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厮守
王鶴雙手搭在後腦勺上,舒心地說:“這下可妥了,你們倆快點定下來我也放心哪,要不然拖來拖去我都替她着急。”
許山岚嗤笑一聲:“跟你有什麽關系,你知道什麽呀你。”
“哎呦。”王鶴直起腰板,“怎麽沒關系?你倆都是我的好朋友,萬一弄個失戀,到時候我安慰誰去呀我。”
許山岚沒聽明白:“什麽好朋友?明明是……”他想說明明是長輩,幸好收嘴收得及時,沒把叢展轶供出來,擺擺手不理王鶴了,作勢又要趴在桌子上。
“怎麽不是好朋友?你不是啊,還是羅亞男不是啊。”王鶴說得還挺理直氣壯。
許山岚覺得有點不大對勁,皺起眉頭:“你到底在說什麽呀。”
“羅亞男嗎,不就是她喜歡你嗎?”王鶴瞪起眼睛,忽然看出許山岚一臉驚愕的樣子,總算明白過來,指着許山岚的鼻子,“難道……哎呀我靠!”他砰地坐回椅子裏,懊惱地撓撓頭發,“鬧了半天不是她呀,你瞧這事弄的!”
許山岚十分震驚,他根本沒往那方面想過,羅亞男一直只是他的同學而已,只不過性子開朗,因此比較處得來。今天被王鶴一點透,以往種種全都變了樣,瞧着自己的眼神、說話的語氣、時不時用手指勾起耳邊頭發的樣子……他閉上眼睛,腦袋裏一團漿糊,怎麽全都聚到一起了呢?
王鶴一拍桌子:“行了哥們,就當我沒說,就當你不知道,咱們該怎麽着還怎麽着啊,一會繼續到羅亞男家裏幫忙。”
許山岚心頭一慌,他最怕這個,急忙站起來說:“大師兄說了要加緊訓練,就快打比賽了。”說完,也不理會王鶴,快步沖到門外。
羅亞男正清洗好拖布往回走,迎面見許山岚跑過來,問道:“咦,你今天不去我家了嗎?”
許山岚不敢擡頭看羅亞男的臉,磕磕巴巴地說:“有點…有點事……我先走了啊。”羅亞男望着他的背影,莫名其妙。
一連幾天,許山岚都在恐慌中度過,他既怕大師兄會突然闖進屋子裏來,又怕面對同桌羅亞男,結果一天到晚神情恍惚。幸好叢展轶早就打定主意給小師弟時間适應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和往常一樣督促他練功習武;而羅亞男在許山岚閃爍的目光和躲閃的言辭中似乎發覺到了什麽,自那天起,再沒邀請過許山岚去她家,只是比以前沉默了許多,笑容也少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許山岚心思漸漸平靜下來。他和叢展轶之間一切如常,好像那天的事情根本沒發生過似的。許山岚就是這樣的人,溫水煮青蛙這種辦法絕對适合他。除非萬不得已,他輕易不會變動,不願意脫離早已習慣的生活。他害怕改變,因為只要一變,勢必就要失去一些東西,而他,擁有的本來就不多。這種性子是從小就養成的,從母親把他帶出家門“變”到叢林那裏——那次,他失去了父母;從叢林把他帶出漁村“變” 到城裏——那次,他失去了幾位師哥;從叢展轶把他帶出叢家“變”到殷家——那次,他失去了師父和二師兄……許山岚隐隐覺得,自己還是怕的,和叢展轶關系的轉變相比,他更怕失去。那種滋味太不好受,他承擔不了。
許山岚寧願裝傻,寧願就這麽混混沌沌地過下去。如果叢展轶不稍加強迫,如果叢展轶就由着他繼續暧昧不清,他倆之間永遠沒有結局。
可惜叢展轶不是這樣的人,他有耐性、有毅力,性子堅定而剛強,一旦下定決心,絕對不會放手。叢展轶已經把許山岚納入羽翼之下,從許山岚沒有上火車、回頭的那一刻起;從他掀開許山岚的被子差點強要了他的那一刻起;從他拉着許山岚的手,毫不猶豫地說:“岚子跟我走!”的那一刻起;或者說,從許多年前,他在完全陌生的城市裏,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獨自背着兒時的許山岚,相伴而行的那一刻起……
他只有他,他也只有他,這麽多年,未來的那麽多年,從未變過。
叢展轶預計給岚子冷靜的時間大約一個月,他本打算,一個月之後,無論如何一定要有個結果。但世事難料,即使胸有成竹如叢展轶,也萬萬沒想到就在這時候,會發生那樣天塌地陷的劇變。
電話鈴聲響時,許山岚已經進房間睡覺去了——他這幾天一直不自覺地躲着大師兄,叢展轶也不逼他,就當不知道。叢展轶從浴室裏走出來,随意擦着頭發上的水,然後就聽到了電話鈴聲。
那一瞬間,叢展轶無緣無故一陣心慌氣短,憋悶得幾乎快要窒息。他按住胸口深深吸了口氣,皺緊眉頭,難道需要到醫院去做個全身檢查?一邊想着一邊拿起電話,看看來電顯示,是殷逸。叢展轶說:“喂,師叔。”
打電話的一定是殷逸,叢林從來不給叢展轶打電話,除非迫不得已,當然叢展轶也不給他打,好好的一對父子弄得跟仇人似的,還得殷逸和海平從中當和事老傳話筒。
叢展轶剛開始沒當回事,以為殷逸被老頭子氣着了,又要回家來——這種戲碼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上演一下。說來也怪,叢林對殷逸好菜好飯地伺候着,殷逸養尊處優慣了,什麽都不管,還是師兄知道他的秉性,一樣一樣合着他的脾氣,可就是做事做人弄不到一起去。這個抱怨那個太古板,那個嫌棄這個太圓滑,于是吵一架,其實事情沒準跟他倆一點關系都沒有。吵完師叔就搬回來住,過兩天叢林保準上門——當然得趁着叢展轶不在家的白天,說說軟話,師叔再過去。好了吵吵了好,也不嫌鬧騰。
