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眼睛惹的禍
從這年三四月起始,局勢開始不好。
這一場動蕩,深層次原因說來話長,改革開放十年,體制變遷,物價飛漲,各個階層貧富狀态迅速拉開差距,民心浮躁不安。紅貴官宦人家、大院出身的子弟,許多人利用周邊權力關系與外界渠道,參與走私貿易、倒賣公家財産,一夜暴富,瘋狂積累原始資本,以物資換錢,再以錢生錢。
而幾十年間窩在老城區胡同舊巷的貧民、工廠工人、無業游民、氓流混混,被文革抛棄了的這一代城市平民,沒有學歷,沒有謀富的能力與權力,在社會變遷的大潮流下再一次被歷史遺棄,心理的巨大落差與階級分化并存,思想上的新潮開放與物質的極不滿足兩相激化,讓這座城市在某個關鍵的歷史時刻,陷入動亂……
楚家老大楚瑜就是那時不安分的大院子弟的代表人物。他混社會,他泡妞兒,他也眼紅想快速來錢。
楚瑜跟外面的狐朋狗友勾結,利用身份便利,倒賣過部隊裏的軍需品,什麽都敢偷運出去,什麽都敢賣。一開始是倒賣後勤物資裏面的各類衣物、煙酒罐頭、羊絨制品、軍靴野戰靴;後來發展到倒賣家用電器,從部隊內部弄購物票,從走私商那邊搞來進口貨,在水貨市場上賣,楚少爺從中分成提成。
北京城先富起來的第一撥人,很多就是這麽富的。
“楚哥,聽裏邊人透露,最近庫房又有一批鋼材。”楚瑜的朋友跟他密談。
“鋼材,沒問題,想辦法弄出來,這個絕對來錢。”楚瑜叼着煙,眯着眼。
“他們部委大院,跟外貿口的人有聯系,比咱們走貨快,咱們拼不過他們。”朋友抱怨。
“操……部委的……搞外貿的……”楚瑜心裏盤算。
開放以後,部隊擁有的特權優勢逐漸就被弱化,經濟外貿外資各個口徑的關系比部隊的路子更野。
楚瑜心裏也急,心燒火燎,生怕攪進去晚了錢都讓別人賺走。他私下找了很多關系,跟部委大院一些高幹子弟牽線搭橋,搭上了路子,有貨一道運,有錢一起賺。楚瑜是從那時起,搭上了曾經綁架暗算他親弟弟的侯家少爺。
楚懷智在河北駐地緊張堅守,寸步不敢擅離,局勢一觸即發。
楚家上上下下這時全被蒙在鼓裏,不知道楚瑜跟侯家孩子竟然有“生意”來往……
霍家家長也蒙在鼓裏,疏于管教,不知道他家老大在外結交了什麽朋友。
霍傳軍經常在海澱附近大學校園裏混。這人性格耿直豪爽,出手大方,在一群學生裏特有人緣,經常在學生食堂吃飯,大學圖書館裏看書。他跟部隊老鄉學過彈吉他,有時在校園大草坪上盤腿而坐,背一把木吉他,自彈自唱幾首歌,挺招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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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八歲大孩子在外面野,像楚家大少和霍家大少這樣的,家長已經管不住。
家裏小的那個還能管管。從年初春天開始,大院裏各家家長跟家裏孩子都頒布了禁足令:下學後直接回家,只能在院裏玩兒,不準随意邁出大院門口一步。
玉泉路大院門口增添好幾處崗哨,裏三層外三層加強警戒,嚴查進出。警衛連哨兵均接到指示,保護大院子弟,不準男孩們出去亂跑惹事。
與大院相距幾條街的地方,就有學生搭臺演講,有人醞釀示威游行,附近工廠的工人往這邊聚集……
半大男孩也都看出來城裏形勢不妙,只是往深入挖掘的事情大家都不懂,純看個熱鬧。
一幫猴孩子被迫整天窩在高牆之內,打球,打仗,打牌,無所事事,簡直無聊透了。
“四人幫”坐在屬于他們的紅磚城牆上,楚珣潇灑地擡手一甩牌,一張2:“吊主!”
身旁三個人眯眼翻看手裏的牌,邵鈞嘟囔:“又來了,你他媽的就會吊主……”
霍傳武淡然道:“給你張黑桃3吧……”
沈博文直接往一堆牌裏墊副。
楚珣嚣張地指着一圈人:“沒主啦?都沒主了吧?!嘿嘿嘿……”
楚珣一雙眼笑成彎月,得意地攥了一大把黑桃和大小貓。小樣兒的,二爺早就知道你們仨手裏都沒主了,二爺都不用吊主,用眼一掃就把你們看穿。
大院草坪上有一張石頭桌,兩個石頭墩子,楚珣他爺爺正跟院裏一個熟人下象棋。
楚珣爺爺手裏摩挲着兩枚象棋棋子,順手将其中一枚扣着遞給他孫子:“珣珣,來,摸一個。”
楚珣接了,用手指捏住,指紋撚過木頭棋子凹凸的刻字紋路:“是個小卒。”
爺爺又給楚珣一顆棋子,楚珣淡定地撚了一下:“馬。”
楚珣爺爺一挑眉:“呵,成啊。”
跟楚家老爺子一起下棋的那位爺,從象棋棋盤上擡起眼,上下打量楚珣,饒有興致:“小珣,咋摸出來的?”
