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座金屋 表姐,表姐……
天藍如洗, 頭頂白雲翻滾,山坡上兩名年齡相仿的少年望着二裏亭,枯坐良久。
突地, 峰巒疊起的小道上, 遠遠聽見有人扯着嗓子,大喊:“程玄, 你怎麽在這裏呆着, 到處找你找不見, 營帳那邊有人找。”
聞聲,張峰擠眉弄眼的:“你望了這麽半天,是不是在等哪家的小姑娘?”
程玄并不理睬他的打趣, 從石面躍下,拍掉了衣衫上沾染的灰塵, 将皺褶的衣擺撫平。
做完這些, 他這才不急不緩地往營帳走。
過來喊他的士兵, 悄悄伸腦袋問:“聽說你不是盛京人,怎麽會認識那位貴人?”
若是換作平常,程玄不喜這種閑聊, 也不會作答。
他難得好心情,道:“因緣際會罷了。”
看出他不願多說,士兵也未再多言, 只是指了指一排營帳裏最裏面的帳篷:“貴人在裏面, 等着見你。”
程玄漆黑的眼珠掃去,上前掀開簾子, 視野裏闖入了一抹背影。
墨發全部束在玉冠裏,面前人一身墨青色的常服,腰上束着一條以祥雲紋鑲邊的淺綠色寬邊腰帶。
身量挺拔, 俨然是成年男子才有的寬闊肩臂。
聽到身後的動靜,那人回過身來,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男子有着細長的丹鳳眼,五官俊美,眉眼與皇後有幾分相似,或者說是與文國公有幾分神似。
皇後是文國公府嫡女,此人生母只是文國公府的庶女,是為了替皇後鞏固地位,才被送入皇宮。
見到李巡,不免令程玄想起近日盛京裏流傳楚長寧愛慕四皇子的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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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見到李巡,程玄越看越覺得礙眼,他銳利的漆黑眼眸眯了眯:“四皇子。”
四皇子一直覺得程玄此人桀骜難馴,可若一旦将他收複,必然是一大助力。
此刻見程玄對自己的态度古怪,不由得往深裏想。
莫不是,因為春盈。
四皇子并無後悔和愧疚,況且春盈并不喜歡程玄,自己也未曾拆散對方,四皇子自信滿滿:“除了本殿下還能有誰,看到我,你好像很不開心?”
程玄拱了拱手,眼皮半垂:“四皇子有何貴幹?”
“此去遼東,望你多保重,之前我允諾的條件,仍然作數。你随時可以到文國公府來尋我。”停頓了下,四皇子從懷裏摸出一只暗黃符紙的物件兒,道:“這是我府中小妾特意為你求來的平安符,你救過她一命,她知恩圖報,你且收着。”
他并不去接,言辭拒絕:“多謝四皇子好意,程玄并不信鬼神之說。”
在四皇子看來,他是在鬧別扭,在賭氣。
于是李巡打算勸他絕了念想,遂,又道:“俗話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知你的心思,只不過如今春盈已為本殿下的侍妾,日後必還有更好的女子值得你真心相待。”
說罷,四皇子把平安符放到長條案,便掀開簾帳,走出帳篷。
留下的程玄立在原地,頓了頓。
四皇子多番禮賢下士,想要招攬自己,程玄不是不知道對方的誠意。
他很清醒,深知不遠的未來,一旦自己的身世曝光,便會和四皇子成為争奪皇權的對手。
前世從相識相知的摯交,反目成仇,有過一次這樣的經歷,是以程玄不願再與四皇子有任何牽連。
日後再相見,他們便是對手,也是敵人!
如果沒有争權奪位,或許,他們仍能成為好友。
可惜,沒有如果。
走出帳篷,程玄聽到熟悉的說話聲。
循聲而去,看到圍繞在主帳邊的幾個帳篷間的一片空地,張家兄弟見了面。
張峰憨厚耿直,一腔熱血之心,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麽。
張旗作為哥哥,一直很包容弟弟,此刻卻又捶足頓胸,無比後悔:“聽說最近幾次的戰役,遼東士兵們死傷慘重,我就不該同意你去從軍。”
張峰抓了抓後腦勺:“哥哥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再說還有程玄,他武藝可高強了。我們守望相助,一定能殺退敵兵,除倭寇,立戰功,絕不給哥哥給公主府丢臉。”
張旗從懷裏掏出一枚平安符,挂到弟弟的脖子,哽咽道:“誰指望你立功,只要你全須全尾回來,比什麽都好。”
借助帳篷掩住身形的程玄,瞧見兄友弟恭的這一幕,漆黑的眼眸眨了眨。
他憶起自己身份公布于衆時,那些兄弟們面上春風和煦,私底下恨不得将他置之死地……
天家無情。
他從來不該有什麽期待,才不會太失望啊!
