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刑天之眼
北方三九天非常寒冷,零下十幾度,大院裏一群孩子拎着冰鞋,拖着小冰車,去龍潭湖。
那時候在公園湖上滑冰沒人管,湖面是開放的。冰層目測足足有一尺厚,非常結實,遠遠看去冰面上稀稀拉拉一大片小黑豆似的人影。
這幫高幹子弟算是家裏條件好的,零花錢充裕,每個人從小都會滑冰,家裏都給買專用冰鞋,幾十塊、一百塊錢一雙,可高級了。
邵鈞帶着沈博文在冰場裏繞圈,兩人踩的都是跑刀,運動員跑速滑的那種冰鞋,冰刀鋒利修長。
霍傳武穿的冰鞋是球刀,這個一般孩子不用,是打冰球穿的高腰鞋,冰刀前面呈現一道弧形,很講滑行技術。
霍小二跟他幾個哥們兒混戰成一團,打簡易冰球,身體橫沖直撞,互相拿長杆子掄球,打得很猛。傳武一個兇悍粗野的沖撞卡位,撞到對手,倆人一起橫着飛出去,滿地濺起冰渣……
楚珣也在。
楚珣這麽标致秀氣的一個男生,當然不會跟一幫野小子混戰冰球。
整個冰面上,楚珣是唯一一個穿花樣刀的男生,而且滑得像模像樣。他從小花錢學過。
遠遠的一圈陌生人圍着看楚珣滑冰。楚珣穿着窄腳貼體的西裝褲,裏面也不像其他男孩套着臃腫的大毛褲大棉褲,兩雙修長的腿在冰上劃出一道大圓弧,身形飄逸,潇灑。他腿長,手也長,十根手指擺開來給人感覺都是纖細修長的,手臂張開掌握平衡,然後輕巧地騰空,來了一個後外點冰兩周半……
楚珣有意炫技,自個兒臭美得不得了,玩兒了幾次兩周跳和弓身、蹲踞旋轉,扭着小蠻胯滑到霍傳武他們打冰球的地方。
他跟傳武抛了個眼兒,快速滑了一大步,突然騰空而起,颀長的身體悠起來。冰刀的鋒刃劇烈剮過冰面掀起一層薄薄的美妙的冰霧,裹住靈動的眼波和飛速旋轉的軀體。
傳武拎着球杆,直不愣地站着,有一瞬間都看呆了。這是他的妞兒,怎麽就能這麽好看……
後來,二武也不跟哥們兒打冰球了,楚珣也不炫他的花樣刀了。
霍傳武推一個小冰車,推着楚珣在冰上跑。
冰車是傳武自個兒動手做的,凳子腳上釘了兩條鐵軌,能在冰上跑。他做這個冰車就是為了推着楚珣玩兒。楚珣揮舞手臂在冰上呼喊,笑着,傳武在身後滑起來推着他,滑得一腦門子熱汗。兩人眉梢眼底蘊含的溫度,快要把方圓二裏地範圍內的冰都融化了,化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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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冰還真融了,不知怎麽弄的。
當時是這麽回事兒。傳武推車推了足足有三圈,累得跑不動了,歇着。楚珣自己下來,踩着冰刀,在冰面上緩慢曲線滑行,欣賞自己在冰上留下的模糊倒影。
冬日正午明媚的陽光照耀大地,整個冰面反射出炫目波紋,金光閃閃,晃得人眼前模糊。
楚珣站在那裏,眼前白茫茫的,某個不明的瞬間他面前腳下整塊冰慢慢變得透明,清澈,一眼望得到冰層下方。靜谧的湖水仿佛蘊藏一道強烈的吸引力,在他腳下流動,迅速下旋,形成一個龐大的湖體深淵,望不見底。
楚珣盯着面前一點,深深地看進去,看入迷了,情不自禁。透明的冰層呈現層層疊疊完美的紋路,冰下面竟然還有一大群魚。
他當時什麽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眼睛開始有問題,完全不懂得收斂控制自己的能力。
也是年齡到了,快發育成熟了。
他眯細了眼想要看清楚冰面下流動的湖水與活潑游動的魚,視線焦灼尖銳,突然專注且目的明确的腦電波意志力讓眼前形勢驟然失控!
