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斷線的風筝

楚瑜是一千一萬個贊同他爸關鍵時刻的英明決策和果斷站位,保全家前程,讓他一家子今天還能坐在這張桌子上,踏踏實實吃一頓團圓飯。

楚瑜用筷子一敲碗,大大咧咧的:“嗳我忒麽就不明白了,當初那個方阿姨,怎麽那麽蠢?她怎麽就能看上姓霍的那土包子,沒看上我爸?咱爸多帥啊,多麽風流倜傥!”

楚懷智臉色已經很不好看,隐忍不發。

楚瑜道:“哎呦喂,我也才知道,原來我這名字還他媽是有講究的,我爸還惦記他的初戀老情人兒呢。”

一番話,讓桌上其他仨人都氣得說不出話,拿這渾小子沒轍,沒治。

楚瑜這爹不待見娘不愛的,就是個沒腦子的,你當着一家人說這話,能讨着好?能有人心裏舒服?

高秀蘭是最郁悶的一個,還不好當着丈夫的面兒發火。自己生出來的兒子,當初起什麽名字不好,偏偏起個她男人初戀的名,明擺着餘情未了,活人果然永遠争不過死人。這事她後來才知情,名字也改不掉了,楚瑜這死孩子還如此不着調,拿把刀往當媽的心口上戳,哪壺不開你偏提哪壺?!

楚珣冷眼看着他親哥那張渾不吝的臉、輕浮霸道的口吻,再也忍不住:“哥,二武的哥哥,到底為什麽被抓的?”

楚瑜咬着肉餅嘟囔道:“丫不開眼,誰讓他去廣場鬧事。”

楚珣逼視:“咱大院裏好多人都去過廣場,為什麽偏偏抓他哥哥?”

楚瑜聳肩:“他讓人拍着照片了,有證據呗。”

楚珣一字一句地逼問:“哥,照片誰拍的?”

楚瑜:“……”

楚瑜悶頭不說話了,也不想提這檔子爛事兒。

楚珣聲音突然尖銳,指着自己的臉:“他媽媽拿擀面杖砍我,他媽媽說咱們家害他們一家子!爺爺爸爸教給過你背後插刀,落井下石?你就一小人!”

楚瑜沒好氣地反駁:“沒錯兒,照片是我找人拍的……可又不是我讓霍傳軍去鬧事兒,他自己作死誰攔得住?”

Advertisement

“啪”得一聲。

楚軍長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拍,雙眼通紅,震驚。

一屋人鴉雀無聲,壓抑沉默。

楚懷智其實早就聽到周圍風言風語,人前擡不起頭來,升了銜卻丢了臉面。他一直憋着沒拷問他大兒子,今天親耳聽到楚瑜招認真相。

楚懷智憤怒地問:“你拍的照片?你告發霍家老大?”

“老子教過你這些見不得人的龌龊勾當嗎?!”

楚瑜也知道這種事說出去忒不地道,讓人瞧不起,忙不疊地辯解:“我哪知道霍傳軍去廣場犯禁了,真出事兒了,我原本也沒想怎麽着他……”

楚懷智啞聲問:“你把照片捅上去了?你找了上面的人?”

楚瑜一聽,臉色通紅,矢口否認:“沒有,這我真沒有!”

“照片不是我弄上去的。”

“我忒麽就是拍了幾張照片,想惡心惡心他。我哪知道……”

楚瑜在一家人震驚又憤慨的逼視下,終于招認真相:“根本就不是我,是姓侯那小子嘛。”

“我也攔着他讓他別捅大了,可是……我、我、我欠了侯一群的錢,我的貨還卡在他手裏。”

“是他看見我拍的那一沓子照片,是他跟霍家老大有仇,霍傳軍找人揍過他,他想坑霍家一把!”

