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一根肉刺 一命換一命
栖霞閣, 吹滅燭火,整個院子籠罩在一片濃濃暮色,周遭, 萬籁俱寂。
少頃, 一個黑影從書房走出,不甘地按照記憶裏, 摸索着來到寝室, 輕推着拉開一條門縫。
寝室熄火, 一片黑暗當頭籠罩着,就着外頭流瀉的昏暗月光,他一路摸索着, 避開了屏風,沒留神撞到架子。
怕驚醒床榻裏的人, 他疼得龇牙咧嘴, 也得忍着, 不敢出聲。
歷經千辛萬苦,終于來到床榻前,楚若英伸手掀被, 不等他進行下一步動作,迎頭被個軟枕砸來,吓得一激靈。
接着, 長公主冷哼一聲:“打哪兒來的登徒子?”
挨了一擊, 楚若英委屈巴巴:“手下留情,公主, 是我。”
“管你是誰。”長公主心裏存着火氣,下手也無半點顧忌。
二人糾纏在一處,一路從房內扭打到屋外長廊, 一個攻擊,一個東奔西躲。
正抱頭鼠竄的楚若英,察覺身後的光亮,一擡眼,同拂月閣掌燈的兩個小婢女,及楚長寧的目光對上。
雙方俱是一怔,楚長寧別開臉去,擡頭望院子望頭頂黑壓壓的天:“我什麽也沒瞧見,阿娘爹爹,繼續,你們繼續。”
話畢,楚長寧一左一右拉回呆愣的夏竹秋萍,火急火燎出了栖霞閣。
人都走光,留下倚翠一人。
本以為公主驸馬感情出了問題,見縣主親自過來,當下倚翠也沒來及回禀,沒想到會瞧見……
咳咳。
見楚長寧離去,倚翠屈了屈膝:“奴婢也什麽沒瞧見,什麽聽見,奴婢回去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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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翠拔腿就跑,跟後頭有冤魂在追似的。
留下長公主和楚若英陷入窘态,徹骨寒風吹過長廊,長公主鼻尖癢癢,打了個噴嚏。
楚若英脫去外衣披到她身上:“外頭冷,回屋子,有些打算,我本想過些日子再告知,現在卻是不得不說。”
等回到內室,楚若英才将自己的規劃和盤托出。
長公主驚訝出聲:“什麽,你說帶我們出盛京,以後不回來了?”
楚若英下意識瞄了一眼門外走廊,壓低聲音說:“此乃下下之策。先帝想要長寧和親北梁時,她的提議,那時為夫便已經派人着手去辦那些瑣事。譬如戶籍路引,還有日後要用到的銀兩。現在新帝登基,他對長寧的心思,你我皆知,三宮六院那是虎狼窩,為了女兒,這盛京不能再呆下去。”
夜已深,白霜悄然無聲地覆蓋在廊下扶手,栖霞閣寝室的燈火,一直燃到後半夜。
用過早膳,楚長寧被母親叫到房間說會子話。
倚翠和夏竹立在廊下,以免有仆役靠近。
從栖霞閣回來,楚長寧沒有再倒掉藥汁,開始認真服藥。
服藥完,往嘴裏塞一顆蜜餞兒。
前世,她被囚禁在皇宮裏,無人說話,好在有書籍可以翻閱,曾在一冊游聞奇談上見過,教人如何僞裝假死之态。
楚長寧本想利用風寒之症,借由父母相助,假死脫身。
這樣的行徑,存在風險,并非萬無一失。
得知爹爹另有安排,她這樣一具虛弱的身子,不但幫不上忙,反而會拖累。
一旦肯認真吃藥,仔細調養着身子,不過才兩日,楚長寧的病症已然有了好轉。
宮裏的新帝,以為是禦醫妙手回春,重重厚賜一番,還破格提拔那名禦醫。
這一日,楚長寧才服完湯藥,聽聞新帝尊駕以至前廳,說是邀長公主驸馬一同在城外圍獵。
長公主驸馬是為下臣,不好拒絕。
馬車轱辘轱辘出城,坐在馬車內的楚長寧,手中捧着暖爐,不覺寒冷。
挑開簾子,她張望一番,最後落到前面高頭大馬的幾道背影上。
一路無話,直到入了圍場,楚長寧從馬車下來,不多時,感受一道炙熱的目光落到自己背上。
不用回頭看,都曉得這道視線的主人,是誰。
前頭枯草叢裏飛快劃過一抹灰色,程玄搭弓拉箭,羽箭飛出,一擊即中。
“皇上的箭術,百步穿楊,出神入化啊!”侍衛上前提住灰兔子的一對大耳朵回來,立在一旁的小路子适時恭維地說,一臉谄媚之相。
程玄眉目舒展,目光巡視一圈密林,不見異常。
他收回目光,朝這邊看來。
楚長寧取過弓箭,殷勤地遞給爹爹。
楚若英同樣彎弓搭箭,目标朝林中一只覓食的雉雞,羽箭飛出,驚走那低頭啄蟲子的雉雞。
漂亮的雙翅一展,盤旋着飛遠。
楚若英茫然一瞬,楚長寧開口想要安撫,聽得那頭程玄搶先一步道:“雉雞狡猾多端,姑父莫要灰心喪氣。”
這個稱呼,令楚若英心裏咯噔一下,一面嚴肅拱手:“是,微臣自當盡力。”
程玄面上劃過不自然,和煦道:“都是一家人,這裏沒有君臣之分,姑父可喚我的名字,懷昭。”
楚若英哪裏肯,嚴肅認真糾正:“聖人雲,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三綱五常,是為倫理。微臣豈敢欺君罔上?”
