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心涼一截 難道縣主不認可下官的才能……
遠離繁華主街地段的桃溪巷, 多是商戶在此租賃,兩進兩出的院子,面積不大, 倒也整潔幹淨。
打頭的一輛馬車徐徐停在巷子口裏, 綢緞面兒,挂着流蘇, 比員外家還要奢華富貴, 再看那一排排的奴仆, 身上穿的布料都是上好的棉布,惹得巷子裏的人家頻頻張望。
尤其是那走下馬車的中年男子,生得儒雅溫潤, 相貌堂堂,派了身邊小厮來打聽, 臨走時還給了一吊賞錢。
聽身邊街坊鄰居詢問, 那人回神, 道:“是兩年前搬來的那戶,好像是個将軍還是什麽的。”
一行人停在尋摸到了一戶院子,小厮上前敲了敲門, 裏面很快有人應了聲。
仆人回屋通知,張峰攙扶着程玄走出,見到楚若英, 面色微訝:“驸馬。”
楚若英沖他點點下巴, 算作回應,眼神在身着藕白內衫, 披了件墨色外衣的程玄身上打量,見他五官生得俊美清雅,眼下一道紅痕平添幾分豔麗, 高挺的鼻梁和側臉的輪廓線,從某些角度看去,竟是像極了當今聖上。
他還未開口,那廂程玄的目光從楚若英身後一排仆人捧着的禮盒移開,道:“驸馬此舉,為何?”
楚若英稍稍緩神,說:“這是小女的一番心意,感念程将軍多次搭手相救。”
程玄“哦”了一聲,拉長了尾音,複而又掃向那些壘得高高的禮盒,他怎麽就半點不信呢!
見他如此,楚若英以為程玄不屑一顧,八成是不肯收下。
誰知下一秒,程玄大手一揮,薄薄的唇角一揚:“那就多謝了,還請驸馬回去轉告縣主,下官謝過縣主的美意。”
楚若英又問:“聽禦醫說,程将軍的傷勢很嚴重,還需卧床靜養,今兒唐突登門打攪,且回去休息吧!”
驸馬的誠意,程玄看得出來,神色真切了幾分:“說來,多謝公主和驸馬替下官請來禦醫。”
楚若英自慚形遂:“應該的,應該的。”
打從桃溪巷回來,楚若英便對程玄誇口稱贊,道他明是非,知禮懂禮,還以德報怨,對公主府沒有絲毫怨恨,巴拉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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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口中的人,是程玄嗎?”楚長寧從面前玉盤裏撚起一塊荔枝幹,她懷疑程玄是不是給她爹爹灌了什麽迷魂湯。
長公主與女兒站到同一陣線,說實話,她不太相信這世上有以德報怨的人,道:“面子功夫誰不會,說不定他只是隐忍不發,等将來有權有勢再報複回來。”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的存在,可楚若英出身在簪纓世家,學的是孔孟之道,君子端方,自是不屑使那些腌臜手段。若不是這回女兒出了事,想必她們還要繼續把他蒙在鼓裏……
如此行徑,可謂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這回失敗,難免還有下一回,為人為己,楚若英不能再看着她們繼續引火***。
心裏有了計策,他肅了肅臉,道:“請家法。”
楚長寧和長公主,俱是一驚。
夫妻成婚十數載,長公主頭一回見驸馬冷臉,不茍言笑:“驸馬這是要做甚?”
說話間,小厮取來一根長鞭,楚若英雙手捧過長鞭,遞向長公主:“公主若執意縱容女兒謀劃當朝官員,下官做不得主,也無話可說,但請公主責罰。”
一邊是女兒,一邊是丈夫,手心手背都是肉,長公主的視線在夫君與女兒身上來回打轉,頗感為難。
楚長寧心頭有千言萬緒,她知道爹爹的初心是為她們好,為整個公主府好,當初就是因為怕遭到爹爹反對,是以才決定隐瞞他。
如今瞞不了,她從尾指褪下白玉指環,放到了長條案。
楚若英面色由陰轉晴,也将長鞭放到了長條案,擡手揉了揉女兒的頭頂,道:“這個家裏有爹爹頂着,定不會讓你受欺負。”
楚長寧乖順地點了點小腦袋,嘴巴裏包着荔枝幹,含糊不清:“知道了,爹爹。”
在拂月閣修養的幾日,膝蓋掌心的傷口結了痂,扭傷的腳脖子消了腫,只是走路時仍舊有些不适。
這一日,夏竹眉飛色舞來同她說,寧遠侯一家子被押去大理寺審案,如不出意外,判決很快下來。
與此同時,大理寺卿拉着匹馬,在宮門外躊躇不前。
若問何事困擾着他,概因那淪為坊間飯後談資的寧遠侯,本是奔着查貪污受賄和草菅人命,卻不想拔出蘿蔔帶出泥,意外牽扯出謀害清平縣主之事,人證物證俱有,板上釘釘。
此事波及到大皇子與淑妃和清平縣主與長公主身上,這就不大好辦!
