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暖心的珣珣
一天之後,楚懷智所在的27軍精銳部隊迅速進兵,與其他幾路兵馬夾擊合圍,包圍西郊38軍駐地。
雙方終究沒打起來,沒有釀成禦林軍積攢操練多年的家當兵戎相見自相殘殺的慘劇。27軍內部像楚師長這樣的軍官,都在38軍中服役多年,上上下下都是嫡系,怎麽舍得自己人打自己人?
據事後傳出的小道消息,雙方曾在軍部營地外僵持片刻,是楚師長卸了槍攤開空空的雙手向對方示意,得以進到軍部裏面談話,談了很久。最終對方既不出兵,亦不開打,全體棄槍繳械。
38軍上至軍長副軍長下至團、營一級全部将領被一撸到底,楚懷智所在的軍團接管這支部隊。楚師長因為對38軍炮兵師團兵力人員部署各方面了如指掌,暫代副軍長之職,全面收編,連夜進行戰略部署。
戒嚴部隊荷槍實彈,自呼家樓、複興路等幾個方向挺進京城,震驚中外。坦克車沉重的履帶碾過街道,三日內強突橫掃徹底穩定局勢……
當晚,楚懷智曾經向上級打報告,詳細羅列情況,一再強調:霍雲山并未造反。
楚懷智報告裏說,霍師長僅是對上級命令提出異議,一沒起兵造反,二沒煽動手下嘩變,三則事發時立即繳械交割,四則沒有實施任何阻撓部隊出兵進城的行動,五則霍雲山當日身體狀況不佳,正在養病,本就不宜帶兵,不出戰其情可泯……
那天在學校,做完課間操,他們軍區小學校長和教導主任破天荒把全體師生留到操場上,訓話半小時。
每班的學生男生一列,女生一列,按身高從小到大,站成兩溜。班與班之間緊挨着。楚珣跟霍傳武中間隔一列女生,楚珣不斷地悄悄回頭,瞟他斜後方的某人。
校長在上面做規矩,學生在下面沒規矩,不一會兒就叽叽喳喳起來,讨論內容都是幾日的見聞。
霍傳武班上有個男生,低聲跟旁人散播小道消息:“你們還不知道嗎,西郊那邊的部隊,被血洗了。”
“就是全體被清洗了,當官兒的都被扒軍皮,摘軍銜,抓起來了!”
他們班王欣欣扭頭罵了一句:“操,你他媽聽誰瞎說。”
那男生說:“我爸說的,錯不了。”
有同學扭頭看霍傳武:“喂,二武,你爸爸咋樣了,你爸不在那個軍裏面嗎?”
所有人視線齊刷刷看霍傳武。傳武斜着眼睛看遠處,嘴唇緊抿,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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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發話的男生拿眼色一瞟隔壁班楚珣:“就是楚珣他爸爸麽,我聽說,楚珣他爸把二武他爸給抓了!”
隊伍裏“嗡”得一聲,炸窩了。
楚珣扭臉瞪眼,氣得胸口疼:“你他媽胡說八道!”
那男生回道:“我沒瞎說,不信回家問你爸。今兒早上軍區還來咱院裏抓人呢。”
王欣欣替哥們兒出頭,幫忙罵人:“放你媽的臭狗屁!”
“你丫再瞎說,我揍你信不信?”
這些天各家父母長輩對軍國大事三緘其口,諱莫如深。院裏大人之間都不敢随便交談,互相恨不得打眼色、使暗號,吃飽混飯,莫談國事。也就一幫屁孩子不懂忌諱,才敢瞎胡咧咧。
楚珣扭着脖子看霍傳武,目光追逐對方冷漠的視線,想跟傳武說,甭聽他們瞎說,沒那回事。
楚珣想說,我爸不是那樣的人,二武,甭怕,沒人敢欺負你……
霍傳武在所有同學的圍觀探究注視下咬着嘴唇,站在隊伍裏,單薄的眼皮垂着,不去看楚珣。
這人面無表情站了一會兒。
領操臺上校長還講着話呢,霍傳武突然出隊,扭頭就走,衆目睽睽之下沖出隊伍,甩開步子跑起來!
