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羊肉餡餅 格桑花
守完歲, “縣主”便在栖霞閣偏房歇下。
啓明星升起,天邊灰蒙蒙。
楚若英同朝臣門在宮門,等候入宮朝見參拜皇帝。
剛至卯時, 高大的兩扇朱門緩緩拉開。
向皇帝恭賀新年, 朝臣們緩緩退出,各自回家, 并列百官之中的楚若英, 身姿高挺, 如鶴立雞群一般,身後有人高喊了一聲“驸馬”。
小路子屁颠屁颠跑來,一張臉圓潤喜氣:“驸馬移步, 皇上有請。”
楚若英望着頭頂的天色,他這邊一耽擱, 長公主在公主府不知道急成什麽樣, 只好悶頭随着小路子過去。
到了乾清宮, 小路子立在門口,不肯進。
擡步進到殿內,楚若英一掀衣擺要行跪禮, 被身着衮服的青年男子虛扶一把。
程玄道:“這裏只有你我二人,不講君臣之禮。此番叫姑父來,是有一件難事。”
楚若英問:“何事?”
程玄一臉為難, 道:“是先帝頒下的賜婚聖旨, 朕與永安伯達成共識,替永安伯的孫女另外尋一樁婚配。只是到時, 朝中諸如陳太師之流,必然主張不可忤逆先帝遺诏,屆時還請姑父同朕站在一處。”
此話, 自然是說給楚若英聽的。
定了定心神,楚若英道:“陳太師德高望重,先帝在時,對其禮士親賢,皇上此舉極為不妥。既是先帝遺願,皇上應該承擔這份責任和義務,早日為皇家開枝散葉。”
程玄一挑劍眉,收回攙扶楚若英的手臂,将手背到身後,走出兩步,頓住,回身道:“朕,偏不。”
楚若英當真不知他屬意的,并非永安伯之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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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會兒耽擱,天光大亮,楚若英着急回去,只拱手道:“陳太師和永安伯皆是朝中重臣,還請皇上日後遇事,多聽取兩老的意見,若無別的要事,微臣這便告退。”
目送楚若英離開,程玄收回目光,朝門外走來的小路子道:“今兒早起,眼皮子一直跳個不停,對了,公主府那邊可有何事?”
小路子一派胸有成竹,道:“沒有異常,往年縣主也是同和長公主驸馬一道守歲,今年照例如此。”
程玄輕輕颔首,一手從禦書案的青花釉筆筒裏找出刻刀,兀自垂眸,認真刻起石子。
偏眼皮不安分,突突跳動,那股子的不安,萦繞在心頭,久久不散。
手中刻刀偏了一分,手指被劃開一道血痕,程玄尚未反應,身邊的小路子急着跑出:“來人,快,速速去宣禦醫。”
盯着鮮血淋漓的指節,随手把刻刀扔在禦書案,程玄取出一塊幹淨方帕擦拭手指,起身大步闊走:“一點小傷,不必勞師動衆,替朕備一匹快馬,朕現在要出宮。”
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公主府方向過去,停至門前。
馬上的程玄疾馳來到公主府,方才在偏門一瞥,瞧見那裏停着一輛灰撲撲半新不舊的牛車。
一隊中年夫婦低頭摞着竹筐,邊沿掉了幾片嫩綠菜葉,約莫是城外送菜的商販子。
匆匆掃過一眼,程玄躍下馬背,卻聽聞長公主驸馬不在府內,訪友去了。
主人不在家,沒有擅自硬闖的道理,他跨上馬背,回宮。
掉頭回去,直到停在宮門,偶然一瞥巡邏的五城兵馬司的隊伍,瞧見他們的鞋襪沾了點點濕泥,污濁不堪。
昨夜下過零星小雨,主街濕漉漉,士兵巡邏,腿上不免沾染些泥漿子。
似乎,哪裏不對勁兒。
突然閃過在公主府門前偶然瞥見的一對商販,那種奇怪的念頭,盤旋心口。
除夕前,宮裏的禦膳房早已囤積下不少蔬果,莫說盛京權貴,便是普通百姓們也知在臘月腌肉腌魚囤年貨,公主府卻在大年初一叫菜販子送菜?
