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金玉良言 北梁王,涼得快
那日蘇盯着身側女人的睡顏, 眼中的殺意,轉瞬消逝。
借由翻身的動作,他不經意地把滑落至她肩頭的綢被拉上, 壓實, 然後瞌上眼皮。
被男人一條臂彎摟住的塔娜,睜開雙眼, 無神地定格在某處, 不敢動彈。
東方泛起一片魚肚白, 雲層籠罩金烏,天色依舊陰沉沉。
王帳之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有人低低輕咳一聲。
很輕微的動靜,床榻上的健壯男子睜開雙眼, 掀被下榻。
這樣的動作, 驚醒了還陷入睡夢裏的人, 那女人半張臉掩埋在綢被裏,不耐煩地嘟囔一聲,翻身背過去。
那日蘇就喜歡她嬌蠻潑辣的性子, 沒有生氣,兀自低頭穿戴整齊,這才走出王帳。
見到王上, 心腹迫不及待将昨夜所見所聞的情景一五一十說道, 末了,手臂在脖頸處比劃着:“那女人對您不忠, 留不得,王上,幹脆屬下這就去把她殺了。”
那日蘇身材魁梧高大, 因身體裏的血脈摻着一半的大周血統,使得他的外貌有着大周的明顯特征,一雙如雪山般潔淨的雙眸,夾雜着狂野和清靈。
此刻那日蘇的清澈的雙眼裏寫滿不悅,擡臂攔在那人面前,斥聲:“巴雅爾,她是本王的女人,要殺要剮,本王說了算,何時輪到你做主?”
喚作巴雅爾的将士,不甘地說:“王上,那場突然降下的冰雹,令我們死傷幾萬餘人,屬下認為這是天神在向我們警示。還請王上以大業為重,殺死那個女人,以祭奠将士們的亡魂!”
見王上不肯做出決斷,巴雅爾加重了籌碼:“從天而降的冰雹來得猛烈,只有我們北梁受到重創,大周将士卻毫發無傷。不止屬下,軍中将士們人心浮動,王上一向果決,才創下如今偌大的家業,不能為一個前北祁部族的餘孽,寒了我們部族的心啊!”
那日蘇不耐煩揮手道:“什麽天神警示,本王不信鬼神之說,區區一個女人,還能阻攔我們的大業?那冰雹從前也不是沒有過,只不過這次恰好被我們撞上,運氣不好罷了。你下去吧,本王自有決斷。”
巴雅爾嘴唇動了動,正要退下,有急促的腳步聲朝這邊過來。
出去探查的人回來,面色慌張:“急報,大周三十萬軍隊朝我們的方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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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蘇好看的眉毛皺起,若有所思道:“祁橫山脈地形複雜,稍不注意,極容易迷失方向,這也是大周一直對北祁部族頭疼不已,卻不敢輕易攻打的原因。可大周接二連三尋摸到我們的據點,這可真是怪事啊!”
巴雅爾順着話茬:“難道我們中間出現叛徒,會不會是阿古拉将軍?”
那日蘇掃向巴雅爾,這是式微時便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兄弟,也是他最為信任的人。
他不明确表态,只是吩咐下去,命部下們即刻收起營帳,準備出發前行。
半個時辰後,大周軍隊翻山越嶺,有先驅的探子來報,在前面發現有北梁軍隊紮營的痕跡:“泥土還未被風完全吹幹,應該是不久前撤走,且走得很匆忙,許多東西來不及帶走。”
程玄輕輕颔首,示意知曉,道:“繼續朝東南方向前行,注意警戒周圍。”
命令吩咐下去,大周軍隊步步緊逼,來到一片地勢平坦的夾道,程玄高擡手臂,所有士兵停止前進:“前面可能有危險,原地紮營休息。”
前方,處于山頂上的那日蘇,掃見大周軍隊停在原地紮營,生火煮飯。
一般軍隊在野外交戰,為防止火光煙霧暴露己方行蹤,通常是食用幹糧果腹。
不一會兒,下面飄來濃郁的羊肉湯,惹得幾日以來食用幹糧的北梁将領們,忍不住咕嚕咕嚕直咽口水。
巴雅爾猛吸幾口,恨恨咬牙:“這些大周人,可真會享受。”
那日蘇把袖口卷到手肘,嘴裏咀嚼着肉幹,見身側席地而坐的塔娜艱難吞咽,将手邊所剩不多的水囊,遞過去。
塔娜擡眼瞧他一眼,接過水囊,喝了兩小口。
一直被大周軍隊追趕,來不及休整,不能補充淨水,北梁有一個不好的消息,他們所剩淨水不足。
幸而這兩日天氣陰沉,雖悶熱,好過被陽光灼燒,只剩下這條夾道,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那日蘇席地而坐,因這番動作,微敞的領口露出一大片蜜色的胸膛,他有着北梁人特有的剛毅輪廓線條,又同時具備大周人特有的清朗五官。
他是俊朗的,唇角噙着一抹笑意時,格外無害,塔娜就曾被欺騙過。
又過去兩個時辰,眼見大周仍是沒有繼續前行的舉動,連營帳裏的大周皇帝,已有兩個時辰沒有露過面。
等那日蘇意識到不對,為時已晚。
那日蘇下令撤退,從後方山道鑽出好幾隊人馬,好似熟知這裏的環境結構一般,借助地勢,不動聲色把他們圍攏起來。
甕中捉鼈,那日蘇此刻心底想到大周的一個典故。
那日蘇看向大周的皇帝,問出了深埋心底的疑問:“你們怎麽會熟知祁橫山脈的地勢,還是我們北梁,真的有大周的細作?”
