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梁上君子 還不走

城西, 大理寺。

紅日破雲,融融暖光灑在人的身上,寒風肆掠的冬日裏, 便也不覺得冷了。

光線昏暗潮濕的地牢裏, 東側角落的走廊響起了腳步聲,身披暗紅色官服的兩名獄卒, 手裏各提着一只小木桶。

幹草鋪就的床榻擺在角落, 蜷縮着個身穿囚衣的男子, 披頭散發,不複尊貴和體面。

兩名獄卒對視一眼,任勞任怨的幹活。

獄門也不必開, 細長的鐵勺從小木桶舀上一勺稀飯,又到另一只木桶舀一勺白菜炖肉片。

聽見動靜, 一直蹲坐角落裏安靜的李巡目光瞥來, 掃見瓷碗裏的飯菜一如昨日, 再不複平靜:“我乃當朝四皇子,你們竟給我吃這種豬狗不吃的飯菜,好大膽子。”

兩名獄卒冷笑, 其中一人譏諷道:“還當是從前呢,金尊玉貴,錦衣玉食?如今您是造反未遂的亂臣逆子, 有的吃就不錯了, 還挑三揀四。白菜裏能尋到幾片肥肉,其它囚犯可吃不到這麽好的東西, 您也消停消停,莫要為難我們。”

李巡一腳踢翻了瓷碗,拂袖怒道:“去把李懷昭給我叫來, 我要見他。”

另一獄卒道:“哎喲,太子殿下公務繁忙,豈是我等無名小卒可以面見。”

李巡聞言一愣,即便心裏早已有了準備,仍是被打得措不及防,緊皺俊眉:“你剛才說什麽,誰是太子?”

先前開口的獄卒鄙視瞧他一眼,忍不住憐憫地對他說:“皇帝親封五皇子為東宮太子,聖旨早已張貼全國,整個大周臣民都曉得。”

“不,不可能。”見那兩名獄卒搖頭晃腦地走向隔壁牢房,李巡伸手去抓他們,想要把人抓回來,問個清楚,可胳膊穿過實木柱的縫隙,卻什麽也沒有抓到。

手臂在半空裏胡亂揮舞着,想到父皇本是最看重自己,李巡心有不甘,覺得自己無比委屈:“父皇不可能立李懷昭為太子,五弟才是最大的亂臣,若不是他攔着不叫百官們進宮,我又如何會帶兵攻入皇宮……父皇一定是被他威脅,我要面見大理寺卿,你去把梁大人找來。”

那獄卒無奈搖頭,手裏打着飯菜,嘴裏兀自說着:“聖旨上頭蓋着皇帝的玉玺,由陳太師親自撰筆,百官們都已過目,做不得假,焉能兒戲?您還是消停點,學學裏面的這位,曉得認命,看開些。”

提起隔壁的這位,李筠火冒三丈,若是他手裏頭有一把劍,恨不得把此人千刀萬剮,方能消去心頭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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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被關在地牢裏耳目閉塞,連李懷昭被立為太子的消息也是方才得知,少不得強壓着怒火,同旁邊的人喊道:“八弟,為兄知你意志消沉,但你想想自己一直求而不得的東西和人,振作起來,你我聯手,未必不能從這裏走出去。”

隔壁牢房裏,擡起一雙寂靜沉默的眸子。

自手腳經脈俱斷後,李筠如活死人一般,不吃東西不說話,每日裏總是雙目緊閉,若不是胸口還在微微浮動,小丫幾乎以為主子如冬日裏被冰雪覆蓋的花木,失去生機。

此刻見主子睜開雙眸,小丫歡喜地去捧過瓷碗,拿湯匙舀了一勺:“這稀飯熬得濃稠,主子多少用些罷。”

将躺着的人扶起半倚半靠着,湯匙試探地移至唇邊,李筠張着嘴唇,喉嚨一哽一咽。

見他終于肯吃東西了,小丫唇邊旋起兩顆小梨渦:“主子慢點,還有好多。”

“八弟,八弟。”良久等不到回應,李巡的聲音有些着急地喊。

吞咽了些流食,包裹住軀體的寒氣被驅散走大半,李筠養了些力氣,奈何手腳沉重如千斤頂,不聽使喚,聽見隔壁的呼喊聲,他有氣無力地回了句:“四哥,可有離開這裏的法子?”

“虎毒不食子,無論如何,父皇定會保我們一條性命。”不得不說,李巡其實很懂他的父皇,他道:“如今細細思量,分明是李懷昭故意誘我們入圈套。父皇立他為東宮太子,勢必要大赦天下,屆時我們也可蒙得恩赦,離開這個暗無天日的鬼地方。”

等離開這鬼地方,還可圖謀其它。

隔牆有耳,後面的一句話,被李巡咽了回去。

東宮,書房。

昨晚批注奏折忙到深夜,翌日早起,程玄想起一要事,對身邊的張峰道:“昨兒命你派禦醫到公主府替縣主診治,結果呢?”