不好。
“鞋襪幹淨如新,他們根本不是菜販子。”程玄一勒缰繩,停下。
身後的薛勉和禦林軍見皇上一個人神神叨叨着什麽,突然調轉個馬頭,又返身回去。
薛勉和手下一臉茫然,只得緊跟在後。
這一次路過公主府,程玄并未下馬,直奔城門而去。
盤問過守城侍衛,約莫一刻鐘前,的确有一對菜販子出城,細問之下,似乎是往朝東南方向過去。
程玄帶兵追去,半個時辰後,終于截獲住對方。
只是牛車上僅有一名車夫,及幾摞夾帶菜葉子的竹筐。
車夫一問三不知,只說是在路上撿到的這輛牛車,見是無主之物,一時動了邪念。
回去重新勘察車馬今早新軋出的痕跡,想要從中尋到些線索,不過楚若英似早有預料,幾個方位全部有軋出的車痕。
把車夫帶回刑部嚴加拷問,禦林軍帶隊去到公主府楚家搜查了個底朝天,就是沒找到長公主驸馬一家。
後知後覺的薛勉,将公主府一幹奴婢看守起來,挨個兒審問細查。
不見了長公主身邊的倚翠,驸馬身邊的小厮,還有縣主的貼身丫鬟,夏竹。
據聞縣主給她的婢女放了假,容那婢女回去和家人團圓。
等薛勉帶人趕到夏竹的老家,才得知人早已搬走,至于去哪兒,左鄰右舍,一問三不知。
奔波了一日,毫無收獲。
暮色沉沉,皇宮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一個奴婢裝扮的清秀女子跪在乾清宮地上:“奴婢失職,請皇上責罰。”
上座的人,來不及更換衣衫,仍是早上入朝的一身莊重衮服,墨發全部束在金冠裏,一雙好看的劍眉斜飛入鬓,星目銳利而深邃,微眯着,不帶一絲笑意,給人一種極具壓迫感的氣勢:“你且将昨夜發生的事,一一道來。”
下首的春栀匍匐在地,上下牙齒發顫:“奴,奴婢昨夜得倚翠姐姐過來傳話,說是縣主留在長公主院子守夜,後來乏了,縣主便直接在長公主那處歇下。因着往年亦是如此,奴婢未敢多問,不曾懷疑。之後,便是奴婢起床梳洗,再到後來禦林軍闖入。”
程玄輕扣指節,抓到某個關鍵點:“也就是說,至宮宴後,你再未見過縣主?”
春栀內心忐忑,垂首服帖地回:“是。”
到這裏,程玄才醒悟過來,冷笑:“恐怕昨夜宮宴之後,楚長寧根本沒回公主府,而是早一夜先跑出盛京,而後再同長公主驸馬彙合……好一條妙計,好一個楚若英,可真是狡猾。來人,速速去頒發海捕文書,只要能提供線索,或抓到人,懸賞黃金萬兩。”
小路子适時提醒道:“皇上,您忘了禦筆玉玺還在封寶盒裏,按照祖制,需得等到元宵節那日方可開啓,否則是為不詳啊!”
程玄的眉梢染上冰霜,凍人得很。
他算是明白為何長公主一家早不跑晚不跑,原來是在這裏等着。
“你在教朕做事?”
恩威漸重的帝王輕哼一聲,拉長着尾音,激得小路子頭皮發麻,脖頸涼飕飕:“奴才,這便去取封寶盒。”
得到新的線索,不甘心如薛勉,又去重新盤問守城的士兵。
昨晚除夕,商販彙聚,等着出城的人也多,守城士兵根本記不清,反而是今天這對“菜販子”,頗有幾分印象。
于是,這個線索也斷掉。
風蕭瑟瑟,星月黯淡,不知何時頭頂烏雲遮蓋,透不出一絲光亮,整個回廊悠長而昏暗。
見枯坐許久的人突然起身,小路子一招手,兩名掌燈的小太監提步追出。
小路子一顆心急得快要跳到嗓子眼:“皇上,您這是要去哪兒,天色已晚,用些晚膳吧,龍體要緊啊!”