楚珣:“……”
他們班班主任是個女的,喊了一句:“嗳?”
班主任喊道:“霍傳武,你哪去啊?你回來。”
霍傳武頭也不回,一路狂奔,瘦削的後脊梁微微顫抖,步子卻很堅定,根本不管老師在身後喊他,也不屑全校同學的注視,單手甩開學校門口傳達室老大爺的阻攔,一路跑出校門,瘋狂地往家的方向跑!
霍傳武這時候已經知道他家不好了。他平時不愛言語,可不是人事不通,敏感的心思察覺到他的家庭所遭遇的天翻地覆的變故。
他周遭的一切都将變得不一樣。
他爸很多天沒打過電話回家,杳無音訊。
大院裏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說他爸爸“下去了”。
軍區大院出身的子弟,與普通人家胡同串子最為不同的地方,他們從一出生,所在家庭周身所處的社會階層、社會地位,就是由他們父輩祖父輩的軍功軍銜榮耀所決定,是由那一身軍皮決定的!那層軍皮沒了,不再是軍人,那簡直什麽都沒有了,那就是一家人前程的颠覆。
剛才旁人那一句“軍區來院裏抓人了”,傳武一聽就猜到,上面是來抓誰……
楚珣當着老師同學的面兒不敢喊,也不敢追出去,在心裏念,二武,這怎麽呢,你怎麽了?!
班上的男老師低聲勸女老師:“算了,甭喊了,讓孩子回去吧。我聽說他家出事了……”
女老師沒再說話,欲言又止,心中同情,不忍,無奈。
就是這天上午,霍傳軍被抓。
解放軍控制全城,風波暫時平息,各方開始秋後翻帳清算。高校和社會上都抓起一批鬧事者,軍區內部審查清洗,有問題的單獨隔離。
大院裏很多鄰居遠遠地看着,搖頭嘆氣,都替霍家老大惋惜,這孩子怎麽弄成這樣,怎麽會被抓?不就是去廣場了麽,十幾萬學生都去過廣場,大院裏也有好幾個不安分的上街逛過,還能都抓起來?熱血激情的年紀,容易遭人煽動莽撞沖動,罪不至被捕啊。
霍傳軍從單元門裏走出來時,額上打破的地兒還沒全好,眉骨下巴有細碎傷口,更顯得臉型硬朗,甚至帶幾分與年齡不相襯的滄桑悲壯,白衫軍褲。回家這幾天,他媽媽讓他趕緊打包回老家,霍傳軍沒有跑,說,跑了八成還得抓回來,別連累老家親戚,俺又沒犯罪,俺清白的。
霍傳武晚了一步,沖回大院時,正好看到一隊軍牌吉普車從大門口開走,自眼前呼嘯而去。
傳武媽讓人攔着,勸着,一只手捂着嘴,當着所有人的面,嗚嗚嗚地哭了出來。
劉三采看見傳武來了,一只手死死拉着兒子胳膊,手指的力道把傳武胳膊都掐出紅印子。
劉三采沖大院裏一隊隊的兵喊:“恁為啥抓俺們大軍啊?!”
“為啥單就抓他一個,他還是個學生,他就是學生,他就犯個錯誤他根本啥都不懂你們抓他趕剩麽啊!!!”
“俺們家老霍到底在哪?人呢,人給弄哪去了?!”
“俺兒子啥時候能放回來啊?……啊?!”
劉三采捂着臉,彎下腰,筋疲力竭地蹲了下去,坐到地上,那麽的無助。她耳朵上沉甸甸的金耳墜光澤慢慢黯淡,平日盤得端莊整齊的髻子垂散下來,哭得肝腸寸斷……
霍傳武瘋跑着追出去,追呼嘯而去的軍車,撕開喉嚨喊着:“哥!!!!!”
“哥。”
“啊!!!!!!”
