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暗自品味 建平十九年

春盈這個名字, 早已被程玄淡忘。

前世的他,限于眼界,對那女人送藥送飯食的點滴恩惠, 湧泉相報, 後來待他坐上皇位,也不是沒有懷疑過, 只是對于楚長寧的仇恨, 叫他逃避的不去深想。

掃見楚長寧目光灼灼看來, 一臉看戲的眼神,程玄心頭升騰一股子火氣,沒地撒, 最後落到跪在跟前的小太監:“什麽阿貓阿狗,孤不見。來人, 将他拖出去杖刑二十。”

小太監被人一左一右地架出去, 嘴裏撕心裂肺的求饒:“殿下, 奴才錯了,求殿下饒奴才一條性命,殿下……”

叫聲之凄慘, 楚長寧瞄了眼身側陰沉沉的人,只能感嘆那小太監觸了程玄黴頭,不經歷一遭教訓, 日後指不定還得幹出掉腦袋的是事兒。

只是程玄, 未免太過絕情了些。

前世的春盈,可是他後宮獨寵的淑妃啊!

為了淑妃, 他空置後宮,不論前堂朝臣們如何谏言,絲毫不為所動, 一心一意寵愛淑妃。

她被囚禁在後宮時,經常聽那些宮人們議論新帝對淑妃有多好,地方官員進貢來的黎錦東珠,數不清的奇珍異寶一水兒地擡去淑妃宮殿。

從前那麽寵愛的女人,一轉頭,他說舍棄便舍棄,無情又絕情,這就是男人啊!

思及此,楚長寧不免對春盈抱有兩分憐憫。

但也僅僅是憐憫,即便春盈也是其中受害者,一個背主弑主的奴婢,楚長寧只會憐憫,不會替對方說情。

她忍不住試探地,問:“殿下,當真沒有一丁點憐香惜玉之心?”

程玄睨向身邊披着狐裘的楚長寧,火紅的顏色襯得她巴掌大小的面龐白皙如剝菱角,嫩生生,仿佛能掐出把水來。

他當然不可能誤會她為自己吃醋,只掃一眼,便知她心底在想什麽。

在她心底,他就是卑鄙無恥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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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記得,春盈從四皇子府邸逃出,走投無路去找楚長寧求助,被拒絕後,甚至對楚長寧動起殺心,那時楚長寧曾問他不是喜歡春盈?

程玄是既害怕她多想,又怕她不多想,着急解釋:“別的女子,我從未喜愛從未正眼瞧過,你是我第一個真心喜愛,想要共度餘生的人。至于春盈,她颠倒黑白,試圖欺騙着把你給我療傷的金創藥,歸為自己的功勞。四哥在被幽禁坤寧宮之後,理應将他的全部家眷挪去,我最近忙着前朝政務,這些小事,都是下面的人在辦。”

楚長寧胸脯起伏,輕吐濁氣:“我竟不知,這裏面還有這一茬。你又是如何曉得,那金創藥是我給的?”

本以為從大理寺出來遇到的那場刺殺,春盈膽大包天推她一把,已是最大的弑主之舉。不想,裏面還有這些彎彎繞繞。

程玄一直緊盯她的眉眼,回她:“那金創藥療效甚好,千金難求,專供皇室之用,一個無足輕重的婢女,怎麽可能拿得出來。我現在就把人提出來殺掉,給你出出氣?”

楚長寧沖他搖頭,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狠辣:“殺掉一個生活在地獄裏的人,不叫解恨,叫解脫。叫她一直活在地獄受苦受罪,才是最痛苦最折磨人。”

程玄認可地點頭,岔開話題道:“不說這些,我們繼續?”

楚長寧支着手臂輕錘着肩膀,犯了懶:“不玩了,好累,今日就到這裏。”

程玄面上頗有些可惜,只得作罷。

等鑽進馬車,楚長寧立即将狐裘從肩上取了下來,叫冬至放回木匣子裏。

夏竹從簾子裏往外探了探,奇道:“午時還日頭高懸,這會子暗沉沉的雲,怕是一會兒要下雨。”

夏竹這話說出沒多會兒,回到公主府,就見不知打哪兒吹來一陣狂風,掀得院子裏早已光禿禿的樹木,更顯蕭條。

長于牆角的幾枝海棠,在風裏飄搖,另有一些名貴的花卉品種,早已被院子裏的丫鬟們收回屋檐之下,悉心照料。

至到夜間,外邊狂風大作,一夜不得安生,室內地龍暖爐,燒得熱乎乎,楚長寧一夜睡得香甜。

一早,楚長寧伸着懶腰下床,見夏竹推門而入,驚喜地說:“縣主,外面下了好大的雪,足有奴婢膝蓋這麽高,這樣的惡劣天氣,咱們終于不必去皇宮。”

楚長寧打斷她:“不,要去的。”

夏竹扁了扁嘴,嘟囔着:“就算太子權勢滔天,縣主也是金尊玉貴,您不必委屈自己。”

楚長寧無奈失笑:“我心裏自有主意,你且把心放回肚子裏。”