霍傳武猛地回頭。
楚珣悶悶地哼了一聲,甚至來不及喊救命什麽的。
傳武看到的就是楚珣腳下突然出現一個黑色的洞,然後“噗通”一聲冰冷的湖水将人吞沒……
不是黑洞,而是楚珣身下一大塊冰整個兒裂開了!冰體像是用最鋒利的切割機或者電動冰刀切開,是整塊開裂,斷層無比光滑,中間融出一個圓形的洞,正好将楚珣一個人陷到冰層下面。
傳武當時都呆了,大喊了一聲:“啊!!!”
不遠處很多大人小孩都看到冰面裂洞,有人掉湖裏了。
人群都慌了,很多人以為中午太陽出來了冰化了,吓得烏泱烏泱往岸上跑。有些人腳下一滑摔倒。家長們抱起自己的小孩,招呼孩子趕緊上岸,別掉下去。
人的求生本能,出了事兒肯定是先保命,照顧自家孩子。
整個冰面上,只有一個人跟所有人跑的方向相反,撒丫子踉跄着往冰窟窿那地兒跑……
傳武腳上還穿着冰刀,平時滑得利索,關鍵時候心裏急,慌,“咣”得就狠狠摔在冰面上。
他這一摔,感覺身下整個冰層都動了似的,那一瞬間就是天昏地暗,他以為冰要裂了,自己也要掉進去。
可是冰沒砸裂,北方數九寒冬冰層特別厚,垂釣的人用鑿子把冰鑿開都要費老大勁的。
楚珣陷進湖水裏,整個人迅速沒頂,然後又掙紮着把頭冒出來。
他水性很好,從小在大院游泳池裏泡大的,可是這種情形下,會游泳根本不頂用,冰冷刺骨的湖水迅速穿透他幾層衣褲,冷意浸入皮膚骨髓,那種寒冷讓他整個人血液凝固僵冷四肢瘋狂抽筋。
他扒着冰層邊緣,冰體非常之厚,洞口又小,他想爬但爬不上去。
他腳上還穿着冰鞋,鞋像個累贅,很沉,衣服也沉,整個人不停下墜,寒冷,恐懼,無比驚慌。
楚珣快吓傻了,平時再鎮定的人,畢竟沒經歷過這個,吓得要哭了,又哭不出來。眼淚一冒出來就迅速凍成冰,睫毛上結出一片冰花……
他這時候看到的就只有二武一個人。傳武趴在距離他三四米的冰面上,一步一步往他這邊爬。
傳武情急解了自己的褲腰帶,把皮帶甩出去:“拉住了!”
楚珣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皮帶,這一扯,直接就把對方往前扯了兩米,幾乎把二武也扯進冰窟窿裏。
傳武吃力地喊了一聲,手和腳玩命扒住冰面上坑窪的疖子,一手死死扯着皮帶,不能撒手。
“小珣,抓住我。”
“啊……啊……”
“小珣,不能撒手的,抓住了。”
傳武眼珠漆黑深不見底,聲音粗重,低聲吼了一句。
“二武……我……我……抓不住……”
楚珣兩手凍得通紅,臉色發白僵硬,一說話就喝冰水,嘴唇都紫了。
短短幾秒鐘,生死的對峙。
楚珣死死抓住皮帶不撒手,身體一寸一寸往更深的湖水裏墜。四肢仿佛都不是自己的,沒有觸覺,快要撐不住。
傳武被他扯得一寸一寸往深淵的方向滑。冰面平整,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他摟住固定,眼看着,他就要跟着掉進去了,可是他不能放手,不想讓他的小珣從冰洞裏消失。
兩個人盯着對方的眼,咬着嘴唇,說不出話。楚珣看到二武好像眼睛濕漉漉的,眼睛裏晃動着東西,渾身都在使力,肩膀弓起來……
傳武突然滑脫,猛地往前一竄,楚珣“啊”得大叫,幾乎絕望。
傳武的身體滑到一半突然定住,被人從後面拖住,拽着兩只腳腕子,又拖回去一米!