程玄劍眉一攏,心道,什麽夫為妻綱,驸馬幾時振過夫綱?聖人雲,之乎者也,都是一通屁話。
他刻意示好,軟和姿态,偏偏楚若英不冷不熱,軟硬不吃。
面上到底還要給驸馬幾分薄面,程玄沒有再去熱臉貼冷臉,轉頭移向正與長公主挨在一處說悄悄話的楚長寧。
今兒她外面穿着一件淺藍色鬥篷,因還在國喪期,裝扮素雅得很,發髻不繁雜,鑲着兩根同色發帶,耳垂挂着圓潤的小珍珠,一晃一晃。
林間的靜谧,被頭頂一聲急促上升的煙花炸裂聲,打破。
是圍欄巡邏的隊伍遇到危險,及時發出信號,在示警。
以薛勉為首,吩咐手下的禦林軍:“保護皇上,全力戒備。”
程玄眉宇并無意外,反而唇角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終于來了。
果然,很快便有一隊蒙面的黑衣人出現在樹林,約莫七八十人數。
抽出随身佩劍,程玄朗聲道:“一隊人馬,随朕去會會他們。餘下的人,負責護衛長公主一家安全,不得有失。”
程玄翻身上馬,一路疾馳過去,擡劍便是砍掉兩個黑衣人的腦袋,如砍瓜削菜一般利落。
僅憑幾十個身手尋常的死士,想要殺他,是癡人說夢。
還道李巡和李筠,這二人沆瀣一氣,能謀劃出什麽驚天動地的陰謀!
就這?
手起劍落,他心中閃過狐疑,這些死士的身手,實在太爛,連五城兵馬司的人,都及不上。
不好,他中計了。
等程玄調轉馬頭,朝楚長寧所在的方向趕去,顧盼間,仍不見異動,不免心中疑惑,難道是他多想?
“縣主,外面刀劍無眼,奴婢扶您回馬車內歇息。”身側的侍女低眉垂目,道。
手臂送至半空,楚長寧突然頓住,瞅着面前侍女低垂的眉目,似有幾分熟悉:“你是……?”
不等話說出口,那侍女驟然擡起眼睫,忽閃忽閃地眨着,一瞬把楚長寧帶回被八皇子擄走的那段記憶。
“是你。”
兩個字脫口而出,意識到小丫眼底裹挾着一股殺意,楚長寧本能地去從廣袖裏取匕首。
一支發簪,比楚長寧的手速更快地沒入她的肩臂。
落後一瞬,楚長寧手中握着的匕首,奮力捅進面前侍女的腹部。
小丫瞪大眼睛,垂首看向自己的腹部。
本就沒想過能活着回去見主子,她完成了主子的任務,主子知道,一定很開心。
只是,小丫再也不能瞧見主子開心的模樣,無神的雙眼,往後仰去。
“來人,禦醫呢,快讓禦醫過來。”
楚若英抱着女兒安放在車室內,聽禦醫診治無甚大礙,只是皮肉傷。
下一秒,楚長寧一口鮮血湧出,昏死過去。
對上皇帝和長公主涼飕飕的眼神,禦醫腳步虛浮地又重新診斷一遍,心有戚戚:“只看脈象,的确不像是中毒,觀縣主吐出血的顏色,似乎又是中毒之症。這樣的病症,微臣從未見過。”
程玄大步回走,拎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小丫:“告訴朕,你給她下了什麽毒,解藥在哪,朕可以饒你一命。”
“沒有,解藥。”小丫失神的目光從程玄臉上挪開,看着頭頂白雲碧藍,緩緩瞌上眼。
程玄恨不能把此人碎屍萬段,想到什麽,他回身走向馬車,腦海裏只停留一個念頭。
他咬牙切齒:“回宮,去廣安宮找李筠拿解藥。”
車馬一路暢通無阻進入皇宮,抱着楚長寧,他直奔廣安宮,一腳踢開那扇灰撲撲的殿門。
聞聲,半倚半靠在床榻裏的人扭頭看來,掃見門口這一幕,心中了然。
踏入破敗,但打理得還算幹淨的寝殿,程玄一錯不錯盯着床榻裏的人:“只要八弟拿出解藥,八弟想要什麽,朕都可以給你。”
“不管什麽,皇上都肯給?”李筠往來人懷裏的楚長寧掃視一眼,移開,落到程玄身上,那身象征着帝王的明黃服飾,令他刺眼無比:“好啊,既然皇上什麽都願意做,那皇上跪下來求我啊!”