說着,那日蘇的目光一一掃視自己的部下。
程玄但笑不語,他當然知道。
前世,他滅了北祁,北祁王逃至這條夾道,背水一戰,叫程玄吃了些虧。
前世,壓根兒沒那日蘇什麽事兒,北祁部落全滅,根本沒有什麽北梁王,他也沒有見過塔娜郡主,想來塔娜也死在那場戰亂中。
重生後,在熟知祁橫山脈地勢,程玄也并沒有急着去滅北祁。
他可不是傻子。
沒有北祁做擋箭牌,來不及等他掌握西北的勢力,他那父皇早就迫不及待要除掉自己。
“自稱封號,也不想個吉利的名字,北梁王,難怪涼得快。”
程玄擡手,身後的大周士兵蜂擁而至,一如當日鳳陽關的情景。
只是北梁,可沒鳳陽關那樣上下一心衆志成城,共禦強敵。
與大周将士們養精蓄銳不同,北梁戰事打響半月有餘,幾日以來躲避大周軍隊,奔波勞碌,得不到休息,損失的人數從十萬降至八萬,五萬……
眼下不足一萬的人馬,奮力拼搏,然而敗局已定。
密密麻麻的弓箭射來,那日蘇一面将塔娜護到身後,一面揮舞着大刀抵禦亂箭。
身邊不斷有将士中箭倒下,那日蘇僅憑一己之力苦苦支撐,突地,脊背一麻,舞着大刀的那日蘇不可置信地垂首,回頭望去。
塔娜握一把染着鮮血的匕首,手指顫抖,眉目卻很冷靜。
那日蘇的大刀無力垂下,胸膛刺中數十羽箭,跟個刺猬似的:“原來,你這麽恨本王?”
塔娜的眼角被恨意染紅:“你被部族人輕視,被驅趕,無處可歸時,是我将你帶回,給你找了份洗馬的差事,你卻恩将仇報殺我父兄,害死我二哥。其實兩年前二哥他就死了,我故意裝作什麽都不知道,茍且偷生,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為父兄報仇。”
鮮血滴滴答答,濺落到山岩,那日蘇單膝跪在地上,手臂擡至半空,想要去抓住面前被夜風揚起的裙角,卻抓了空。
塔娜連連後退兩步,站定。
那日蘇眼中彌漫起一抹說不出的哀傷,他不覺得自己有錯,是所有人的錯。
從他呱呱墜地,便為母親不喜,與北祁人迥異的外貌,使得他自小被輕視,被排斥,被扔石子,沒有朋友沒有夥伴……後來才得知原來母親是被大周朝的一個窮書生抛棄,而他,便是那個負心薄情人的孽子。
一碗摻着紅花的湯藥,都沒能把胎兒打下來,生下來的他,注定要承受那些不堪和怒火。
他要攻打大周,想尋到那負心人問一問,可曾後悔?
“本王,不後悔。”
也不知他說的不後悔,是殺她父兄,還是不後悔別的什麽,那日蘇的手臂垂下,落到身側。
火光灼天,一道明亮的劍鋒抵在那日蘇的脖頸,見一代草原霸主長逝,那柄寒光凜凜的劍鋒,繼而指向塔娜的下巴。
見到來人,大仇得報的塔娜眉目平靜地合眼。
等了良久,疼痛沒有來襲,反而聽見佩劍收回劍鞘的聲音,塔娜睜眼,面前身着黑色錦服的程玄冷眼旁觀,道了句:“好自為之。”
方才那一瞬,程玄腦海裏回想起兩年前的東苑馬場,楚長寧和塔娜歡聲笑語……
她在盛京沒什麽交心知己,唯有這個塔娜還算談得來,且留一條性命好了。
程玄擡步要走,聽見身後的塔娜說:“今日你不殺本郡主,用你們大周話叫投桃報李,本郡主送你一條金玉良言。你同縣主都是嘴上不饒人的性子,勉強在一起,只會刺傷彼此,如果有一人肯服軟,方能走得長久。”
程玄的背影一滞,冷聲:“北祁物産貧乏,朕雖不稀罕,但務必要管好你們的部族,莫要進犯西北邊境,否則大周的軍隊,勢必踏平北祁。”
她心裏是有重建北祁的念頭,被這人當面叫破,塔娜眼睛圓睜,又聽程玄對北祁沒有觊觎之心,且隐隐暗示讓自己上位。
天真的豆蔻年華,塔娜沒有看上她們草原的兒郎,而是看上這位肅守邊關的大周将領,一步一步見證他成為皇子,成為大周皇帝……
年少時真心喜愛過的人,即使歷經磨難後,再次見到,塔娜也會為之心悸。
這樣的悸動,僅僅只有一瞬,塔娜沒有誤會程玄的厚待,是對自己有意。
剛才他分明對自己起了殺心,可心思一轉,又決定放過她,不知因何緣故,塔娜仍是承下這份人情,承諾道:“我塔娜在此立誓,只要大周不冒犯,日後北祁部落,絕不會騷擾西北邊境。”
北梁被滅,大周軍隊大獲全勝,接下來是犒勞封賞。
還未争論出個結果,城主府外,聚攏來一群婦人裝扮的百姓。
在有心人的推動之下,清平縣主的功績,整個西北子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自縣主來到西北,鬧過雪災的西北牧草肥美,牲畜養得膘肥健壯,還有那夜突然天降冰雹,專門撿北梁大軍砸,西北子民毫發無傷,分明是上天特地降下福祉。
清平縣主聲名狼藉?