……
楚珣好不容易熬到午休,餓着肚子偷跑出校門,回來找他的二武。
他看到傳武目光僵直地立在大院門口,目送遠去的軍車,眼眶發紅,兩只手攥成堅硬的拳頭。傳武那時已經跟他媽媽一邊高,少年瘦長的身板孤零零地立在街道正中,四周一片蒼茫,天地震動變色……
這年夏天,大院多年的溫馨平靜被打破,楚珣周遭熟悉的人與事在他眼前一點一點變質,記憶中的美好一去不複返。
院裏莫名增添許多崗哨,霍家住的那棟家屬樓單元門外有人站崗。霍師長家住二樓,衛兵就站他家窗外樓下一排,晝夜不離。
楚珣好幾次想去找傳武,在門口被衛兵攔下,不讓學生随便進。
楚珣不怕,直截了當質問:“為什麽不能進,我找他家二武。”
小兵漠然地搖頭。
小兵只是執行命令,也沒辦法。
楚珣手裏拿一盒費列羅,撅着嘴說:“我就想送他一盒巧克力,都不成嗎?”
楚珣再往霍家打電話,傳武媽接電話,一聽是楚珣,“啪”得就把電話挂掉。
事實上,內部電話也是被監視的,本來也不能再說什麽。
……
楚珣是個脾氣很倔的人,性格甚至有些偏執,自我意識強烈,主意堅定。他那時并沒放棄,他就不是個能夠輕易忍讓退縮的人,尤其不會放棄霍傳武。他這麽喜歡的一個人!
他每天早上在食堂領兩瓶牛奶,等他的二武。
他傍晚放學後徘徊在煤場-菜站-沙土堆-紅磚長城幾點一線,等他的二武再次出現。
臨近期末,各科老師都草草收場,學生也無心上課。霍傳武來學校的次數越來越少,極少露面,老師也不好管他。這人偶爾來一次也是踩着上課鈴進門,壓着下課鈴出去,轉眼就找不見,讓楚珣堵都堵不到人。
楚珣上課把老師劃的重點和期末考點都認認真真記下。他記性好,基本上拿筆寫一遍下來就全部記住,考前都不用複習第二遍。他的筆記不是給自個兒記的,是給二武記的。他整理好一摞筆記,晚上等在傳武家樓下,巴巴地望着樓上窗子裏的燈光,一遍一遍喊傳武下來……
好在邵鈞和大文子那倆傻小子,仍然像以前那樣,時常陪在身邊。
楚司令不開心,邵副官和沈副将于是也不高興。三個臭皮匠每天傍晚坐在菜站後面的紅磚長城上,兩手托腮,對着夕陽發呆。只是很多話楚珣沒法兒跟那倆哥們開口,為什麽有個人讓他那麽難過,為什麽有個人他那麽那麽在乎……
捱到期末考試,楚珣知道這天一定能見着傳武。這人即使不上課,肯定得來考試吧,不然就挂科了。
一個半小時的考試,他用他最快的答卷速度四十分鐘完成所有題目,沒檢查,第一個交卷把試卷塞給老師,沖出教室。
他跑到隔壁班,扒着窗戶看。
傳武不在。
霍傳武當天也來考試了,坐在位子上,提筆,一個字沒寫,站起來交了一張空白試卷給老師,出去了。
楚珣在教學樓頂天臺上,找到他的二武。
霍傳武一個人坐在樓頂的紅磚大煙囪旁邊,脖頸微微後仰,面容平靜,一條腿膝蓋蜷起,另一條腿靜靜地伸直。
二武的五官依然英俊,就是明顯瘦了,眉骨更顯硬朗,下巴有棱有角,目光沉郁,周身的空氣仿佛凝滞。只有那塊天空依然純淨如水晶,不染塵垢,默默地為男孩做成背景。
楚珣跑過去,蹲下身,拉住二武的手。
……
手拉在一起的剎那,兩個人都止不住心靈顫抖,好久沒拉手了,想了。
楚珣攥緊傳武的手,傳武也慢慢攥住他的手。
楚珣腦子裏心裏憋了一籮筐的話,想要質問,想罵人,二武你為什麽這樣,你敢不理我?你不跟我好了嗎,我還想要像以前那樣,咱倆還能像以前那樣好嗎,成嗎?
我爸不會害你爸,霍大大是好人,我爸也是好人,是個軍人。
不管我爸怎麽樣,我永遠都不會欺負你,我想你了。
樓頂有風,吹過霍傳武雕塑一般冷峻的臉。
楚珣一張口,就是壓低的啞啞的聲音:“冷嗎?”