……

楚瑜臊沒耷眼,自己也很沒臉,知道這事暴露了。他瞞着家人跟侯一群混成一路,他也知道他爹饒不了他,他也知道對不起他弟弟。他親弟讓姓侯的欺負過他這個給人當哥哥的忒麽就是個廢物混蛋!

可是,要說楚瑜這種人,脾氣混賬頭腦發熱與人幹仗打架是經常事,但他沒那麽壞。或者說,他壓根兒就沒長那顆精明惡毒的腦子。他跟霍傳軍不對付,想訛這人,可沒想把雙方私人仇怨上升到國仇家恨兩家人不同戴天。事情搞大了,霍師長霍傳軍都被抓,他也後悔後怕了,怕把自己也連累進去。

再者說,以霍師長一貫鐵面耿直的脾氣,與圈內保守派老人兒不對胃口,得罪了上面,被糾錯出事是遲早。這絕對不是一兩人能夠左右的大局态勢,所謂照片證據無非是有心人拿捏在手的把柄,憋着要整倒霍家。

楚懷智臉色鐵青,說不出話,養出這麽個坑人敗家的種,丢他的臉,陷他于不義,讓他無地自容、沒面目再見霍家的人。

他擱在桌上的一只拳頭攥得咯咯響,手骨關節腫脹吓人。

桌上“嘩啦”一聲!

高秀蘭第一反應她丈夫氣急動手打兒子了。

楚瑜吓得閉眼擡手往後仰怕他爹揍他。

一張熱騰騰的肉餅兜頭蓋臉摔在楚瑜臉上,油旺旺熱辣辣帶一股濃重大蔥味道。

“哎呦……”

楚瑜被肉餅糊一臉,大叫一聲,吃驚地瞪着他弟。

不是楚軍長出手,而是楚珣。楚珣掀了盤子,拿肉餅狠狠拽到他哥臉上。

楚珣咬着嘴唇,面前盛滿菜肴的整張桌子都仿佛在抖,眼前一片模糊。

他現在終于明白傳武媽媽為什麽拿擀面杖拽他,明白他跟二武之間不能挽回了。

二武當日最後那一推、那種絕望又絕決的眼神,就是一把匕首切割他的心,把他劈成兩瓣,當時甚至都疼過了勁兒,茫然覺察不出疼痛。事後這些天,傷口慢慢在他心上撕裂,隐痛從身體各處肌肉骨縫中滋生、彌散,痛徹心扉,痛不欲生。

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心生怨恨,厭惡眼前缥缈着香氣與溫馨氣息的一桌“團圓飯”,多麽諷刺。

“你幹嘛啊你……”楚瑜一抹一臉油,自己理虧,小聲嘟囔一句。

楚瑜話音未落,全家人都沒反應過來,楚珣突然站了起來,兩眼通紅,動作極快,抄起面前滿滿一碗他一口都還沒喝的小米粥,甩手狠狠澆在楚瑜頭上!

……

“啊!!!!!!!”

楚瑜被熱粥澆了一頭一臉。這粥沒100°也得有85°,這回是真燙着了,蹿起來後撤一大步,嗷嗷叫喚。

“你、你、你,你他媽有毛病啊你?!”

“楚珣你幹什麽!你抽什麽瘋!”

楚瑜臉紅脖子粗得嚎叫……

楚懷智和高秀蘭都愣住了,瞠目吃驚,沒料到小兒子會跟老大當桌動手,而且是這種方式。楚珣無論在外面如何,家人面前一向守規矩,特會來事兒,會讨大人歡心,從來沒跟家人紅過臉掐過架。

小珣才多大一個孩子?那麽乖巧伶俐的小兒子,怎麽變成這樣?

楚瑜腦門和腮幫子都被熱粥燙紅,起泡了,方才那丁點愧疚心虛轉眼煙消雲散,氣得罵:“楚珣我告兒你你他媽甭找機會就抽風!”