楚珣不以為意地一聳肩:“賀叔叔,我一摸就摸出來了。”
那位爺眯眼審視楚珣,篤定地說:“你剛才偷看了。”
楚珣絕口否認:“我沒偷看!”
那人這時突然一推棋枰,把一局棋子倒扣着迅速打亂,啪,啪,啪,随機揀出五枚棋子碼成一排,眼色挑戰楚珣:“你現在摸摸看,我看你能摸出來?”
楚珣冷靜地與對方平視,嘴角卷出輕松充滿自信的笑。他有少年人初出茅廬的驕傲,驕氣外漏,有人想挑戰二爺,二爺今兒給你露一手!
楚珣一個、一個地摸過去,每一枚棋子只用大拇指輕輕一撚,對答清晰流利。
“車,炮,士,将,帥。”
對方驀地愣住,目光透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探究地盯着楚珣……
常下象棋的老頭子們,都擅長摸棋子,統共就那麽幾個字,背得滾瓜爛熟,手指摸幾下也就了然于胸。
可是楚小二完全不會下象棋,這個年紀的男孩,也沒見有人會摸象棋棋子兒。
楚珣爺爺口氣裏透出長輩的自豪,笑道:“小誠,我這孫子,從小特別聰明。”
挑戰楚珣的這位,就是當時總參二部的頭兒,賀誠大校。
賀誠眼睛盯着棋盤某處,沉思着,慢慢問道:“您家小二,上回在龍潭湖掉冰窟窿裏,回來也沒跟您說什麽?”
楚珣爺爺渾然不覺:“說什麽?孩子不小心的,命真大,想起來後怕。”
賀誠沉聲叮囑道:“老爺子,今天您家小珣摸棋子兒這事,您千萬別跟外人提,啥都別說。”
……
賀誠當時叮囑楚老爺子,別往外說,可是防不住有人嘴忒快,遮掩不住,偏要把一身的本事漏出去。
那就是楚珣自己。
這事兒要怪也怪楚珣,畢竟年輕,人前人後一貫傲氣,而且性格很自我。他平日只顧自己心裏裝的人,不管不顧旁人,鋒芒畢露,走哪都是焦點。
當天附近三個大院全體将官校官開動員大會,做思想政治報告和全軍動員,也是因為緊張局勢。大會就在他們這裏的大禮堂,一時間軍車雲集,大院裏進進出出許多人都是軍區內部高層将領及家屬。
楚珣跟霍傳武他們幾個小子,原本不應該湊熱鬧,仗着身份特殊,坐在禮堂側間領導們喝茶聊天的休息室,就在大人眼皮底下,剝着吃給領導準備的橘子。楚珣剝出一個橘子,親熱地往二武嘴裏一瓣一瓣塞着吃……
當時不巧走進來軍委某高層的太子爺的小老婆。
那女人穿一身軍裝,肩上也有杠有星,脖子上系着那時少見的香港名牌絲巾,腳踏高跟皮鞋,口紅豔麗,腹部微微隆起。
太子爺小老婆一看幾個男孩,眉毛就皺起來:“幹嘛的你們?出去。”
楚珣垂着眼皮,裝沒聽見,半大男孩,外人面前痞痞的。
小老婆指着他們:“誰讓你們吃這橘子了?”
楚珣咕哝一句:“主席的橘子,主席還沒說不讓吃呢……”
楚珣只不過一句話,說者可能無意,聽者絕對有心,這火氣就上來了。這女的為啥被人稱作“小老婆”?顯然,因為她不是名正言順的正室,她就是人家的“小老婆”。名分沒有,但是架子端得特足,比大老婆還牛逼。因為大老婆生不出兒子,而她現在肚裏揣了硬通貨。
霍傳武跟楚珣打個眼色:咱走吧,甭跟小媳婦一般見識。
楚珣平時對大人察言觀色,也知道那小媳婦在軍區風評不佳,大夥表面上不敢說,背後都議論她。楚珣心思蔫兒壞的,故意氣對方,雙手在肚子上一比劃,做個孕婦捧大肚的姿勢,跟傳武使眼色:咱讓着她,她是大肚婆嘛,酸橘子都留給她吃。
女人臉色就變了,雙方錯肩而過,低聲嘟囔了兩句不客氣的。
傳武很護着楚珣,摟了肩膀往外走。就這兩句鬥嘴,楚珣臉色冷下來,突然轉過頭,銳利的視線“盯”住對方肚子,目光像張揚的射線,輕聲道:“不就是揣了雙胞胎嗎。”
女的一愣,心內狐疑,自己的産檢報告這孩子看過?