霍傳武垂下眼,搖搖頭,對楚珣他狠不起來。
楚珣兩掌合握,握緊傳武兩只手,認真地說:“冷我給你焐焐,我是熱的。”
就這一句話,楚珣看到,傳武的眼圈突然就紅了,眼皮迅速腫脹,眼裏有濕潤的難捱的東西,但是極力隐忍着。
珣珣是熱乎乎的……
珣珣還在身邊……
男孩有男孩的性格,男孩的心境,心裏難受時,不願對旁人道,更不會像女人撒潑哭鬧祈求周遭的憐憫,只想悶在心裏,不願向外人袒露一分一毫的軟弱。霍傳武就是這樣的脾氣。
他的家整個兒垮了,他媽媽閉門不出,以淚洗面,無法見人。
他爸回不來了,他哥也被抓,前途不明,不知死活。這樣的重大變故加諸在一個少年人身上,是外人或者成年人所無法想象的沉重的心理挫折。
他們這樣的朝臣官宦家庭,平日裏享受普通老百姓眼巴巴妄想都得不到的特權、榮耀,卻也有普通人意料不到的仕途艱險劫難。權在手時,受人仰視呼風喚雨;一朝失勢,前途覆滅,重大的歷史時刻站錯了隊,犯政治錯誤,這一家子老老少少算是沒指望了……
楚珣伸手抱着傳武的腰。
兩人肩挨着肩,靠在天臺頂上,坐看夕陽被濃墨似的山巒一寸一寸吞沒。
楚珣的印象裏,這是他最後一回給他的二武焐手,暖胃,貼臉,跟二武牽手看千山斜陽。
楚珣把兩只幹幹淨淨的手掌攤開,在傳武面前,然後靈巧地一轉手腕,啪,手心裏變出兩枚紅色包裝的“大大泡泡糖”。
其實是事先藏在身上的,他手快,這時候已經開始自編自導自演各種唬人的小魔術了。
楚珣跟傳武一人嚼一塊糖,楚珣用力吹出一個很大的粉紅色泡泡,幾乎有他腦袋那麽大,然後“啪”得一聲,被癟掉的泡泡爆了一臉,鼻子嘴全糊上了。
“呵呵,好玩兒麽?”
“你吹一個,你有我吹得大嗎?嘿嘿……”
楚珣是故意的,用力笑着,抹臉上的泡泡,腦門上沾的都是糖膠,笑聲過于用力不太自然。
傳武看出楚珣是在哄他,極力逗他開心。他痛苦幹澀的心房空隙間緩緩注入一股淡淡的暖流,不到患難時從未意識到,小珣對他而言如此珍貴。
霍傳武嚼着楚珣給他的泡泡糖,喉頭随着咀嚼動作顫抖,嘴角浮出略玩世不恭的笑,揉揉大美妞的頭發……
楚珣說:“明天你在老地方等我,我給你帶巧克力。”
沉默半晌,傳武點頭:“嗯……”
第二天,傳武跑到他們時常幽會的菜站後身沙土堆那地兒,等了一晚上,看着夕陽在他眼前慢慢落下,沒等到他的妞兒。
楚珣考完試剛一從教室出來,就讓幾名便衣“請”走了。
教學樓樓道盡頭一角,面孔莊重嚴肅的賀誠叔叔摸着他的頭,在他面前緩緩蹲下身,用某種十分正式甚至帶有強烈希冀色彩的眼神仰望他,那神色簡直如同膜拜神明,讓人雲裏霧裏。
賀誠說:“小珣,我跟你爸爸說好了,請示過,我們今天來接你。”
楚珣完全不明就裏:“賀叔叔,您接我去哪?我爸現在咋樣了?”
賀誠微笑道:“你父親很好,放心。我們會盡全力照顧你。”
楚珣轉念一想,把書包往肩膀上一攬,奪路想走:“我跟我哥們兒都約好了,他正等我呢。”
賀誠攔住他,眼神深邃,鄭重其事:“小珣,‘家’裏最重要的大人物,也在等你,都排着隊等着見你啊。”
楚珣茫然望着眼前一群身材高大容貌俊朗行色嚴謹神秘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