抓住傳武的是沈博文,也趴倒在冰面上,胡亂摟着兩條腿,死命玩兒命地往回拖。
沈博文後面是邵鈞,也抓了博文的兩條腿,撅着屁股撅在後面,結果也像大章魚似的跌滑倒了。
三個人接力似的全部趴倒在冰面,一個拖一個,像墜着一串大秤砣。
也就那麽一會兒工夫,岸上的人也都反應過來,冰沒化,是一個學生掉冰窟窿裏了。大夥紛紛跑回來,抄家夥,救人。
大人都來了,救人就容易了,很快就将快要凍僵的楚珣撈起來。
沈博文特別仗義勇猛地抱霍傳武的腿,顧不上對方腳上穿着冰刀,兩只手都被冰刀劃破。
傳武一直拽着那根皮帶,皮帶那頭吊着楚珣全部的分量。硬牛皮卡在他虎口上,當時沒覺着疼,後來才發覺,虎口那塊皮膚撕裂,綻開一道深長的血口子,紅肉都翻出來,鮮血淋漓……
楚珣凍得像一坨冰葫蘆,迅速被送往301總院。
陪他們出來滑冰的是邵鈞他姥爺派的幾個勤務兵,事發時就沒在冰面上,幾人紮堆兒在岸上樹坑裏抽煙聊天呢。年年都帶首長孩子滑冰,從來都好好的,誰想到會發生這種事?都吓壞了。
楚珣也沒大礙,就是嗆了一肚子又髒又臭的冰水,打針輸液,被窩裏鋪着電熱毯塞着暖水袋,焐了幾天緩過來。醫生說幸虧你們打撈及時,再晚一些,手指頭腳趾頭還有小雞兒什麽的都能凍掉了。
楚家家長急了一場,真吓壞了。大院裏街坊鄰居都說,這孩子,當真命大,一條小命差點兒就沒了,多懸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将來準有福氣。
而且,救楚珣的又是霍家老二。
楚珣又在醫院住了十天,大過年的,年都沒過踏實,就躺醫院裏了。
他沒想到,這樣一件事,在不久的将來會不可逆地永遠改變他的命運。
他在病房裏養着,不知道外面發生了幾件事兒。
傳武的媽媽劉三采知道這消息,頭一天就沖到醫院,二話不說,從楚珣病房裏死拖活拽拎走了她兒子。
傳武媽是憋了好久,再忍不了了,真是夠了!
她兒子兩手都有凍傷,右手虎口撕裂,縫了針,用紗布包成個面饽饽。
這娘倆,還沒回家,在醫院樓下直接吵起來。
傳武的媽媽算是頭一個知曉兩個男孩之間的小秘密。有些事情,知道了還真不如一直被蒙在鼓裏,她心裏多難受?她沒敢随便張揚,沒有遮遮蠍蠍地說出來鬧得滿城風雨、讓兩個孩子沒法做人也讓兩家大人丢臉。
她說都不知道該跟誰說。
霍師長最近一年非常忙,長期在西郊駐軍所在地辦公,基本不回家。而且孩子出這種事兒,也不敢跟老霍說,這男人脾氣太爆,愛罵人兇人,難保不動棍子把兒子狠揍一頓,這哪舍得?對二武直接開口?這兒子性格一貫內向,脾氣很怪,平時不說話,什麽都不跟家長說。當媽的要真說出來,兒子嫩嫩的面皮,肯定要傷自尊,管了也未必依從。
這兒子跟誰親?還就是跟楚師長家楚珣最親。可難不成這話要去質問人家孩子,去跟楚師長老婆打報告?