話落,一擡眼,才發現已站在漪蘭殿門前。
不久前,這裏被重新挂上牌匾,改為拂月殿。
“在外面候着,朕想一個人靜靜。”
扔下一句話,那抹高挺的背影推門而入,摻入夜色之中,不分彼此。
按照記憶,來到主殿。
今夜月黑風高,雲層透不出一絲光亮,可眼前的景象叫人目不暇接,皓月高升,遍布星辰,古人雲,手可摘星辰,便是眼下這般美景。
這裏面的每一顆熒光石,是他耗費無數心血親手雕刻,一開始笨拙生疏的技藝,他滿懷希冀地盼望着,期待這一日的到來……
他曾幻想過楚長寧見到這份生辰禮,會有怎樣的反應,是驚嘆,還是感動,唯獨沒想到的,會是這樣的結果。
“朕為你摘下星辰月亮,可你卻棄之如敝,一次次把自己的真心捧到你面前,卻一次次被踐踏。既然你不要,幹脆毀了吧!”頭頂的星辰被扯下,滾落一地,那顆碩大的夜明珠,也被高高舉起。
殿外的小路子聽見重物沉悶落地的聲音,擔心帝王安危,顧不得許多,帶人闖進大殿。
只看到那些美輪美奂的布景,被毀去大半,尤其掃到正中央那顆被損毀的夜明珠,更是心疼萬分。
這樣的稀世之珍,不多見,南安王是為了保全性命,迫不得已才獻寶。
“天涯海角,楚長寧,朕都要找到你,打斷腿,把你關起來,看你還往哪裏跑!”
程玄一雙眼眸平靜無波,無聲地越過小路子等人,朝外走去。
立在門口的衆人從後背竄起一股子寒意,冷風一吹,打了個哆嗦。
與此同時,楚長寧同父母彙合。
因眼下過新年,運河上船只幾乎找不見,她們的船只在河上過于惹眼,只好等到半月之後出發。
至于小花,怕是不能跟着她們一路逃亡,遂尋了當地一家富戶,使了些銀子,托人好好照料。
臨別前,楚長寧背過身去,不再去看。
一路走走停停,時隔兩個月,她們才站在西北邊境的土地。
來到西北,不由得叫楚長寧憶起一位故人。
那個明媚的草原姑娘,曾誇贊她如格桑花一樣美麗,還允諾送她格桑花……
楚長寧一直等着等着,想要看看格桑花有多麽美麗。
等到北祁發生動亂,北祁王身死,塔娜也不見了蹤影。
半年了,也許沒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
西北,邊陲的某個小鎮裏,清河巷子,新搬來一戶人家。
阿花的父母注意到,前幾日搬運家居用品,這戶人家總是貓在自家院子裏,不大出門交際。
新來的鄰居不合群啊!
這日,阿花母親制作拿手的羊肉餡兒酥餅,叫阿花拿些給鄰居。
剛和爹爹掏回一窩兔子的阿花,聞言,百般不樂意。
這羊肉酥餅,工藝複雜,平常只有在過年過節,母親才會做,阿花自個兒還吃不夠。
等鄰居開門的間隙,她想東想西,待門房拉開,阿花不耐煩喊了一嗓子:“磨磨蹭蹭,也不見你們同街坊鄰居打招呼,你……”
說出的話,随着阿花擡起眼皮落到面前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而噤聲,冷抽一口氣。
“抱歉,方才我在整理院子。”
少年目中誠懇,一身湖藍色長衫,皮膚白皙,不免叫阿花聯想到說書人的那句“面如冠玉”的形容詞。
從前她只道那是說書人的誇誇其談,如今方知,原來世上真有這樣好看的兒郎!
阿花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又慫又結巴道:“我,我阿娘,做了些羊肉餅,特意拿過來給你們嘗嘗。”
還不等道一句多謝,阿花放下盤子,拔腿就跑。
目送阿花跑走,少年端着牛肉餅回到院子。
這個少年,正是楚長寧。
裏頭傳來楚若英的聲音:“剛才什麽人在敲門?”
“不是別人,是咱們隔壁鄰居送來的羊肉餅,爹爹阿娘嘗嘗看。”
聞見香氣,長公主取過一個品嘗:“還不錯,就是裏面的香料有些奇怪。”
楚若英嘗過之後,道:“每個地方物産不一樣,口味也不一樣。這羊肉餅,算是西北一大特色,平常輕易不會制作,想來咱們鄰居還是一位大方之人。”
想起方才那個西北少女的話,楚長寧同父母道:“她們應該有某些習俗,正好我去還盤子,順便問道問道。”
李明蕙讓楚長寧拿些糕點,算作回禮。
楚長寧拜訪時,鄰居熱情地招呼着她入內。
剛踏進院子,聽見樓閣裏傳來少女脆生生的嗓音:“阿娘,我那件紅色的衣裙怎麽找不見?”
掏完兔子,她身上太髒,一個照面,自慚形遂。
聽不見動靜,阿花探出個腦袋,同下面的人望了個正着。
瞅到那個面如冠玉的少年郎,阿花臉頰紅得跟蘋果似的:“你,你怎麽來了?”
楚長寧聳聳肩:“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