“我不跟你計較。”

“你再這樣,甭認我當哥,你去認小山東當你哥啊。”

楚珣站在飯廳裏,橫眉冷眼盯着他哥,聲音嘶啞吼了兩句:“誰他媽還認你當哥!我讨厭你!!!”

“滾蛋,你給我滾蛋!!!!!”

“你就是一混蛋!!!!!!!”

楚瑜:“……”

楚瑜被吼得怔住了,完全被他弟弟怒極瘋魔似的氣勢震懾住,快要不認識他弟了。楚珣腦頂一頭軟毛都炸起來,眼睛是紅色的,眼神暴躁,兇狠,肩頭燃起火苗的焦味兒,一頭小公獅子,那架勢就是想咬人切了人。

當晚一頓團圓飯,肉餅和米粥潑了一地,桌翻椅倒,一家人不歡而散。

楚珣沒理他爸媽,回自己屋把房門反鎖,鑽到被窩裏,用被子蒙住頭……

楚軍長去書房拎了一根特粗的棍子,走出來,兜頭蓋臉,把他大兒子揍了一頓。

楚懷智以前也打過老大,但從沒打這麽狠,這回是真憋着一口氣,這些日子積壓一腔郁結之火,往死裏打,打得楚瑜嗷嗷叫着滿地爬最後痛哭流涕跟他爸爸跪着求饒,說“以後再也不敢了”。楚瑜身上道道紅痕都腫起來,眉骨鼻子臉都打爆出血。

高秀蘭哭着撲上來奪棍子,“你別打了,再打就把兒子打死了啊——”

楚懷智自己手骨也爆了皮,洇出血,右胳膊打得太狠小臂上青筋蜿蜒暴凸。

他覺着自個兒對不住霍雲山,也對不住他小兒子,讓他最在意的人對他失望寒心。他眼睛通紅地吼,“我他娘的現在就是個罪人!老子不忠,不仁,也不義!”

……

——

當年冬天,霍傳武和他媽媽搬離這座大院,離開北京。

霍雲山作為戴罪之身關押在秦城高幹監獄,高官政治犯人身待遇其實相當不錯,只是失掉了前程和自由。

霍傳軍是個冤的,為自己的一腔熱血沖動付出了代價,關押勞教了十八個月,事後發回原籍遣回老家。他也沒受到過分為難虐待,只是個人檔案被記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一輩子抹不掉。霍傳軍放出去時十九歲,已經完全是大小夥子模樣,身材寬闊硬朗,眉目深沉冷峻。人生經歷這一場大變故,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眉眼間浸透成熟滄桑。這人沒參加高考,沒機會上大學,趁着九十年代開放大潮,直接下海了。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楚珣當時聽哥們兒說,霍傳武在離開前一天,一個人爬到菜站後身紅磚壘成的城牆頂上。

那是他們司令部四個小壞蛋在一起打牌,扯談,并排坐看夕陽的地方。

夕陽下坐着少年孤獨的身影,側面的弧度像一尊永恒靜止的雕塑,與西山紅日的光輝熔化在一處。

傳武緩緩低下頭,像是想起什麽,想起某個人,靜靜地回憶,随後将臉埋進雙膝,弓起的後頸脊背微微顫抖……

楚珣當天在景山上課,正坐在課堂上,窗外的風景某個瞬間在他眼前風雲變幻,晦暗不見天日。

啪……楚珣手裏的筆,掉在地上。

楚珣舉手站起來:“老師,我,我東西掉了,丢了。”

他無視老師和所有人詫異的目光,扭頭跑出教室,一路跑出學校,跑上大馬路。

景山高幹子弟校園裏行走着各式各樣身份隐秘的便衣,或者說是保镖,在課堂上“陪讀”,陪太子公主讀書。

楚珣他們班也有一名便衣陪讀,年輕幹練的小夥子,姓林,名叫林俊。這小夥子每回上課坐最後一排角落,盯梢保護的目标任務就是珣公子。

林俊跟着楚珣跑出去,楚珣扭臉冷冷地威脅對方:“小林,帶我去火車站。”