傳武媽夜裏無數回悄悄走進她兒子房間,整宿整宿坐在傳武床邊,看着她兒子睡覺,左思右想。
她有時候想,嗳媽,自家這寶貝兒子,可別讓人家給“糟蹋”了。
轉念又想,不對,兒子這相好的,找的是楚珣……楚珣漂亮得跟個洋人小妹兒似的,可別是咱兒子把人家給“糟蹋”了,這就更麻煩了!
兒子歲數尚小,不懂事,男孩之間瞎胡鬧,擦槍走火了吧?
能有多深的感情?
倆男的還能真生出感情?
傳武媽當時也就這麽想的,走一步看一步吧,慢慢地幫兒子把這種病治過來,等到長大就好了,長大以後該咋樣還咋樣,該娶媳婦娶媳婦。
……
可是現在局勢不等人,再不管,自家兒子快要為人家兒子把命搭上了,頭上,手上,身上,小雞兒上,遍體鱗傷,這都傷第三回了!
霍傳武掙脫胳膊,不想離開醫院,想陪着楚珣。
劉三采跟兒子定定地看着:“二武,俺說句話,恁往後不興再跟楚珣那孩子在一起了,不要一起玩兒。”
霍傳武悶聲問:“怎麽就不能一起玩兒?”
傳武媽指着說:“恁自個看看,都玩兒成啥樣?恁現在傷成啥樣了?還跟他?!”
霍傳武垂着眼說:“那小珣都傷成啥樣了。”
傳武媽氣得眼都紅了:“他傷是他的事兒,恁為人家搭條命去嗎!”
霍傳武聲音也粗了:“那他掉冰洞裏了,俺能不去撈他?!”
傳武媽說:“那他當時要真滑進冰窟窿裏,恁也跟着滑進去,死了咋辦?”
霍傳武:“……”
劉三采聲音軟下來,好聲好氣勸兒子:“二武,恁兩個不一樣,過兩年恁爹就調走了,咱們一家子不在北京待着,肯定要搬走。”
霍傳武漠然聽着,心裏突然就難過了,從來沒想過他爸有一天要調走,就不能跟楚珣在一處了。
劉三采說:“二武,懂事,聽媽一句,以後甭跟楚珣一起玩兒,遠着他,成不成?”
霍傳武扭開臉,調開視線,薄薄的眼皮下目光執擰,嘴角緊閉,臉上分明寫着明晃晃兩個大字:不成。
劉三采急了:“恁以為俺不知道,恁跟楚珣偷摸好什麽!恁倆在一處都揍得剩麽?!”
霍傳武:“……”
傳武媽是輕易不大聲說話的,沒這樣呲兒過自家老二,頭一回。
她才吼了兩句,自個把自個兒眼淚吼出來了,難受了:“恁兩個再幹那種偷雞摸狗的事兒,那是病!那個是病恁知道嗎二武!!!”
那是一種病。
以劉三采的層次與覺悟,她的理解也就到這兒了,她也說不出來同性戀能對社會道德家庭倫理人身健康造成怎樣的危害性這樣的大道理。如果眼前這人不是自己親兒子,在她心思裏這就是耍流氓,變态。可這是她兒子,她不舍得說自己兒子是變态,這是病,有病咱以後得去301總院治病。
霍傳武這天也怒了,擰脾氣上來了。男孩心裏最隐秘的情感被母親一句話戳破時又害臊又惱火無地自容而且叛逆心态大發作。傳武眼眶殷紅,對他媽媽吼道:“小珣掉在冰洞裏差點兒就淹死了,俺不撈他他就沒了!恁這個人咋就這樣心狠呢?!”
“俺就跟他在一起,俺就護着他。”
“他當初要是真滑到冰窟窿裏,出不來,俺也掉下去算了。”
……
傳武瘦削的一張臉面無表情,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冷冷的,口氣甚至流露出一絲冷漠,某種沉着淡然的堅定,仿佛眼裏、心裏,就是一個楚珣。
劉三采目瞪口呆地看着兒子,說不出話,不可理解,無法想象。
她關鍵時候自私一回,也是為她親兒子着想,怕兒子被人毀了。
兩個男孩,能生出真感情?
感情這玩意兒,究竟能有多深,不要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