一邊是太後的心頭肉,一邊是天子骨肉,一個處理不好,倒黴的就是他梁秉。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到時他安然能回老家賣紅薯已是幸事,怕就怕在要賠掉自己的這顆腦袋。
下屬向他獻了一計,梁秉深以為然。
入了宮,觐見皇帝的路上刻意放慢了腳步,他與皇帝身邊的內侍說了幾句話。
張德子是個老人精,哪裏看不透,于是對大理寺卿囑咐了一句:“梁大人只需記住一點,不管如何,大皇子始終是皇上的血脈。”
梁秉如雷貫耳,真切實意地感謝:“多謝張內官。”
張德子又道:“與人為善,也是與自己為善。梁大人莫要客氣,說不定日後咱家還有求到梁大人頭上的時候。”
二人相互吹捧一番,梁秉邁進了乾清宮。
君臣說了些什麽,沒人知道,只知皇帝發了好大脾氣,摔茶盞摔擺件兒的,末了還抽走佩劍要去斬了大皇子。
得了音信的太後,過來勸了兩句,皇帝雖饒過大皇子一條性命,卻把他關進了三皇子呆過的廣安宮。
大皇子生母淑妃,褫奪妃位,貶為最莫等的選侍。
朝堂和後宮脫不了幹系,大多數時候,嫔妃的母族犯了事,牽連不到皇帝後宮的妃嫔,除非是犯了什麽罪惡滔天之事。
大皇子被關押進廣安宮,最開心的,要屬三皇子。
想當初,三皇子被關進廣安宮,大皇子那張欺軟怕硬的嘴臉,幸而自家舅舅表兄有權有勢,換作大皇子那一幹扶不起的母族,想要從廣安宮出來,怕是難如登天。
外界紛紛芸芸,人言可畏,皇後穩坐六宮之首,耳聰目明,靠着得到的線索,半猜半想,将事情估摸了個大概,料定是公主府扳倒了大皇子和寧遠侯府。
“想不到長公主的驸馬,有如此能耐!”皇後對身邊的心腹感慨,內心也越發後悔,若是當初與公主府結盟,哪裏還有八皇子的這些屁事兒?
去了一趟豫州,八皇子那早逝的生母由嫔位,蔭封為皇貴妃,連着幾級跳,這可是歷來都沒有過的,連八皇子不怎麽親近的母族,也從伯公府提升到侯府。
子憑母貴,八皇子聖眷正濃,俨然成了朝中新貴,朝臣們見勢,紛紛投入其門下,已經有了一股不小的勢力。
三皇子為皇帝忌憚,好不容易大皇子也倒下,四皇子終于有了出頭之日,卻又在這時候冒出來個八皇子。
皇帝這般大肆封賞八皇子,對四皇子不聞不問的态度……引得皇後內心煎熬,整宿整宿睡不着覺,容顏越發憔悴。
“娘娘,你莫要操心旁的事,還是多關心關心四皇子。”凝秀細軟的手指替皇後揉着太陽穴,溫聲提醒。
皇後感嘆道:“是啊,這兩年四皇子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從前性子敦厚,如今日漸陰沉,也不怎麽往本宮這兒跑。你說,他是不是知道那件事?”
凝秀寬慰道:“那件事做得很幹淨,依奴婢看來,說不準是四皇子府裏的那個侍妾在作妖。”
“本宮也不是沒想過這茬,可總覺得四皇子好像知道了些什麽,你找人打聽打聽他平時都去什麽地方?”