“你不帶我去,我今天讓你的‘目标任務’毀滅消失,讓你丢飯碗坐牢。”

小林帶他開車飚至火車站,楚珣沖下車頭也不回,跑過人潮洶湧的候車大廳,心沉到谷底,身軀仿佛被擁擠的人群拖拽着滑向漩渦深淵……

楚珣不用去看大廳裏屏幕顯示的客車時刻表,像被一塊磁石牽引着,一路闖關,從檢票員眼皮底下鑽欄杆鑽進去,沖上站臺!

他看到了他的二武。

霍傳武身後拖着幾件超大的硬牛皮箱子,沉甸甸的。那是他們全家人來京幾年再帶走的全部回憶。傳武扶着他媽媽邁上車廂臺階,自己再去拖那些箱子,在列車員幫忙下把箱子全部拎上去。

霍傳武沒有左顧右盼,沒有回頭再找人。這人左手食指中指之間夾了一顆煙,狠命抽了幾口,把煙抽完,唇間最後一口煙霧留給這座城市,然後讓煙蒂飄落在地。

“啊——”

楚珣的嘶喊淹沒在列車啓動時震耳欲聾的汽笛聲中,車輪碾着他的心滾滾前行。

他瘋狂地奔跑,雙眼模糊,喉嚨哽咽,追逐着一節一節從眼前滑過的車廂。

列車在視野盡頭處消失,留下兩道青灰色冰冷的鐵軌,仿佛碾壓在楚珣心底永遠不能磨滅的傷痕。

他一路再慢慢地走回來,一塊地磚一塊地磚往複徘徊尋找,終于找到霍傳武臨走丢在地上的那顆煙頭。

他把煙頭撿起來,放在鼻尖用力地聞,回憶對方身體裏的味道。

他知道他失去了他最喜歡的男孩。二武走了,不會再回這個傷痛的城市,兩人恐怕再也不會見面。

楚珣念初中,大部分時間在學校裏照常上課。

他們“玉泉路三少”鐵三角搭幫結夥,又是同在一校,互相有個照應學校裏不怕被人欺負,時不時還能合夥欺負別人,即便在貴胄如雲的景山,也混得恣意潇灑,如魚得水。

楚珣異常的地方就是,他經常無故“失蹤”,每學期至少失蹤一次。而且,每一次班主任都替他找好各種理由,楚班長病了,楚班長代表咱學校參加區教育局組織的活動去了,楚班長作為國際交換生出國了,等等等等。其實他們老師也不知道這孩子到底幹嘛去了,邵鈞沈博文更不清楚。

楚珣缺課回來,照常考試,仍是全年紀前幾名尖子生,從來不會落榜,不會考場發揮失常。

課本他其實不用怎麽看,習題不用做,大段大段課文過目不忘,領悟力邏輯思維能力與記憶力超出常人,只是為了不過分暴露目标,沒有跳過級、沒去天才少年班十五歲上大學什麽的。

最開始分別的兩年,楚珣不間斷給霍傳武寫過很多很多信。

每一次寫信都想好是最後一次,但是下一次仍然忍不住提筆,想把埋藏的心事和委屈跟對方傾訴。身旁也沒別人可以訴說,只能寫給心裏那個男孩。

“二武,你走三個月了,有想過我嗎?我今天又實驗成功新的能力,我用意念力把小藥瓶裏的膠囊藥丸移動出來,不用打開瓶蓋不用捏碎瓶子,真的,不騙你。你要是回來,我就表演證明給你看。”

“二武,我今天在學校門口買了一個煎餅果子,想起你媽媽烙的大煎餅,蘸大醬,卷大蔥。你在火車站丢掉的那顆煙頭,我還留在小鐵盒裏,煙味早散了,現在聞起來……就是你身上的味道。”

“二武,練功特別累,一累就難受,出很多汗,抽筋,夜裏抽筋抽醒了,腿疼,睡不着覺,就想起你。你還想我嗎?”

