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天堂紅河谷
楚珣用随身聯絡裝置與林俊通話,告訴對方不用等了,也不必找他,自己已從莊園脫身,在另個地方。
林俊:“你……現在到底在哪?”
楚珣:“總之是安全地方,回來再說。”
林俊:“你……注意安全。”
楚珣聽得出來,林俊是心存疑問,心有不甘。小林的話音裏,分明就是猜到他能跟誰在一起。
雨季充沛的水量在谷地傾瀉出一塊沖擊平原,寬闊的水面一望無際,波紋平緩,山谷幽響。河岸上堆積了肥沃的黑色泥土,簡陋的二層木板小樓鱗次栉比,炊煙袅袅。
霍傳武将人帶到隐蔽丘陵間的小鎮,通往二樓的樓梯踩上去陳爛腐朽,木板牆被青苔染出碧綠斑紋,昏暗,潮濕。
二層小閣樓,狹窄得幾乎轉不開兩人身的小屋,一張單人床,幾件簡陋家具,讓楚珣陌生,異樣……
楚珣問:“你住這種地方?”
霍傳武把身上的長家夥卸掉,後腰一把手槍槍不離身:“以前住過,現在很少來。”
楚珣問:“那你這些日子住哪?”
霍傳武垂下眼睫,往嘴裏塞一顆煙,聲音低沉:“提薩拉的莊園。”
楚珣一進屋就直接躺床上了,毫不客氣。他倒沒想表達不軌意圖不良意識,而是真累了,那感覺就像一截大蠟燭在爐火裏滾過一遍,渾身軟得流湯,骨頭都快要酥了,化了,需要時間冷卻凝固,再重新把自個兒骨頭架子給拼起來。
楚珣臉上裹着一層汗,舊汗擦掉不久又冒出新的一層,嘴裏還巴巴地說個不停:“原來你還真是讓提薩拉養着?你不聽她擺弄使喚,她就這麽花錢雇你、養着你?娘們兒就是讓錢燒的。”
霍傳武淡淡地,不回應。
楚珣問:“你跟那女的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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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傳武不想說。
楚珣悄悄瞟這人表情:“你們跟金百勝是對頭,你為什麽救我兩回?”
霍傳武反問:“我和查頌賭拳,拳臺護欄怎麽斷的?”
兩人心知肚明,為什麽救,怎麽可能不救?
楚珣仰卧在竹子小床上,臉色微白,目光卻無比尖銳,口吻犀利,突然問道:“你的任務裏,一定包括利用一切手段接近你的目标,但你不能跟我說實話,對嗎?!”
霍傳武手上擦拭長槍的動作遽然停住,目光凝重,側面輪廓如塑像。
狹窄壓抑的小空間裏只聽到各自壓抑的呼吸與心跳。
半晌,傳武低聲道:“知道還問。”
楚珣閉眼呼了一口氣,往後仰去。他早就猜到眉目,可惜這些日子事兒趕事兒,一直沒機會親自問傳武。
回想當日鬧市槍戰中不期而遇,酒店拳臺上再次相逢,楚珣再回味臨行前他賀叔叔交代的話,邊境那邊埋伏有咱們的人,你心裏有數,別誤傷自己人……賀誠那個老家夥,憋着不說實話,楚珣如今百分之百确定,賀誠這話明槍明碼,是在暗示他。
十多年了,他每一回鋪開畫紙,用手撫摩紙張,幾乎已經想象不出記憶裏那個男孩最真實确切的模樣。
楚珣其實一直沒死心,他不止一次利用職務便利和手上資源,想知道傳武怎麽樣了。
這人過得好不好,生活裏有人陪嗎,有人愛護嗎?
這人二十多歲成人了,年輕力壯大小夥子,到成家立業的年紀,村兒裏前來求親的人一隊一隊踏破霍家門檻,這人在老家早結婚了吧,孩子都生出半支籃球隊了。
楚珣在國安局系統的內部電腦裏查,覆蓋全國人口,很容易查到霍傳武這個人,然而傳武的檔案竟然不完整,在青島當地高中畢業以後,檔案斷了,這人不知所蹤。是不是出國了、是否還平安活着,他完全都不知道。
他也沒有專程去傳武老家找過。他不能不打報告私自離京。再者說,傳武不來找他,他憑什麽去找這人?以什麽身份,難舍舊愛的老情人?誰忒麽确定還惦記着你楚珣是當年的哪一號?……
霍傳武長得跟從前不一樣了,那感覺完全不一樣,整個人高大健壯,寬闊舒展,冷酷而沉默,眼睛漆黑深邃,一眼望不到底,看不透這人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傳武臉上的刀疤讓面目更顯淩厲、肅殺,拒人千裏之外;歲月填不平的一道溝壑,吞噬掉這人臉上全部的柔情暖意。
別說傳武不記得他,他自己遭遇這人,第一眼竟然沒認出對方是誰!