程玄沒有上前打攪,悄悄退開。
這時,從軍機營出發的一隊鐵騎率先趕到,馬蹄聲在耳邊響起,轟隆隆,地面好像被撼動一般。
據悉,步行的隊伍正在靠近,約莫還有半個時辰到。
午時還未到,從駐地出發的二十萬大軍,正式與他們彙合。士兵們拔營北上,卻不約而同朝盛京的方向,最後回望一眼。
最後一眼,絲毫不摻假。
因為戰争無情,殺場刀劍無眼,他們之中或許有很多士兵會永遠埋骨在那個冰冷的地方,回不到盛京。
張峰自打出生,便一直呆在盛京,從未去過別的地方,也一直向往着話本子裏仗劍走天涯的灑脫。
離開盛京,張峰此刻滿心裏都是雀躍,也有對親人、對從小生活的盛京和公主府有着眷念和不舍。
周圍士兵們紛紛落淚,被離別的悲傷氛圍包裹住,張峰忍不住掉了幾滴眼淚。
程玄格外嫌棄一群人高馬大的爺們,娘們唧唧地抹眼淚。
他面上嫌棄,也在回望城門時,漆黑的眼眸在書寫着“盛京”兩個大字的牌匾停留了幾瞬,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背過身去,直到淹沒在浩浩蕩蕩的隊伍裏,再也找不見。
與此同時,公主府,栖霞閣。
如往常一般,将丫鬟奴役們全部打發走,院子裏只留下心腹倚翠把守。
院內樹木蔥茏,繁花點綴在枝頭,間或,聽得幾聲知了的鳴叫。
室內,長條案上擺着點心果盤和清茶,楚長寧咬着塊荔枝幹,肉厚味甘,很有滋味兒,叫她愛不釋手。
長公主道出自己冥思苦想了一夜的計謀,坐到楚長寧對面的楚若英出聲,不贊同道:“如今程玄的名字登記在冊,這時派人到軍營裏殺程玄,不妥,實在大不妥,有挑戰皇帝皇權之嫌。士兵們上陣殺敵,為國捐軀,可我們這些皇室貴族不但毫無建樹,反而要為了自己的一己私心,寒了邊關将士們的熱血之心。萬一被某些人抓到把柄,皇帝那邊怎麽向整個大周朝交代?”
楚長寧嘴巴裏含着荔枝幹,含糊不清:“我覺得爹爹說的有理。”
長公主心知驸馬在理,可是一想到女兒的夢裏,程玄要對公主府不利,加上長公主也知道此子有勇有謀,只要抓住機會,以後一定能出人頭地。
思及此,長公主情緒很是焦灼:“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們說,要怎麽辦?”
其實,楚若英根本不太贊同她們母女商議的這些事。
包括楚長寧和公主策劃暗殺程玄之事,他也是在事後,沒得逞,方才知曉。
楚若英一直抱着與人為善的觀念,不是不相信女兒的怪夢,只是他認為現在的程玄還沒對公主府做什麽,就要喊打喊殺。
即便程玄沒有仇恨,最後也要被他們逼出仇恨來。
楚若英猶豫開口:“就不能握手言和?”
“爹爹。”楚長寧咽下嘴裏的荔枝幹,道:“恐怕程玄已經猜到是我要殺他,此人性情狠戾、睚眦必報,與他握手言和,無異于是羊入虎口,必須殺他,以絕後患。他在軍營,暫時不急,日後總有回盛京的一天。”
長公主欣慰,毫不吝啬地誇贊:“還是我兒有主見。”
楚若英無奈搖頭,不得不說,這對母女,無論性子脾氣簡直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都不是忍氣吞聲的主兒。
你傷我三分,我抱着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也要你還回來。
議完事,太後派宮女到公主府傳話,說是禦膳房新來了個廚子,做得一手好菜,邀她們一家到慈寧宮裏小坐。
于是,一家三口便乘着車攆來到皇宮。
慈寧宮除了太後和皇帝,還有八皇子也在。
楚長寧跟着父母來時,正聽到皇帝在考校八皇子的功課。
見他言辭如雲,字字珠玑,專門切中其間要害,皇帝不免多看了幾眼這個自己都沒怎麽教導過的皇子,還誇了他幾句。
公主府一家三口剛到,太後命禦膳房上菜,是十大名菜之首的魯菜。
以豬骨牛骨熬成濃稠的高湯,佐以各式菜肴調味,滋味兒甚是鮮美。
連一盤普通的青菜,也比旁的廚子做的更鮮嫩些。更不必提炖煮得酥爛而形不碎的東坡肉,肥而不膩,入口即化。
還有臘味合蒸,鹹甜适口,頗得楚長寧的寵愛。
皇室講究食不言寝不語,八皇子間或擡頭,暗暗将她的喜好記下。
用過膳食,太後問了驸馬幾句家常,不好一直拉着他說話,便放他和皇帝一起到前堂對弈,消磨時間。
太後又讓八皇子帶着楚長寧去禦花園裏耍耍,很明顯是有話要對母親說,特意支開她們。
楚長寧會意,帶着小她兩歲的八皇子出了慈寧宮。
她心裏想着事,不自覺走得快了些。
身後的八皇子邁着腿,小跑着,在喊:“縣主,等等我。”
楚長寧停了停,八皇子來到她跟前,氣喘籲籲:“我一直叫你縣主,這樣好像生分了些,不如我叫你表姐。”
按輩分,她的确是他表姐,楚長寧點頭:“好啊,不過八皇子,只能私底下這麽喊。”
李筠稚嫩的臉上有了笑意,得寸進尺道:“表姐,我能抓住你的袖口嗎?這樣你就能走慢一點,等等我。”
楚長寧點頭,八皇子便大着膽子将她廣袖的一角攥在手心,握得緊緊的。
十二歲的李筠攥着她的衣角,信誓旦旦:“表姐,以後我一定送一座金屋子給你。”
楚長寧沒有多想,以為他是要送好多奇珍異寶給自己,遂而,點了點頭:“好呀。”
李筠落後她一步,清澈的眼眸裏盛着光亮,一錯不錯盯着比他高出一個腦袋的楚長寧,心底流淌着一片溫暖。
他喊:“表姐。”
楚長寧輕輕應了一聲。
他又喊:“表姐,表姐……”
楚長寧這才側臉,稍稍垂下臉頰,白皙的面龐鍍着一層柔光,精致而美好,剪水雙眸看他:“什麽事?”
“無事。”李筠不自覺揚着唇角:“就是想多喊幾遍表姐。”
楚長寧心知他在宮裏生存下來,一路走來艱辛無比,心一軟,縱容道:“随你。”
李筠的唇角眼角,俱是染上了笑意:“表姐,表姐,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