的同時卻感到濃重的失落和沮喪。其實這明明是他自己提出來的,按道理應該高興才對。可大師兄為什麽就不發怒呢?為什麽不反駁呢?為什麽不堅持讓他繼續練下去呢?

許山岚摘下拳套,用力甩在地上,心裏煩躁不安,他垂頭喪氣地回到房間洗了澡換身衣服。走到樓下時聽見外面汽車壓軋石子路的摩擦聲,許山岚快跑幾步來到門口,見蒙蒙晨霧中,叢展轶的汽車慢慢地轉了個彎,消失在遠處——大師兄竟然連早飯都沒吃。

許山岚輕輕咬住嘴唇,他的的确确後悔了。

叢展轶直接去了公司,秘書邱天正等着他。邱天以前是給殷逸做秘書的,為人精明幹練,戴着一副金絲邊的眼鏡,永遠西裝革履。他剛跟着叢展轶做事的時候還不太适應。叢展轶不像殷逸那般随和,也沒有殷逸那種容人的雅量。相比之下,殷逸更像個大戶人家出身的公子哥,該有的手腕也有,該做的事情也做,但并不十分強求,為人內斂而謹慎。但叢展轶不是,這個年輕的老板表現出更多的侵略性和強硬,表面上的波瀾不驚沉默寡言,并不能掩蓋他嚴酷而刻薄的本性。殷逸更像一只鳳,叢展轶更像一只狼。但邱天和年輕老板相處久了才發現,其實對他來說,有個這樣的老板才是福氣。他有沖勁有韌性還有一股子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狠勁;殷逸年歲太大了,他已經失去了年輕人應有的銳氣,而叢展轶卻是正當時。

邱天像往常一樣,把一整天的事務安排先對叢展轶做以彙報。叢展轶一擺手,阻住了他,問道:“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邱天幾乎都不用多想,立刻明白了老板的意思,他合上手中的文件夾,說道:“安排好了,只要岚子一出校門,他在哪裏我們都能立刻知道。”

“出校門?”叢展轶皺緊眉頭,“在校園裏呢?沒有麽?”

“這個……”邱天笑笑,“我覺得沒有什麽必要吧,畢竟校園裏很安全,他……”

叢展轶盯着邱天,面無表情,瞳仁濃黑得像墨,這使得他看上去帶着幾分冷酷和高深莫測。邱天馬上停下來,沒再說下去。叢展轶看了他一會,才慢慢地道:“我要求是,每時每刻,每分每秒,你明白麽?”他把中間的八個字說得極重,像要強調什麽似的。

邱天吸一口氣:“是的叢先生,是我疏忽了,我馬上派人在岚子所在的班級安裝監視……”

叢展轶搖搖頭:“你怎麽辦我不管,我只要結果。岚子得在我眼皮底下,我要随時随地掌握他的行蹤。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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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邱天從心眼裏不贊成叢展轶的做法,他不能理解這種明顯帶有強烈獨占欲的行為,這已經近乎病态了。他說:“是的,叢先生。”

叢展轶看出邱天的不以為然,但他不在乎,可以說,除了許山岚,誰對他的看法他都不在乎。自己的父親尚不能了解他,更不用說別人。從這方面來講,叢展轶甚至可以稱得上無情。可世界總是公平的,你這方面優秀,另一方面一定慘不忍睹;這東西擁有,同樣也會失去另一樣;你不在乎其他人,那麽肯定是把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念想,都放在了一個人的身上。也正因為如此,那種感情必定熾烈而灼熱,幾乎令人難以承受。

邱天打開文件夾,在許山岚的名字下面劃了兩道極粗的橫線,又說道:“昨天法院那邊私底下告訴我一個初步的結果,大約能判劉功死緩。因為打架的不止他一個,年紀又太小,剛滿十八歲。”

“死緩?”叢展轶冷笑了一下,“死緩就是留條命,過一段日子再減刑,十年二十年也就放出來了,再弄個保外就醫什麽的,太便宜他了吧。仗着自己父親有勢力,随便打死個人還不用償命。”

“聽說劉小良為兒子也是傾家蕩産,他本來就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留待察看。承諾給死者家屬加大賠償,請求減刑,給孩子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邱天頓了頓,又道,“不過法院的人也跟我說了,積極賠償只是從輕處罰的酌定情節,不是法定情節。”

“什麽酌定情節法定情節。”叢展轶食指輕輕敲着桌面,“法官要判他減刑,就可以看做是法定情節,不判,就是酌定情節。這都是明擺着的事,法官的權力大得很。不就是花錢麽?有錢就可以買命,難道沒錢的活該去死?”他的眼裏閃着殘酷的陰冷的光,“劉家出錢,我出的更多;劉家找人,我找的更狠;他跟我走程序,我就跟他走程序,他跟我走法律,我就跟他走法律。我就是要讓姓劉的也嘗嘗失去親人的滋味。你告訴死者家屬,用不着姓劉的賠錢,就要他兒子這條命!”