二武第一眼估計也認不出他,自個兒的臉已經變成這樣,遠沒有以前好看了吧……楚珣鼻子一酸,心裏難過,那些婆婆媽媽像小娘們兒似的心境,只能自己憋着鬧心,嘴上不好意思說出來。
霍傳武第一眼就認出楚珣。
第一眼。
自己這麽多年變成什麽樣,自己都快認不出,面目全非,但他不會忘記楚珣的形容輪廓。
他趴伏在臨街二樓的狙擊位置,瞄準狙殺目标,出現在視野裏的這張臉,鋪天蓋地充滿了狙擊鏡,覆蓋他的眼膜,仿佛一顆子彈旋轉着燒穿他的大腦、剝裂記憶的神經,透徹犀利鑽心的疼。
他吃力地瞄準,眼睜到最大,眼球滾燙酸痛,在狙擊鏡裏近乎貪婪地端詳描摹楚珣的臉,臉上每一分、每一寸。
這人不像楚珣。楚珣跟以前長得完全不一樣,頭發不打卷了,眉毛不彎了,睫毛不再濃密卷曲,眼睛笑起來不是月牙的形狀,嘴唇不是心形,額頭眉心上一片空白。可這個人偏偏就是楚珣,眼睛靈動,皮膚像瓷,即便已經成年,私下無人時眼裏仍不自覺流露出少年般純真美好的光芒,嘴角卷出獨有的小表情,專注凝視時習慣性地微微撅起嘴巴……很可愛。
楚珣七手八腳癱着一人占據整張床,傳武進出幾趟,在煤氣小竈上燒熱水,喂他。
楚珣襯衫胸前扣子解開着,露出半個胸膛,白皙帶紅暈,病态地起伏,喘息。
傳武幫他一遍一遍擦汗,手不當心碰到人,透過濕透的襯衫,能看到楚珣胸口淺粉色的紅點微凸,硬成兩粒小豆。
楚珣雙眼直勾勾盯着傳武,目光深奧,不說話。
傳武猛然別過臉,走開了,看不下去楚珣脆弱又勾人的樣兒……
太陽升到頭頂,從窗口往外看開去,大河上流動着一道道金色波紋。
楚珣歇夠了,坐起來,看着霍傳武端了一盆熱水在屋角,清洗擦拭傷口。
霍傳武拎了一條幹淨的迷彩褲和內褲,猶豫了一下。
楚珣漂亮的眼皮一翻,輕笑道:“別躲了,就這兒換。”
傳武垂下眼,默默走到屋角布簾子後面。
楚珣不樂意地哼了一聲,沖着布簾子聳聳鼻子,聽見傳武剝褲子的聲音,定睛一瞧,爆料道:“小褲衩黑色的。”
傳武一腳着地,長褲正好套着腳踝,動作一僵,單腳蹦着,差點兒就自己把自己拌一跟頭。
楚珣哈哈哈地樂,很無賴,嘲弄道:“躲個屁啊,你躲那堵牆後邊兒試試二爺看得見看不見?”
傳武忍無可忍,幹脆也不忍了,在簾子後面,幹脆利落地一把拽下內褲,霍爺讓你那一雙滴溜亂竄的小眯縫眼兒看個夠!