“二武,北京又下雪了,結冰了,我去龍潭湖找你玩兒,可是你沒在……我明年還來這裏等你。”

“二武,雪化了,開春了,你老家山上的荠菜長出來了嗎?你上回說帶我去挖荠菜,說話算數嗎?”

……

楚珣也曾經忍不住,把信寄了出去。

軍方實驗任務的規矩他都懂得,他不應該給外人寫信,尤其不能将個中細節透露出去,不能暴露身份,可是他沒有別人可以說,快要憋瘋了。

賀誠和楚懷智都發現這孩子脾氣越來越壞,遠不如幼年時乖順聽話。楚珣經常無緣無故發火,暴躁易怒,拒絕練功,不願意與周圍人交流,還找茬跟他的貼身保镖小林鬧別扭,學會張口罵人兇人。珣公子每年有固定一段生理躁郁期,秋冬季,通常持續一月有餘;有人搭理就發火,沒人理他他就抑郁。

楚軍長平時忙于軍務,極少回家。只有楚軍長每次到家,爺輩父輩在堂,楚珣才會跟一家人坐一桌吃飯。

高秀蘭私底下跟她老公彙報:“你都不知道,你和老爺子不在跟前的時候,咱家小的,從來不上桌吃飯,跟大的那個不說話。明明是在一間屋檐下,各走各的路,裝看不見對方。他哥主動跟他說話想跟他和好,他都不理!小珣現在性格變成這樣?”

楚懷智對小兒子一直心存愧疚不忍。他一個給人當爹的,讓兒子在原本單純快樂無憂無慮的年紀遭遇精神上的挫折變故、郁郁寡歡,是他做父親的失敗,失職。

他有一回擰開兒子房間的門,探頭進去,看到他兒子靜靜坐在窗邊書桌前,雙眼發直,額頭洇出黃豆大的汗珠。

楚懷智心裏一驚:“小珣,難受了?”

楚珣回過頭,臉被汗水覆蓋,眼底透出某種詭異的興奮,嘴角卷出笑容:“爸爸,你看,我把桌子劈了。”

楚懷智:“……”

楚珣笑道:“爸,我現在特別厲害吧?”

楚珣的笑容深處透着寒意和報複欲望,眼前這張他從小用了許多年的書桌,平整結實的實木桌面被他用鋒利的視線生生劈出一道大裂縫,眼鋒所至之處,自上而下,仿佛一刀兩瓣。裂痕深重,觸目驚心……

楚珣這種狂躁的狀況大約持續四年,直到他的心智性情逐漸成熟,敢于正視自身未來的前路,懂得剖析取舍理想信仰與現實中的艱難抉擇。他也慢慢學會掩飾埋藏自己的失戀怨恨與報複情緒,把惡人的名字刻在心裏,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來日方長。他表面性格重新變得開朗活躍,甚至跟他哥楚瑜的惡劣關系都彌補了不少。

國家從九十年代初開始全盤否認特異功能,對外宣傳打擊圍剿“僞科學”。原先名噪一時的特異功能奇人張寶勝之流,都被打成“大騙子”,手指認字彎鐵棍瓶中取物根據專家鑒定都是“作弊”。國家全面取締相關學術研究,将這一領域從官方意識形态裏“非法化”、邊緣化。