凝秀應了一聲,出宮。
等身上幹淨了,楚長寧去了一趟慈寧宮,剛從太後那兒出來,被張德子請去了乾清宮。
見到她,皇帝放下了折子,擡手要去虛扶,被楚長寧躲了躲。
皇帝的手停在半空僵了僵,卻并未動怒,這個外甥女打小看着長大,養得一身嬌慣脾氣,這樣使使小性子也好,發了脾氣,不會記仇。
皇帝将手背在身後,緩解尴尬:“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一會兒叫張德子叫內庫給你挑些好玩意兒,壓壓驚。”
楚長寧深知皇帝寵愛她的緣故,除了看在太後和胞妹的份上,也有她自身性格的原因。
自古帝王家哪一任皇帝不是從血雨腥風裏走來,父子成仇,兄弟反目,比比皆是。
天家無情,卻又偶爾豔羨民間的血脈親情,所有人對他畢恭畢敬,只有楚長寧高興了,給笑臉,不高興了,板着臉,一點也不掩飾。可偏偏她如此,皇帝卻越發喜歡她的真性情。
楚長寧面無表情地反問:“皇上以為一些首飾珠寶,就把我打發了?”
平日裏沒有外人的時候,喊他皇帝舅舅,今天連舅舅也不喊一聲,皇帝長籲短嘆:“朕知道你受了天大委屈,也沒有說要放過禍首。等過幾日,淑選侍會暴斃,也算是替你讨回公道。”
為了保大皇子,他才将大皇子生母推出來做個了結,楚長寧明知這已是皇帝做出的最大讓步,她心裏有了準備,仍是心涼一截。
楚長寧壓下不甘,雙手去環住皇帝的胳膊,搖了搖:“既是如此,我要舅舅內庫裏頂好的那柄玉如意,下回公主府舉辦宴會,我好拿出來顯擺顯擺。”
“那玉如意是年後進貢的,一共兩柄,你倒是會挑東西。”皇帝雖有些肉疼,但瞧見她對自己親昵的舉動,朝張德子使了個眼色,叫他去取。
見她支支吾吾,皇帝詢問:“又怎麽了?”
楚長寧猶豫道:“長寧還有一事,此次遇險,幸得程玄将軍搭救,我曾允諾只要他救我,便在皇帝舅舅面前替他說好話。”
皇帝和顏悅色:“你甚少替人開口,此子是不可多得的棟梁之材,就是你不說,舅舅也要給他升官。”
遲疑了下,楚長寧又道:“往後舅舅少看些折子,反正每天都有看不完的,還是保重龍體要緊。”
這番話,格外熨貼着皇帝的內心,他沒太在意,欣慰地颔首:“知道關心人,不枉舅舅對你一番疼愛。外面日頭曬,回去時記得叫丫鬟撐着傘。”
楚長寧點頭答是,福了福身子,往外退。
從乾清宮出來,熱浪滾滾,主仆倆撐着油紙傘,走在宮道,意外撞見了衛青雲從宮門外走來。
若是換作往日,楚長寧自是不會搭理他。
眼下,她略一思忖,沖擦肩而過的人喊了一聲:“衛大人,等一等。”
衛青雲以為是自己出現幻覺,愣在原地,直到楚長寧走來,對他說:“據我所知,衛大人不是一個貪慕權勢之人。自古以來皇權争鬥,總是離不開屍山血海,動辄連累家眷親屬,望你三思,莫要攪和到奪嫡争儲的這趟渾水裏。”
驚喜來得太快,衛青雲仿佛在做夢一樣,不敢置信道:“縣主,是在關心我?”
楚長寧一噎:“本縣主只是讓你三思而後行,你莫要多想那些有的沒的。”
衛青雲沉默了一瞬,反問:“既是不關心下官,縣主何必多言?既是明知這裏面前途艱險,不願我摻和,縣主為何又要摻和進去?現在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八皇子一派,縣主應該高興才對,難道縣主不認可下官的才能?”
一連三問,楚長寧辯不過他,苦笑:“你怎麽就是一根筋的書呆子呢!”
衛青雲呆了呆,不明意味,又道:“縣主曾說下官無用,下官只是想爬到更高的位置,能為縣主所用罷了。”
楚長寧內心複雜極了。
阿娘曾說過,這世上總有一個人不會在乎你的身份和地位,不計較得失,全心全意為你付出。
有父母,有愛你的人。
阿娘遇到了,與之結為一世夫妻。
她也遇到了,只是她錯過了。
楚長寧喉嚨發堵,張了張嘴唇,驀地,感受一道視線附着在脊背,如猛獸鎖定他的獵物一般。
她回身,撞到來人銳利的漆黑眼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