他們可不管縣主以前什麽名聲,大家有目共睹,縣主分明是西北的福星啊!
但凡有人敢質疑一句,立時被一同參與抗敵的西北百姓們站出來反駁,被鳳陽關女眷圍攻。
說起那場守城之戰,鳳陽關女眷們紛紛與有榮焉,誰敢對縣主不敬,那便是西北公敵。
鳳陽關百姓之間廣為流傳,便是縣主做個女将軍,也是使得。
翌日,便有了鳳陽女眷們聯名上書的奇景。
“女子為将?古來今往,聞所未聞,女人怎可騎到男子頭上?《易經》言道,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剛坤柔,男子本該以事業進取為重,而女子需恪守婦德,相夫教子,方為正道。”這是持反對意見的臣子。
“俺們都是不識字的武夫,不知《易經》還是難經,只知道如果沒有縣主獻出能燃燒的火焰,和誘使戰馬的餌料,鳳陽關早已城破,哪裏輪得到你們在這裏指手畫腳?俺們就是覺得縣主能做女将軍,俺們鳳陽關的娘子軍英姿飒爽,不比男兒差,拿起刀劍抗敵,比你們這些危難來臨時只會抱頭鼠竄的文臣強上千百。”這是持贊同的鳳陽關将領們的心聲。
在場将士們,也有随軍的妻兒,在鳳陽關城破時,婦人和孱弱的小童們紛紛提起刀槍迎戰,有的重傷,有的長埋黃土。
全軍男兒能加官行賞,那些為鳳陽關奉獻犧牲的女子卻不能封賞?
這已不僅僅是縣主一個人的事,他們必須要為鳳陽關娘子軍正名。
即便只是青史上寥寥幾筆,也要叫大周臣民們永遠銘記鳳陽關娘子軍!
文臣武官争論不休,主位裏的程玄睨向下首端坐的楚若英,姿态不卑不亢,斯斯文文,手無縛雞之力,僅靠着一張嘴皮子,推動着西北武将和西北百姓們請願。
封将軍,不過是個封號罷了,還能真叫楚長寧去領兵打仗不成?
楚長寧肯,程玄還不肯呢!
吵鬧大半日,程玄腦瓜子嗡嗡疼,終于明白歷代帝王為何英年早逝。
不能放任這些官員們繼續吵吵嚷嚷,他大手一揮:“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封號,朕意已決,來人拟旨,清平縣主端莊娴靜,功在鳳陽關和大周社稷,特封為鳳陽将軍。”
被傳喚到大殿,楚長寧特意換上一身女裝,無視周遭文武官員探尋的目光,目不斜視地福了福身子。
腰還沒彎下,她聽得上座的帝王喊出一句“平身”。
經謄抄潤色過的聖旨被取來,聽小路子尖細嗓音念出那句“清平縣主端莊娴靜”時,跪在議事殿的楚長寧,嘴角抽搐了下。
事先有爹爹和阿娘囑咐過,楚長寧不慌不忙叩首接旨。
雖然僅僅只是一個封號,沒有實權,卻也是西北将士們,西北百姓們和她爹爹好不容易争取來的。
楚長寧擡手,指尖細致地摩擦着那道明黃聖旨,眼中泛起柔光。
有些東西,在西北生根發芽。
“這麽喜歡做将軍?”
室內,傳來一道低沉熟悉的男
音。
她循聲望去,擡眼瞧見纏枝梨花木的屏風前,立着一道筆挺如松的身影,肩背寬闊,五官俊美,墨發被全部束進金冠裏,腰間一條玉帶,垂着一枚雕刻飛鳥走獸的玉珏。
楚長寧的目光從他腰間的玉珏移開,反唇相譏:“皇上還是一如既往,喜歡做梁上君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