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石青璇

如果說這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令所有人都無法讨厭,那麽侯希白定是其中的一個。長相俊美絕倫,氣質潇灑脫俗,談吐風雅,為人做事面面俱到。最重要的是,他總能将自己擺在最準确的位置,做最合适的事情。徐子陵終于知道為何那麽多的女子對他傾心了,這确實是一個讓人無法拒絕的男子,連徐子陵自己都覺得和他相處如沐春風,這樣的人,即便日後成為敵人,也讓人無法厭惡。

三日水路,再加上一日陸路,終于到達成都東北的鳳凰山。

再走二十幾裏山路,侯希白在一處由參天古樹組成密林處停下。

“從這裏穿過密林,就可看到入谷的小路。”侯希白無限唏噓,道:“我就不陪兩位進去了,青璇不是很歡喜看到我。”

徐子陵在這一刻終于放下最後的戒心,略帶歉意:“多謝。”

侯希白搖搖頭,微微一笑,對蕭拾點點頭,轉身潇灑遠去。

徐子陵攬住蕭拾的肩膀:“走吧。”

蕭拾不答,幾乎是被徐子陵拖着向前,心中既期待又畏懼。有些事,他真的怕了。

有悠揚的簫聲遠遠傳來,似有似無,風一般徐徐拂過山林。

一路上風光無限,蕭拾卻半點也看不到,心中忐忑不安,被徐子陵帶着向簫聲傳來的方向挪動。林路彎彎曲曲,又豁然開朗,便看到一個無限美好的身影。

這是一個山水般美麗的女子,清麗如山水,寧靜如山水,秀雅如山水。她有着絕不遜色于婠婠、師妃暄的美貌,她眼角的淚水卻讓她比精靈般的婠婠和仙子般的師妃暄,更加動人。

蕭就在唇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最後砰然墜地:“……青瑜。”

蕭拾的鼻子發酸,他不叫青瑜,可他知道她在喚他。他長到這麽大,從未聽到過來至至親的呼喚,他有父有母,卻從來都是一個孤兒。

他咬着唇,眼前一片模糊,有人慢慢接近,有清新好聞的氣味傳入鼻腔,有溫暖細膩的手指輕輕拂過他的臉頰,有淚水滴在他的頭頂:“青瑜。”

像是累積了一輩子的淚水突然想要破門而出,蕭拾張着嘴,卻顫顫的吐不出一個字,頭給人緊緊抱在懷裏:“青瑜。”

徐子陵深深的吐了口氣,幸好,還好。

“青瑜,我們回家,姐姐帶你回家。”

蕭拾掙出石青璇的懷抱,那不是他的家,從來不是,那個家不要他,從來都不要他。

頭被人用溫暖的臉頰溫柔的蹭着:“青瑜。”

淚水忽然就無法抑制。

……

“你是說,希白沒有來合肥,去了成都?”

“是。他們從梁都直接上船從水路入蜀,所以一路上都沒有收到他們的消息。”

“他們?”

“侯公子和徐子陵蕭拾他們一路同……”

紫檀的茶幾轟然間化為屑粉,說話的人頓時噤聲。

“……對希白的誅殺令可有傳到成都?”

噗通一聲跪下:“主人恕罪。”

“立刻下令,召集成都所有人手,不惜代價,全力誅殺侯希白。”

沒有聽到回應。

“嗯?”

“主人恕罪,巴蜀向來是侯公子經營的,所有命令都要經侯公子之手,所以除非下屬持主人信物親自走一趟,僅僅是飛鴿傳書的話……”

“廢物!”

“是。”

“……去準備兩天的幹糧,立刻就要。”

“那侯公子的誅殺令,屬下要去傳嗎?”

“等你去成都,什麽都晚了!”

“是。”

“……将希白的誅殺令全數收回,只當沒有這回事。”

“是。”

揮揮手令人退下,疲憊的靠上椅背:“……兩天,兩天。”

……

“你說什麽?”寧道奇暴跳如雷:“石之軒追錯了方向,去了合肥,蕭拾他們現身在成都?”

“反正信上是這麽說的。”

“石之軒這個廢物!這點小事都辦不好,還敢稱邪王!”

小道士可不敢接他的話。

“立刻傳書成都的道觀,讓他們火速傳信蕭拾和徐子陵,防備侯希白。”

“可邪王說……”

“你聽他的!他當我是死人嗎?”

“哦。”

“準備幹糧,我還是不放心,還是親自走一趟的好。”

“兩天到成都!就算是您也辦不到吧?”

寧道奇怒道:“我辦不到那讓你去行不行?不是讓你去寫信嗎?!”

“哦。”

……

小谷深處,繁花似錦,一大一小兩座墳墓就在花叢深處。

“這個是娘,這個是……”石青璇看了一眼蕭拾。

蕭拾看着打理的幹淨細致的墳墓,心莫名其妙的安定下來,道:“是我嗎?”

“嗯,是你的衣冠冢。”

蕭拾看見墓碑上寫着‘石青瑜’三個字:“這是我的名字?”

見石青璇點頭,蕭拾道:“我聽說瑜是美玉、美好的意思,想不到我還有這樣的名字,是誰給我起的呢?姐姐嗎?”