幾乎沒有猶豫,程玄把懷裏的楚長寧交給楚若英,一掀衣擺,雙膝跪到冰冷的地面。
此時的程玄,無比後悔。
八弟的存在,猶如一根肉刺般紮在他的心頭。每每憶起楚長寧對八弟與衆不同,為八弟謀算計劃着前程,甚至有一部分可能,為了八弟,她或許動過殺他的念頭。
每每思及,那根肉刺,便紮進心裏更深一分。
程玄不想承認,其實他嫉妒八弟,嫉妒得快要發狂。
只要八弟活着一日,他便不能安心。
早知今日,實不該放任李筠和李巡狼狽為奸,還刻意給他們制造機會,那是因為,他以為他們要對付的人,是自己。
如果早知李筠真正的目的,是楚長寧,就算被朝臣和百姓們大罵暴君,他也會毫不猶豫賜死李筠。
男兒膝下有黃金,更遑論尊貴如天子,程玄舍棄一身自傲尊嚴,猩紅着眼角:“求你,給我解藥。”
因為手腳筋被挑斷,李筠嘗試着利用胳膊和膝蓋,端坐起身,享受着被至高無上的帝王匍匐跪地懇求,心頭暢快淋漓。
李筠冷笑:“這樣跪着求人的滋味兒,不好受吧!當初,你命人挑斷我的手筋腳筋,讓我變成一個廢人,就算現在你把皇位拱手讓我,也不能讓我變成一個正常人。”
“八弟恨朕,朕都可以理解,可楚長寧做錯了什麽,她還為你求情,你就這樣報答她?”
程玄質問的話,剛落,長公主搶着說道:“枉長寧待你那般好,我們不求財不謀私利,你扪心自問,哪裏有半分待你不好?沒想到頭來,你竟是狼心狗肺的東西,現在還要害長寧,給她下毒,連往日的情誼都不顧念分毫,我真是有眼無珠。”
懷裏抱着的人,好像連喘氣聲都輕了些,楚若英壓下心頭急躁,勸慰道:“微臣看着八皇子長大,深知你心眼不壞,知曉你是有苦衷的,有什麽需求不滿,你可以說出來。”
夫妻倆一唱一和,叫李筠憶起從前在公主府的點滴,态度軟和下來:“我并未想過傷害表姐,只要及時服用解藥,不會對身體造成傷害。”
聞言,楚若英循循善誘地問道:“那解藥,在什麽地方?”
李筠以下巴指着面前長條案上的一碟蜜餞兒,道:“我嘴巴裏苦得很,可否給我嘗一粒蜜餞兒?”
楚若英把女兒交由長公主照料,依言去做,等喂下一粒蜜餞兒,才被告知,從他枕下翻出一只木匣子:“這便是解藥?”
床榻裏的人搖了搖頭,李筠出聲道:“非也,它并非解藥,是一枚毒丸。”
捏着藥丸,楚若英不解看去。
又聽李筠道:“這枚丹藥,同樣是毒藥,需得一人服用,然後取其血液,方能解毒。同時,服下丹丸之人,不出一刻時間,便會七竅流血,不治身亡。”
“需得一命換一命,才能救回中毒之人。這種駭人聽聞解毒法子,早年微臣游歷四海時,偶然聽聞過,似乎是西域某些世族不外傳的鎖蘭草之毒?”從入殿後一直保持沉默的太醫院判開口,心頭萦繞着無數困惑。
“正是。”似看出院判的困惑,李筠笑着解釋:“我家祖上,出自西域。”
待他解釋完,面色一變,壓抑着咬着牙龈,以讓自己減輕痛苦。
收回目光,楚若英盯着手心的丹丸,又去看身側的夫人:“公主,為夫要說一句對不起,沒辦法陪你歲月相伴,往後你要自個兒照顧自個兒。遇到比我更好的人,你想改嫁,便改嫁,我會一直在天上看着你們,保佑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