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抱個滿懷 殿下,是哭了嗎?

趕到乾清宮時, 禦醫們愁眉緊鎖,剛商榷完方案,見太子殿下尊駕, 急忙上前行禮。

太後緊随其後, 擡擡手:“不必那些虛禮,皇帝龍體如何?”

以院判為首, 站出來道:“從前的保守治療, 已收效見微, 我等只能盡力而為。”

這話的意思,是盡人事聽天命。

聞得噩耗,太後腳步虛浮, 差點一頭栽下去。

身邊的楚長寧見勢不對,眼疾手快攙扶了把:“皇祖母。”

面對外孫女擔憂的眼神, 幫忙撫着心口替她順氣, 太後強撐着打起精神, 道:“無礙,哀家早已見慣大風大浪,不管發生什麽事, 還撐得住。”

眼瞧着天色已晚,宮門将要下鑰。

因擔心太後身子骨兒,楚長寧讓秋萍回去向長公主驸馬遞話, 說她今兒留在宮裏陪伴皇祖母, 不回去了。

回到公主府,秋萍刻意提及皇帝龍體欠安, 太後心悸發作。

長公主驸馬對視一眼,知道那一天,終于還是到了。

一旦宮門下鑰, 外邊的人進不去,裏面的人出不來。

乾清宮,寝殿內,早已掌燈燃着燭火。

幾位太醫垂頭喪氣地從裏間走出,沖面前一身橙黃色錦袍的男子,無奈搖頭:“皇帝暫時清醒過來,請殿下恕罪,微臣們已經盡力而為。”

聽出了潛臺詞,撇開衆人,他大步邁入寝殿,寝宮裏随處可見彰顯帝王權威的規制擺件兒。

禦床裏,亮黃色的帷帳,綢被玉枕裏的中年男子雙鬓青絲浸染風霜,聽見腳步聲,老态龍鐘的帝王僵硬地轉動着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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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瞬,似燈光迷了眼,帝王好似見到在夢裏遍尋不到的人,回光返照地嗫嚅着嘴唇,一開一合:“沈,沈婷。”

沈婷,正是沈貴妃的閨名。

停至床榻前的程玄,冷眸冷眼,輕笑。

帝王遲來的深情,可惜他的母妃再也瞧不見。

父子反目成仇,晚景凄涼,父皇落得一個衆叛親離的下場,本以為他會拍手稱快,可他心裏頭似乎并不暢快,反而像是被什麽東西堵着,喘不過氣來。

他有無數的話想要羞辱諷刺,一開口,只問了句,“父皇,可曾後悔?”

意識到站在眼前的人是誰,帝王渾濁的眼睛眨了眨,有些失望地說:“是你啊!”

程玄也是失望至極,眉眼黯淡:“不然,父皇以為是誰,以為母妃還願意見您?若不是父皇嫉賢妒能,兒臣的母妃,沈家滿門,何以招致滅門之禍?即便沒有林貴妃林家父子,亦會有王家父子趙家父子,四海皆知沈家一門忠烈,即便昭雪平反,可故去的人不會再活過來,這是你欠沈家的。連頒發罪己诏,僅僅是父皇攝于朝堂上的壓力,事到如今,父皇還不曾有悔意?”

形容枯槁的帝王倔犟地不肯承認,在意識到自己一直深愛沈貴妃,意識到他的五皇子是那麽卓秀,英姿勃發,一如當年的沈國公,令帝王腦海裏閃過的悔恨念頭,很快被甩掉。

帝王一面為自己有優秀的五皇子感到驕傲,一面又深深忌憚,這個五皇子實在太像當年的沈國公!

久久等不到回答,程玄咬着牙:“在父皇眼裏,枕邊人和骨肉血脈,都及不上江山權勢重要。兒臣倒寧願父皇一直做個冷血無情的帝王,而不是到了一定年紀,開始貪戀人世冷暖,殚精竭慮為四哥八弟謀求生路,父皇既是不放心,待父皇一走,兒臣便立即送他們上路,一路陪伴父皇,免得黃泉孤寂。”

“你,你敢,你這,逆子,你這個,大逆不道,的東西。”床榻裏的帝王指着面前人大罵,因偏癱多時,嘴唇歪斜着只能吐出簡短的句子,掙紮着起身去撕扯面前人的衣襟。

程玄輕輕扯回自己的胳膊,那頭的帝王憤怒交加,一口鮮血吐出,伏在床沿邊,面上帶着一抹自得之色:“朕,是天子,朕,沒有錯,錯的,是你們!”

話落,帝王哇哇大口吐血,身體朝後倒去,放置胸前的手臂緩緩下垂,一雙眼睛圓睜,寫滿着不甘心。

程玄閉目呆了片刻,才擡手拂過帝王的面頰,回身走出乾清宮。

門外的張德子見狀,匆匆步入寝殿,緊接着跑出,凄聲高呼:“皇上,龍馭歸天。”

于是,這一夜盛京裏的人聽見從皇宮內傳來一聲接一聲的鐘鳴,渾厚而綿長,嗚嗚咽咽,如悲如泣。

盛京許多人家被驚醒,長公主也被吵醒,身側傳來楚若英披着外衣的窸窸窣窣聲響。

他心細如發:“慢九下,急促九下,一共撞了十八樁,我與其它大臣們在宮外守着,之後停靈守夜有得日子熬,你先好好睡一覺,不管出什麽事,身體最緊要。”