用過早膳,她又是雷打不動去往皇宮。

一連幾日反常之态,長公主和楚若英早已察覺蹊跷。

東宮,書房內。

暖融融的室內,書案前的人擱下朱筆,将脊背往後一送,雙目緊閉,擡手揉捏着眉心。

有清淺的腳步聲入內,是個身着灰衣的小太監。

初時,程玄尚未留意,聞見一陣清澈茶香,只當是伺候茶水的小太監。

滿室茶香之中,似乎夾雜着一絲脂粉味兒。

程玄警覺地睜開眼眸,眯了眯眼,掠向立在跟前的灰衣小太監。

未來得及開口盤問,聽得門外傳來朝楚長寧行禮聲,他猛地起身,長腿邁出,三步并作兩步。

踏出書房,迎面與楚長寧撞上。

他的眼神落到她凍得發白的嘴唇,挂着水珠的濕潤鴉色羽睫,烏發裏肩頭上堆積着雪花,已有一片濡濕感。

“這樣大雪天,你出門作甚?”想起她自來是顧前不顧後,不注意愛惜自個兒身體,程玄說話時,不免帶了幾分嚴厲。

他心疼地替她打掉雲鬓裏的雪粒,剛一擡手,被她偏了偏身子,躲過。

手臂停在半空一瞬,注意到她的不自在,他沉默地握了個拳,失望收回,垂在身側。

楚長寧面上不太自然,擡手拍掉烏發裏的雪花,眨動着清潤的眼珠,無辜道:“是殿下命我日日來的呀!”

莫名,他心口一堵。

同她清澈明亮的眼眸對視,他叫她來,她當真冒着大雪也來,不懂得圓滑變通,傻乎乎。

程玄不免自責,小心翼翼叮囑:“別站在外頭吹風,小心病邪入體。你真沒用,連自己身子都照顧不好,你身邊的丫頭也是,出門也不知帶一把傘。”

她眉飛色舞,道:“殿下莫要責怪她們,是我自己貪玩,在雪地裏跑了會兒,可好玩了。”

他們難得有這樣心平氣和相處的時候,程玄将剛才她躲閃的那一點不快,抛在腦後。

進入殿內,她面上恢複些許氣血,不再如剛才那樣煞白的臉色,唇瓣透着淺淺肉粉,端莊之中透着點靈動,整個沉悶的屋子,好似從她進來之後,一瞬透亮起來。

楚長寧解開身上的碧色細紋纏枝花鬥篷,目光一掃,落到從書房走出的小太監。

嫩臉細眉,那身灰撲撲的太監服穿在身上,怪模怪樣。

因為好奇,她多瞧了兩眼,擦肩而過時,那小太監許是沒注意腳下,踩到了自個兒衣擺。

頭上的帽子掉落,洩出一頭秀麗烏發,如一匹上等綢緞子般黑亮絲滑。

那小太監臉頰微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以及線條輪廓分明的側臉,清眸紅唇,如牆角盛開的一叢薔薇花,幽香動人。

小太監先是一愣,緊接着慌忙去尋掉落在地的帽子,自欺欺人地戴上。

楚長寧覺得那裝扮成小太監模樣的人,瞧着有兩分眼熟,不知哪裏見過。

對方又是從程玄的書房走出,瞧那不合身的寬敞太監服,也掩蓋不住山巒起伏的身段,她挑了挑眉梢,睨向身邊的人:“殿下,豔福不淺啊!”

她說的話,不含譏諷,真有幾分豔羨之意。

程玄好像被人猛烈地刺了一記,皺眉。

等看清眼前的小太監是誰,程玄面上僵了僵,向楚長寧介紹:“她是永安伯之孫女,袁圓。”

介紹完畢,程玄冷臉數落:“永安伯德高望重,剛正不阿,你身為永安伯晚輩,且不說私自擅闖孤的書房,打扮成這幅樣子,成何體統,真是丢盡了永安伯的顏面。”

袁圓往楚長寧方向停留,移向程玄,委屈道:“臣女只是想給太子殿下一個驚喜,幾年前殿下偶然說紅泥小火爐,煨着骨董羹,一家人湊在一塊兒很是熱鬧。今兒下雪,殿下要不要來伯府用膳,縣主也一塊兒來嘛!”

不等楚長寧開口,程玄率先打斷:“回去,否則孤派人通知永安伯,叫他親自逮你回去。”

聽到祖父威名,袁圓心肝兒一顫,不敢再任性胡來,同楚長寧道:“縣主姐姐,那我走啦,以後你覺得無趣時,可以來找我玩兒。”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為着面子情,楚長寧沖袁圓點頭。

人還沒反應過來,胳膊被身邊的程玄拽住,拉着她往書房過去,他邊走邊囑咐道:“以後見到那丫頭,莫要給她好臉瞧,你對她好上一分,她便纏着人不放。你要是無聊,你來找孤,孤帶你去玩兒。”

留在外面的袁圓盯着他們離去的背影,想起外界盛傳的太子與公主府不合流言,照她看來,哪裏不合,分明就是很合得來嘛!

瞧太子殿下對縣主的親密,耳邊想起爹爹母親的話,袁圓并不氣餒。

書房內,程玄拿過她臂彎裏的鬥篷,挂在架子,回頭見她站在炭盆前烤火,指節白如蔥段,不由叫他回想起那日的“蜜燒鹿脯”,極有滋味兒。

喉結上下滾動,他目光定格地落到她細白的指尖兒,擡起手輕觸薄唇,暗自品味。

那廂,楚長寧感受到書案後越發灼熱的目光,眼珠微轉,佯裝鎮定。

外面傳來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小路子跌跌撞撞跑來,高聲大呼:“殿下,皇上剛才又昏迷過去,院判請您親自過去一趟。”

楚長寧呼吸一滞,她想起建平十九年,皇帝賓天。

這一世,皇帝奇跡般拖延至今,如今除夕将至,再熬一熬,就熬過建平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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