三個徒弟都習慣了,誰也不勸,誰也不理會,沒準人家倆人覺得挺有意思。老小孩老小孩,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樣了。
叢展轶正想着讓陳姨給殷逸收拾房間,那邊傳來師叔的說話聲,聲音很低,像是避着什麽似的,壓抑得仿佛暴風雨前的稠密的烏雲。他說:“展轶,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殷逸的聲線發顫,他從來沒有這樣過,印象中的師叔始終淡定如恒,即使跟叢林吵架,也從來沒說過一句重話。叢展轶一凜,心頭湧上極為不好的預感,不由自主聲音也低了下來,說:“師叔,你說吧,我聽着。”
那邊沉默了很長時間,只傳來殷逸的呼吸聲,好像拼命抑制着什麽,急促卻又濃重。叢展轶不妙的感覺更加強烈,他下意識地挺直腰,只手按在桌沿,又重複一遍:“師叔你說吧,我聽着呢。”
又過了一會,殷逸終于說道:“是你父親,他……”殷逸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平緩地說,“他最近身體很不好,我帶他去醫院做了檢查,醫生說是肺癌,建議住院。”
殷逸剛說出“身體很不好”時,叢展轶就已經意識到了什麽,等聽到“肺癌”兩個字,他緊緊閉上眼睛,好半天才又睜開,他說:“我知道了,我帶岚子這就去瞧瞧。” 語氣出奇地沉穩平靜,“明天吧,明天吧。”殷逸忙阻止他,“現在你父親還不知道,別做張做勢地讓他察覺出來。”
叢展轶沉吟一會,說:“那好。師叔,你多注意身體。”
殷逸無言,默默挂上電話。
叢展轶坐在床頭,半晌沒動地方,他很冷靜地思前想後,一連打了十來個電話,把很多人從睡夢中叫醒,哪怕跟醫院靠上一點邊,也要詢問一陣,得到的答複很不樂觀。最終聯系到美國,請一個朋友幫忙聯系到那邊的專家,說盡快把病人送過來檢查一番,再做論斷。
這種事情只能這樣,盡人事聽天命,到現在叢展轶才發現,個人的力量有多麽渺小。你可以擁有萬貫家財,卻敵不過命運這兩個字。叢展轶無法想象,父親那樣一個硬朗、彪悍、堅挺的人,終有一天竟會被病魔壓倒。
肺癌是世界上死亡率最高的癌症之一,發現就是晚期,幾乎無藥可救……這些消息充斥在叢展轶的腦海中,令他恐懼而又疲憊。他只手按住額頭,支在床邊櫃上,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流過。小時騎在父親脖頸上去看露天電影、被父親責打懲罰痛得一宿一宿無法睡覺、生病了被父親抱在懷裏連奔十五裏山路去縣城看病、吵架、矛盾、棄賽、出走……以前叢展轶以為自己不在乎那個人,不在乎和他越來越疏遠、最終形同陌路的關系,他厭惡、他痛恨、他抗争,形式激烈而毫無轉圜餘地。
可終究這一天,驚聞這樣的消息,叢展轶卻難以抑制心中的哀恸。
那個人有可能就要死了,見不到了,失去了,永遠、永遠無法再挽回了……
他畢竟是他的父親啊……
叢展轶深深地低下頭,把臉埋在寬大的手掌裏,一如當年他帶着許山岚負氣出走,留在背後跌坐在椅子上的,頹然無奈的叢林。
許山岚清早起來換好衣服到院子裏準備晨練,等了很久卻不見叢展轶從房間裏出來。叢展轶一向十分準時,無論前一天喝酒應酬到多晚,哪怕半夜四五點鐘才回家,六點也一定要起床和許山岚一起練功,風雨無阻。今天這是怎麽了?眼見過去十來分鐘,還是沒看到大師兄的人影。許山岚等不及,跑到樓上去瞧一瞧。
他輕輕推開門,就看見叢展轶坐在床邊,身上還穿着睡衣,床鋪整整齊齊,像是就這麽坐着一宿沒睡。許山岚慢慢走到叢展轶身邊,喚道:“大師兄?”
叢展轶擡起頭,眼睛裏全是紅血絲,聲音有點喑啞,他說:“咱們去看看師父,他生病了。”
許山岚心裏抖了一下,他看出叢展轶的神情不大對勁,立刻問道:“什麽病?嚴重嗎?”
“是肺癌。”
許山岚倒吸一口冷氣,失驚叫道:“怎麽會?!”
叢展轶抹了一把臉,站起來:“他自己還不知道,我們去瞧瞧。”
“哦。”許山岚驚慌了一陣,猛地醒悟過來,“我馬上去換衣服。”
兩人換好衣服,也沒吃早飯,一起坐上汽車。一路上叢展轶沉默不語,望着車窗外,面容冷峻而嚴肅,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但許山岚還是從大師兄閃動的目光中覺察到那隐藏在內心深處沉重的悲哀。這個時候,任何語言都蒼白無力,許山岚也不說話,他抿着唇,伸出手,緊緊地堅定地握住大師兄的,好像要把自己全身力氣都灌輸過去。
叢展轶沒有回頭,沒有向許山岚看去一眼,但手掌卻在極用力地回握。兩人的手掌都有些發痛了,但這疼痛竟讓人沒來由地心安。
無論前面要經歷什麽,我都在你身邊,從不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