見他手忙腳亂,連衣襟扣子也錯了,長公主套上鞋襪,幫楚若英重新規整好。

目送楚若英走出房門,自己又重新躺回綢被裏,只是這回卻怎麽也睡不着。

楚若英到時,宮門外早已候着文武百官,陳太師永安伯位列其中,皆是一身棉麻素服,神情哀恸。

天色蒙蒙亮,沉重的兩道朱門被緩緩拉開,百官們依次有序地步入。

離得遠遠,楚長寧瞧見人群裏同樣穿素服的爹爹,随同百官一道入宮。

官員們齊整跪拜在乾清宮外的石階,從內裏走出一人,百官們又朝他叩拜着。

不知群情激昂地說了些什麽,就見那廂陳太師費力地倚着權杖起身,從袖口裏摸出一道明黃色聖旨。

待陳太師念過後,程玄臉色難看地接過。

沒一會兒,宮裏已經傳遍,楚長寧也曉得陳太師拿出的聖旨寫了什麽,大意是皇帝傳位于程玄,同時賜下一門婚事。

恰恰那人,昨兒她還瞧見過。

賜婚之人,是永安伯的孫女,袁圓。

永安伯,是最早扶持程玄的人,也是盛京根深蒂固的老牌世族。地位不如侯府國公府尊貴,底蘊深得很,關系網盤綜交錯着,若是娶了永安伯之孫女,有利于程玄穩固皇位。

喉嚨一陣發癢,楚長寧清咳兩聲,才好受些。

秋萍被打發回家報信,她身邊只有一個夏竹叽叽喳喳道:“昨兒縣主貪玩受了風寒,莫要站在風口,快回暖閣歇歇,這些日子怕是難有歇息的時候。”

等回到慈寧宮,楚長寧見到同樣素服的一道熟悉身影,眼睛一亮:“阿娘。”

正同母後說話的長公主聞言,朝她招手道:“臉白得沒有血色,聽說有咳嗽,過來把藥喝了,阿娘好安心?”

平日裏楚長寧肯定要嫌棄苦澀,不肯喝藥。

宮裏發生這麽多事,都心煩着,她乖巧地端過藥碗,一口氣喝下。

前堂裏,也不得安生。

先帝喪事有禮部官員操心,程玄仍是忙得腳不沾地,一連幾日,朝中各種瑣事,政務繁忙。

過了頭七,先帝靈柩要被擡去皇陵停靈,這七日之內,需得由皇室宗親們守夜。

三公主及家眷守完上半夜,下半夜由楚長寧和父母接着守,因着本朝規矩停靈不得閉門,殿門大敞,即便放置火爐子,仍是往裏灌着冷風。

入門時,聽見裏頭傳來小路子着急的聲音:“您已經兩夜一天沒有合眼,這樣下去熬不住。”

她掃了眼對面蒲團裏跪着的人,身穿棉麻素服,眼底更是沒有生氣似的,瞧着怪吓人。

匆匆一掃,楚長寧收回目光。

瞧見他們,小路子跟瞧見了天王菩薩一般,屁颠屁颠跑過來:“幾日以來,殿下積勞成疾,受了風寒,還請長公主驸馬幫忙規勸規勸。”

楚若英沒接這活計兒,無聲拿眼神看向身側的女兒。

楚長寧會意,硬着頭皮站出,走上前去:“殿下,更深露重,回去吧!”

程玄擡起無神的眼睛,眼眸裏布滿了紅血絲,落到楚長寧的眉目,遲疑下,朝小路子招手。

小路子面上一松,過去攙扶着。

起身後,程玄朝她道:“同我出去走走?”

盯着他的眼睛,楚長寧硬不下心腸,颔首。

出了殿門,經過曲折的回廊,程玄揮退了小路子,叫小路子在邊上望風,突然轉頭問道:“你信孤嗎?”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楚長寧幾乎下意識想起先帝駕崩後,市井坊間傳出程玄得位不正的流言,亦有人挖出一塊巨石,上面書刻着颠覆大周之缪言。

可笑的是,明顯是有心人一手策劃的拙劣謊言,卻引得坊間百姓們信以為真。

甚至聯想到西北連下一月大雪,凍死無數牲畜,天降災難,向世人示警,把一切災禍的緣由往程玄頭上扣。

就在程玄以為等不到她的回答,耳邊傳來一聲被風吹得淡薄的嗓音:

“我信你。”

他詫異看來,楚長寧言辭清晰:“我信你,不是信殿下品行高潔,是知道以殿下的性格,不會對先帝下手。你比任何人都希望先帝活着,因為自始至終你想要的,不過是一句真心實意的道歉。”

心口有暖流淌過,程玄從未想過,楚長寧竟是如此了解自己。

他征求着詢問:“我能抱一抱你嗎?”

從他眼裏看不到一絲情.欲,楚長寧只看到無邊的孤寂,好像沒有家的孩子,無助地裹着身上僅有的薄薄的衣裳,卻仍是感受到冬日寒冷,渴求着想要汲取那一絲溫暖。

夜色滾哝,回廊上寒風呼嘯而過。

見她沒有拒絕,程玄小心翼翼将面前的人,抱個滿懷。

她身上體溫不高,卻叫程玄感受到一種名為“溫暖”的東西。

他将下巴擱在她的肩頭,哽咽道:“謝謝你信我,還有,我很後悔,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還好,他可以重來一世,這一世他會彌補遺憾,不會再走錯路。

耳畔傳來的嗓音,叫楚長寧心慌意亂:“殿下,是哭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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