叢展轶說得極為平靜,不見波瀾,卻比咬牙切齒指天畫地的詛咒更令人驚心。邱天不由一噤,只覺得後背直冒寒氣,勉強笑一笑,道:“還有高義和張岩,這兩個人倒沒怎麽樣,行政警告處分,停職15天。”

刑訊逼供算不得什麽大罪,甚至也說不上就是有罪,幾乎所有的民警都幹過這件事,也幾乎所有被抓起來的都被刑訊逼供過。除非你背後有人撐腰,像許山岚一樣被人保出來,要不然關你個幾天幾夜太正常了。中國的刑法和香港美國的都不太一樣,人家只要不判罪就認為只是嫌疑犯,擁有一切正當權利;中國不是,從把你帶到警車上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是罪犯了,不是也得扒層皮。

邱天以為叢展轶對此也要表示不滿,沒想到對方只點頭應了一聲:“嗯。”表示知道了,便即無話。邱天偷觑叢展轶的臉色,看來看去也看不大明白,沉吟片刻,便繼續向老板彙報當日行程。

叢展轶說:“晚上的應酬全部取消,我今天還有點事。打電話給龔恺,我今晚去他那裏。”

老板的私事,屬下最好不要多加置喙。邱天沒見過龔恺,只點頭應允,便出去做事了。

龔恺算是被叢展轶包養了。叢展轶專門給他弄套房子,還雇個清潔工幫他打掃房間,一穿用度一應俱全,全是名牌。金寶城對此也挺詫異好笑,有時候喝酒難免用這件事調侃幾句。和龔恺一起做過事的男孩女孩難免嫉妒萬分,都說龔恺上輩子一定是個妖精,把那麽個冷漠而嚴肅的人吃得死死的。

其實龔恺自己比他們還弄不明白,要說叢展轶寵他吧,不但沒上過他的床,連吃頓飯都沒時間;說不寵他吧,什麽事都想到前面,還沒等他張嘴,東西置辦得別提多齊全。龔恺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叢展轶出去的時候好好用心盡力服侍,乖巧得簡直讓人心疼。那群老板連連說:小叢啊,你這次可真挖到寶了。

後來龔恺見到許山岚,才隐隐約約覺得明白點,叢展轶不是覺得他跟小師弟一般大,動了恻隐之心,就是壓根把他當成小師弟了,總之跟那個許山岚一定脫離不了幹系。

明白這一點,龔恺反倒安心下來,又暗暗有些嘆息,權勢再大的人內心深處也有解不開的結,自古皆然。

所以龔恺接到邱天電話的時候十分疑惑,不過疑惑歸疑惑,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的。龔恺最大的優點就是知足、守本分,從來不做沒規矩的事,不管叢展轶對他再好,多一件事不做,多一句話不說。

叢展轶這是第一次在龔恺“家”裏吃飯,龔恺特地精心烹制了一桌子好菜。叢展轶吃着挺順口,說:“不錯,你倒有天分。”

龔恺說:“在家都是我做,父母要下地幹活,弟弟妹妹還小。”

叢展轶今天心情格外好,居然有耐心陪他聊了幾句:“你們那裏沒有計劃生育麽?你還是大兒子。”

“爸爸迷信這個,算命的說他得生三個兒子才能長命百歲。為了生,公職也丢了,房子也賣了,我是沒辦法……”龔恺縮了縮腦袋,想起自家的凄惶,忍不住嘆口氣。

叢展轶淡淡地道:“以後有機會出去做點正經事吧,男人早晚得成家立業,你也得撐起一片天來的。”

龔恺眼圈一紅,從心裏往外覺得暖和,沒人替他這樣想過,這句話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叢展轶和他随便聊了一會,大多都是龔恺在說,把自己那點事全抖落出來了。眼見天漸漸黑下來,龔恺起身實心實意地說道:“叢哥,不如你今晚就睡在這裏吧,床單被罩都是新換的,我……”他有些緊張,又有些瑟縮,但還是鼓足勇氣。不料叢展轶搖搖頭:“我今晚還有點事,借你這裏歇一歇。”叢展轶覺得把龔恺身份背景家庭環境了解得差不多了,拿起随身帶來的一個包,走進衛生間。出來時已換上一身輕便的深藍色的運動服,帶着個帽子。

叢展轶瞅着龔恺,神情有點嚴肅,一字一字地說:“你看一會電視,我一直在和你一起看電視,明白嗎?”

龔恺心裏抖了一下,他這才明白叢展轶今天過來不是平白無故的,他琢磨一陣才聽懂了對方話裏的意思,心裏又抖一下,哆嗦着說:“明…明白……”

叢展轶笑笑,摸摸龔恺的頭,說:“好孩子。”他嘴上說得很輕松,目光卻是冷的,暗藏着幾分嚴酷,這使得那抹笑容竟有些詭異。龔恺艱難地咽了一下,勉強抑制住心底的驚恐,咧咧嘴,算是露出個笑容。

叢展轶從龔恺家走出來,坐進自己的車裏。沒有司機,車牌子全摘掉了。他獨自一人開到昆山路,這裏有個小岔口,十分偏僻,這麽晚更是不見人影。他把車子開在樹影下,熄了火,黑黢黢的從外面完全看不見。

只有一盞昏黃的路燈亮着,照着路上的泥濘。一個人影慢吞吞地走過來,民警的制服歪歪扭扭地挂在身上,扣子全打開了,像是潰敗下來的逃兵。

叢展轶看清楚了那人,回身從背包裏取出一根堅硬的棒球棍,壓低帽檐遮住大半張臉,打開車門走下來。

踽踽的腳步聲在深夜和寂靜裏格外清晰,但那人卻沒太在意,需要值班回家晚的多了去了,更何況他一個大老爺們,還是個警察。誰能使壞使到警察身上?

這時他聽到身後有人低喚了一聲:“高義。”

他下意識地應道:“哎。”然後一回頭。

就在那一瞬間,還沒等他看清面前的人是誰,一樣鈍器夾雜着呼嘯的風聲“呼”地砸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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