這些對外宣傳,實為掩蓋總參、科工委秘密開展的項目,實際就是在保護楚珣這樣一批未來的軍方密工……

楚珣以前去二武家玩兒,見過從他老家寄來的信封,因此有機會默記上面的地址。

他依照傳武在萊州老家的地址,寄過很多信。

他一封一封地寄,但是從未收到回複,每一封信都石沉大海。

楚珣心思精細,每次都換一個區投遞,後來又改換回信地址,生怕是他爹媽從中作梗截留二武的回信。

然而霍傳武杳無音訊,只言片語都沒有,再也沒回來。

楚珣有一回鋪開一張畫紙,想用手指白描一幅霍小爺的帥臉。他仔細回想,甚至回憶不起霍傳武那張臉究竟長什麽模樣。他留戀的是以前那個人,那個深深镌刻在他童年記憶裏的虛幻美好的影子。

十五歲那年,楚珣給霍傳武寫了最後一封信,不是用筆,而是指尖焚書,燒灼出一行大字。

“二武,你把我忘了。我恨你。再見,永遠不見。”

楚珣相信霍傳武确實已經把他忘掉了,就像玉泉路這座大院也漸漸忘記霍家曾經的存在。

霍家人離京避禍、離開敏感是非之地,也是家族時運凋敝之際最明智的選擇。楚珣從別人口中得知,傳武他們家在老家當地是名門富戶,村子裏有好幾座三層別墅小樓,生活上一點兒不差;在青島當年的德占區還遺留一座小洋樓,挂有某某名人故居的木頭門牌。傳武斷然不會願意再回北京傷心地,不會再回來尋找少年時代的摯友,傳武在別處可以生活得很好,沒有憂愁煩惱……

邵鈞沈博文後來也不再提二武的名字。每回失言提起這人,楚珣立刻冷臉,脾氣煩躁。久而久之,誰都不在他面前提這個禁忌的名字。

有一年農歷新年,大院裏搞聯歡,部隊戰士和家屬在大禮堂演節目,看節目。

三個少爺長成帥氣潇灑英俊的半大男孩,集體上臺表演小合唱。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兩岸三地最火的偶像團體,就是一個小虎隊,沈博文邵鈞楚珣他們仨模仿的就是小虎隊。

三個帥哥甫一上臺亮相,就把全大院觀衆震了。仨人穿着訂做的馬甲和西裝長褲,格子條紋圖案搭配成套,頭發全部理成當年全國最時髦的“林志穎頭”,青春活潑有生氣,帥得亮瞎人眼。

他們先唱了那首著名的《愛》,全套手語和舞步表演。仨人事先私底下排練很久,用錄像帶把電視節目錄下來,一遍遍播放,照着練手語,動作整齊劃一,簡直酷斃了。

激烈的樂曲轉換節拍,變作緩慢悠揚的旋律,是陪伴一代青蔥少年幸福成長充滿美好夢想的這首《蝴蝶飛呀》。

“海風在我耳邊傾訴着老船長的夢想;

白雲越過那山崗目的在尋找它的家;

小雨吵醒夢中的睡荷張開微笑的臉龐;

我把青春作個風筝往天上爬……”

楚珣笑對看臺下無數雙眼,唱出他的歌詞,清澈的眼淚沿着面頰流下來。他的童年、他的青春像斷線的風筝,把思念帶去遙遠的海濱。

“蝴蝶飛呀,就像童年在風裏跑;

感覺年少和彩虹比海更遠比天還要高!

蝴蝶飛呀,飛向未來的城堡;

打開夢想的天窗讓那成長更快更美好!”

……

楚珣唱完歌,鞠躬謝幕,跑下臺。

他把邵鈞沈博文抛在身後,飛跑出大院。

他一個人沿着複興路跑,跑到當年和他的二武兩小無猜親密過的地方,卻發現自己找不到地鐵站廢墟的入口。

那塊廢墟用紅藍色塑料布重新圈圍起來,正在施工,北京開始修建新的地鐵線路。

楚珣徘徊在工地門口,凝望夕陽下自己的影子,慢慢蹲在地上,失聲痛哭,哭得喉嚨嘶啞。

他的單純青澀無憂無慮無比美好的少年時代,在他不滿十二歲那年就落下帷幕,自此一去不複返,再沒有回到他身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