當時屋裏進進出出七八口子人,有幾名下屬校官,所有人都真真切切聽見,楚家二公子跟軍委小老婆嗆上了。
楚珣嘴角一撇,冷冷地甩了一句:“小妹妹還在,長小雞兒的那個,沒了。”
……
只是輕飄飄一句話,小屋裏瞬時靜下來,鴉雀無聲。
随後,所有人低低地“嗡”的一聲:楚家老二剛才說什麽?!
女人從吃驚,到憤怒,再到莫名的疑慮恐慌手足無措一口氣差點兒沒上來,指着楚珣:“你、你、你怎麽這樣?這人心眼兒這麽壞!”
“你詛咒我?!”
楚珣一時沖動,說話未經大腦,說完也就後悔了,覺着不應該這樣,這樣不厚道。
楚珣臉微微紅了,撅嘴道:“我沒詛咒你,我不是那意思。”
他确實沒想詛咒這小媳婦。他就是看出來了,或者說,根本不用看,用眼過一遍腦電波閃過清晰的結論。
可是話一出口,已經收不回去,而且很多人聽見了。
那天是霍傳武拉着他逃出混亂的人群,一溜煙跑出大禮堂。楚珣在兵營後面的訓練場躲了很久,當晚捱到半夜不敢回家,還是二武抱着他哄了很久。倆人都心虛,真闖禍了!
軍委小老婆情緒受到波動刺激,或者本身身子就已經有問題,當時就癱倒了,随後被送醫院急救……
楚師長當夜在駐地接到報訊,賀誠的電話。
雙方世交,楚懷智與賀誠之間私交甚篤,來往密切,不是官場上的客套,是确實私下有交情。龍潭湖一案,賀誠後來調看了公安全部檔案,私下研究琢磨,看出蹊跷,早就盯上了他二侄子。
賀誠在電話裏直截了當:“你們家老二,小珣,闖禍了。”
賀誠把事情簡單一說,楚懷智又驚又怒:“這猴孩子!……內誰家的小老婆送醫院咋樣了?”
賀誠沉着嗓子,不屑道:“到醫院一查就發現,龍鳳胎兩個就剩一個,男嬰胎心停了,胎死腹中,這不是該着嗎。”
楚懷智震驚得說不出話:“……真弄沒了?!”
這不僅僅是個胎死腹中的小嬰兒的問題,這他媽是誰家的金貴孩子,這是鬧着玩兒的?那家人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的,拼命下崽兒不就為了拼出個兒子,已經成型的胎兒,竟然沒了。
賀誠嘆道:“太子爺他們家大孫子沒了,這就是我二侄子一句話。”
楚懷智喃喃得:“老子回去……狠狠收拾他。”
賀誠打斷他:“老弟,我也不跟你浪費時間拐彎抹角,這事兒我跟上面通了氣,想辦法壓下去,當天就幾個人聽見,對外就說是他小老婆自己穿高跟鞋一屁股坐地上摔流産了,絕對與小珣無關,這點你們家放心。”
楚懷智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明白賀誠的意思,以為老賀是出于私交在幫他。
賀誠說:“你不用擔心你家小珣,楚珣這孩子,我們要保他。”
楚懷智尚不确定這個“保”字其中蘊含的深意。
賀誠意味深長地問:“要不然你幫我分析分析,你兒子究竟是當場‘看’到胎心停了,還是當時還沒死,他先一步就能預料到那孩子要沒?!”
楚師長面對關鍵問題十分謹慎:“老賀,上回你跟我探讨的那件事,我不信,這他娘的就不科學。”
賀誠胸有成竹地說:“我侄子到底科學不科學,你把人交給我,咱做一趟實驗就知道。”
楚懷智一萬個不情願:“這麽多年我是馬列主義者我堅信唯物主義!再說,我兒子是我的種,我把他養大的他有幾斤幾兩我最清楚,根本就不可能。”
“我兒子打從剛生下來,就是一個特聰明、特聽話、特別正常的孩子,他跟其他小孩沒區別。”
楚懷智一手抓着椅子扶手,在電話裏口氣有些發抖。
“老子以後還指望這兒子,他不能出事兒……”
“你現在跟我說,我兒子不正常?他以後都不正常了?……”
楚懷智說着說着,眼眶陡然紅了,難受極了,突然開始心疼他的小珣,完全不能接受,無法想象他兒子将來要為此吃的苦、受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