石青璇聽的心中酸楚,搖頭道:“是他……是爹起的。”

蕭拾不語。

石青璇央道:“你來見見娘好嗎?她一直很惦記你,你不要怪她,她只是一個可憐人罷了。”

蕭拾輕笑道:“天下誰人不知,碧秀心是天下最偉大的女人,犧牲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愛情,甚至自己的生命,阻止邪王石之軒為惡天下,又犧牲自己的兒子,将邪帝向雨田一舉誅滅……她怎會可憐,可憐的該是我這個被犧牲的吧?”

石青璇輕嘆一聲,道:“青瑜可願聽姐姐講講娘的事?”

“姐姐還是叫我小拾吧。”

以為蕭拾是在變相的拒絕,石青璇也不再強求,道:“姐姐帶你去別的地方看看。”

蕭拾卻沉默片刻,問道:“江湖傳言碧秀心是被石之軒害死的,真的嗎?”

“不是。”石青璇引他到一處草坪坐下,凄然道:“娘是自盡的,他什麽都沒有做,他只是……什麽都沒有做而已。”

只是什麽都沒有做而已。

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聽着卻比他做了什麽更讓人心寒。

什麽都沒有做,只是冷眼看着,看着朝夕相處,舉案齊眉,同床共枕的嬌妻,一步步走向絕望和死亡,只是,什麽都沒有做而已。

“她為什麽要死?”

石青璇苦笑道:“也許是為了你,也許是為了她自己,也許是為了他……誰知道呢?”

也許都是。

“姐姐小的時候,很寂寞,他們都很忙,稍有空的時候又在一起漫步喝茶,撫琴吹簫,所以我總是一個人,這裏的花花草草,蛇蟲鼠蟻都是我的玩伴。快五歲的時候,娘懷了你,我高興壞了,因為我再不會是一個人了。可是娘吐的厲害,她卻越來越忙,爹也很忙,而且他變得喜怒無常,前一刻還溫情脈脈,後一刻便冷若冰霜。所以我更加寂寞和不安,我想,沒關系,只要你生下來就好了,娘就不會吐了,我也不會再孤單一個人,我還會幫娘照看你……”

“可是姐姐沒有等到那一天,娘托人捎了信,我被接到了慈航靜齋。”

“那是一個美麗如仙境的地方,我喜歡那裏。那裏有很多的美麗的姐姐阿姨,她們活潑開朗,善良美麗。她們教我念書,教我武功,陪我玩耍……我在那裏度過了人生中最無憂無慮的一年。”

“一年後,娘将我接回了小谷,我找遍整個山谷也沒有找到我的弟弟,只尋到一張小小的床,一些小小的衣服……娘說,你被師父帶走了,等大一些的時候就接你回來。我很奇怪,你那麽小,能跟着師父學什麽呢?可是爹和娘都不願提起,我也不敢再問。”

“娘似乎變了,她開始全心全意的教導我,教我很多很多。爹也變了,他不像以前那麽忙,可是他總是在發呆,嘴角永遠都帶着笑,有時又似乎好氣又好笑的樣子,我總覺得他沉浸在另一個更加美麗動人的世界裏,無法自拔。這樣的日子一直到我十三歲的時候,娘說,要帶我去找弟弟……”

“可是走到揚州的時候,爹瘋了。那天是黃昏,我們剛找了個客棧住下來,娘吩咐了小二将飯菜送到房間來,她剛掩住門,轉過身來的一瞬間,我聽到噗的一聲響,轉過頭去就看見地上全是鮮血,爹撐着茶幾想站起來,卻噗通一聲栽在地上。我上去扶他,卻被他一把揮開……”

“他的樣子很吓人,面目猙獰扭曲,雙目布滿血絲,什麽都看不見的樣子。娘去扶他,他卻忽然自己站了起來,一掌将牆壁擊出一個大洞,沖了出去。”

“娘惶急的将我托付給店家,就急急的追了去。我在那家店裏住了十多天,才等到了爹和娘,心力憔悴的樣子,卻沒有看到你……”

“那天晚上,我被打鬥聲驚醒,是爹和娘,他們打的很厲害,完全不像在過招,我吓壞了,沖到了他們之間……娘吓到連忙收招,爹卻像沒有看到我一樣,娘匆忙中拍出一掌,想要阻攔,可是爹卻似乎忽然認出了我,收住了手,爹收住了,娘卻沒有收住,那一掌拍在你的額頭上……”

“我們就像給人點了穴似的,動也不敢動,娘放在你頭上的手都忘了收回來。”

“我這個時候才看到了你,雪白雪白的,像瓷娃娃一樣,在爹的懷裏睡的很香甜的樣子,真好看。可是,有血絲從鼻子流了下來,然後眼角,唇邊,甚至耳朵……越來越多,就像是雪白臉上的猙獰的傷疤。我驚呼:‘娘!你殺了弟弟!’”

石青璇淚如泉湧,道:“我此生做的最後悔的事,便是在那個時候沖了出去,我此生說的最後悔的話,就是那句:‘娘,你殺了弟弟。’我沖上去,差點害死了你,我說那句話,卻害死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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