張峰渾身一個激靈,答複道:“太醫說縣主的傷勢無大礙,只是胳膊上那條紅痕可能留疤,卑職見殿下忙于政務,是以沒有打攪。”

可能留疤,還說無大礙……程玄的目光輕輕劃過,面無表情:“自去操練兩個時辰,不許吃午飯。”

張峰拉長了一張臉,不敢替自己辯駁一言半句,拱了拱手,退出。

朝中瑣事繁多,幸而程玄擁有上輩子的記憶,不至于手忙腳亂。

可這幾日以來堆積的奏折如山,有西北遞來的加急折子,亦有兩廣總督日常問好問安的折子。

翻開一瞧,說是今兒下雨,隔兩日遞來的折子,又是下雨,又是向皇帝向太子問安,還托人捎帶來一竹框子木瓜。

又是忙碌到卯時,程玄心力交瘁,瞧着那一竹框子圓滾滾的木瓜,頭疼。

小路子,能被張德子收做幹兒子,必然不是個眼盲心蠢之人,平素裏手眼裏瞧着,适時提醒道:“這木瓜對女子美容養顏頗具療效,還可……可豐潤身段,殿下何不将它送去公主府。”

這話恰恰說到程玄心坎裏頭,他本就覺着楚長寧過于纖瘦,聞言,滿意地點頭:“将東西都帶上,孤要去探望探望。”

此時,外面金烏西移,天色轉暗。

公主府內,程玄被引入前廳,他自稱小輩,不敢與長公主驸馬平起平坐,只坐到驸馬下手邊。

長公主一展眼簾,瞥見那竹子編織的大框子,裝滿了木瓜,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又青又白。

一連喝下兩盞茶水,緩解了幹涸的喉嚨,程玄大開大合坐着,身邊的侍女戰戰兢兢瞧一眼這位當朝太子,垂眉低目地又重新斟了一杯。

察覺長公主的視線若有似無地掃來,程玄只當這位便宜六姑姑不喜自己。

六姑姑喜愛誰,他心知肚明,再是看好八弟又能怎樣,八弟如今已是廢人,往後也是活着的廢人。

至于驸馬,果真如人言道,是個端方雅正的君子,從前他式微時,驸馬也曾在金銮殿為沈家同皇帝據理力争,如今他貴為太子殿下,驸馬也不曾巴結讨好半分。

程玄只當未曾瞧見六姑姑的不喜,眼觀鼻鼻觀心,拿茶蓋撇了撇杯內的浮沫,輕抿一口,慨嘆:“公主府的茶水也不知是如何沖泡的,香氣四溢,回味甘甜。”

楚若英品了品,道:“是淮南産的六安瓜片,殿下東宮裏應是也有。”

程玄不懂茶,品茶如牛飲,可今兒難得有幾分興致,同驸馬探讨了幾句政要,許多困擾在心頭的疑難,得了解惑。

瞧外邊天色不早,長公主驸馬也沒有叫他去到內宅探望的意思,程玄只得提出告辭。

出了府門,拐了個彎兒,外邊天色霧蒙蒙,趁着夜色輕籠的掩護之下,命馬車停得遠一些,程玄足尖一點,輕而易舉地躍上高牆。

按照前世記憶裏的方向,來到拂月閣院外,避開來往的丫鬟們。

小心翼翼進入到院子,程玄目光一掃,便落到那扇開着的窗子,一抹昏黃的燭光浸透出來,随風搖曳。

燃着炭盆的室內,溫度漸長,楚長寧身上僅穿一件緋色織錦纏花羅群,膝上卧着一只花毛狗。

突地,花毛狗跳了起來,沖着門外一陣搖頭擺尾。

楚長寧察覺有異,身邊伺候的春栀出門去查看,不見回來,反而意外瞧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

回京後,他又換上了平素裏最愛的玄衣,輕揚着劍眉,一手背在身後,姿态閑适得很。

仿佛他逛的不是別人閨房,而是逛自家園子一樣的閑庭散步。

秋萍擔憂壞了主子名聲,想喊又不能喊,心有顧忌,連忙看向身邊人。

楚長寧沖秋萍搖搖頭,示意稍安勿躁,看向來人,她還沒來得及發火,那厮率先開口:“孤本就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因擔心你的傷勢,在前廳喝了一肚子茶水,見不到人,過來瞧瞧。”

夏竹不在身邊,難怪這厮能入得她的院子。

楚長寧只想叫他快快離去,免得被人瞧見,說三道四,于是強壓下火氣地應付:“昨日殿下才派人來過,禦醫說了,再有三兩天,便可下地活動。”

入了屋,程玄一眼掃見半靠半倚在貴妃塌裏的矜貴女子,雲鬓挽成一個芙蓉髻,遠山眉,剪水雙眸,朱唇輕抿,一截白皙修長的脖頸,輕薄的外衫包裹着綿軟清瘦的身段,廣袖之下一截纖細的皓腕佩戴只血玉镯子,襯得肌膚白得像雪似的純淨。

一想到這樣完美無瑕的肌膚,可能會留疤,他心情陰郁不定,輕“嗯”一聲:“如此便好,還能趕上替元珍送嫁。”

“元珍公主?”她面上微訝,随着她的動作裙擺角繪制着大朵的海棠花,以銀線鑲邊,橘黃的燈光下,如湖面上漾影逐波:“不是說定下的婚期,是來年二月?”

程玄眼睛被晃了一下,幽深晦暗道:“賢妃與懷遠侯擔心遲則生變,商量着将婚期提前。”

短短的一句話,不得不令楚長寧多想。

賢妃和懷遠侯害怕什麽變故,無非是元珍被遠嫁外邦,亦或者是皇帝……若是那樣,元珍需至少服喪一年,才能婚嫁。

看來,皇帝已經支撐不了多久。

該來的,還是要來了。

腦海裏一瞬劃過這些念頭,她擡眼:“該瞧到你也瞧見了,還不走?”

程玄一言不發,大步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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