楚珣一下子被口水噎住:“……”
都是爺們兒,怕什麽?傳武腰微彎着,小腹肌肉結實,內褲一扒,裆下一大吊東西掙脫束縛,晃悠着露了出來,跟盤踞在褲裆裏的靜養狀态完全不同。紅潤飽滿的陽剛之物随着動作還蹦了一下,再彈回到兩顆沉甸甸的墜物上,像一團富有生氣的活物。
楚珣盤腿坐在床上,隔着布簾子,怔怔地,一下子悄沒聲了,蔫兒了。也不知到底是誰把誰調戲了……
就這一眼,楚珣察覺自己小腹熱了,一股陌生的熱流直往鼠蹊部亂竄,褲裆裏少見地發脹了。他低頭透視自己的形狀,忍不住在心裏比較長短,頓時平添幾分懊惱。他趕忙蜷起腿,把褲裆位置擋一擋,生怕被對方偷瞄到。
十幾年前就比不過二武,這十多年都過去了,果然還是沒長過對方,自己這要是一條200克大牙膏,二武那就是250克優惠裝,白饒的……
牆上鑲了一面小鏡子,破碎一處邊角。霍傳武拿毛巾蘸水,照着鏡子,慢慢擦洗。
楚珣從後面走過去,兩人仿佛有某種默契,也不用說話。楚珣幫這人剝下粘連在身的襯衫,布滿傷痕的肩膀露出來。裏面還有一層緊身背心,扒不下來,楚珣後來不得不動用剪刀,把這件染血背心沿傷口的紋路剪成一條一條,再想辦法從皮肉上揭下……
楚珣眼一下子熱了。跳下山谷的時候,傳武就這麽把他摟在懷裏,用後背生扛。
兩個人都不說話,靜靜地,傳武坐在小床上,楚珣盤腿坐後面給這人塗藥。
楚珣的手偶爾碰到傳武裸着的腰,腰肌在他掌心下微微顫動。
楚珣随口問:“臉上……怎麽傷的?”
傳武那時漠然回答:“刀劃的。”
霍傳武臉型瘦削,棱角硬朗,眉目極英俊,就只有右臉那道傷,橫斬了完美帥氣的一張臉,觸目驚心……
那天中午,霍傳武在小屋裏給楚珣做飯。
楚珣從小是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少爺,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或者在西山別墅實驗室裏練功,在總參秘密基地受訓,總之他那滿身閃閃發光的智慧與才華絕不會用在洗衣做飯這類粗活兒糙活兒上。他是個習慣讓人伺候的,在誰面前都不吝表現他的優越。
楚珣伸着腿坐床上,指點着。
傳武用錢從鄰居阿媽家買些食物,用煤氣爐小竈炒菜。無論切菜還是烹炒,都是典型一北方大老爺們兒的粗豪風格,沒技術含量,把東西弄熟填飽肚子就成。當地水産豐富,尋常特色的食物就是辣椒魚蝦醬煮豆子,腌筍炒肉,酸菜蝦湯泡飯,一股子酸辣鹹鮮味道,吃下去讓人瘋狂反胃往上嘔酸水兒。
楚珣皺眉:“別放那麽多蝦醬,惡心巴拉的,我不愛吃。”
“還有那些酸湯子,西紅柿,再配上九層塔,要多難吃有多難吃。”
傳武把鍋鏟在鍋邊一磕,冷冷道:“這地兒就這些東西。”
楚珣睫毛一翻:“我不吃炒菜,熬粥你會不會?”
傳武:“……湊合吃,明天送你走。”
楚珣一聽這話,心裏別扭,二爺就不想走,二爺想看着你,誰想要走了?他不甘心,嘴上就愈發不饒人:“急着打發人?我就叨擾你這一天,我又不住你這兒,你就不能讓我舒服吃一頓飯?”
傳武盯着炒菜鍋,默然不語。傳武心裏舒服?好受?
偷來的半天相聚,或許只有短暫幾個小時,四目相對,過後就要分道揚镳……
楚珣咬着牙縫說道:“我那搭檔,上回在酒店你見過,他做飯就比你做的好吃多了。”
就這一句話,楚珣沒想到,霍傳武一把将鍋鏟子扣鍋裏了,“咣當”一下子。
這人脾氣絕對見長,楚珣一愣。
霍傳武眼底發紅,難得露出一絲暴躁,不屑道:“那人不就會煮個粥嗎,椰子粥,魚片粥,還什麽粥?”
楚珣撇嘴:“是,小林就會煲粥,煲得好喝……”
霍傳武:“……”
楚珣眼底光芒一閃,恍然地問:“你怎麽知道?”
霍傳武一下子窘住,臉色微變,不吭聲,咬住嘴唇。
楚珣盯着這人的側臉:“你怎麽知道林俊那天晚上煮的什麽粥?”
“你都看見了。”
“霍傳武。”
……
霍傳武當然都看見了。他整宿整宿坐在密林間樹杈上,徹夜不眠,山坡正對楚珣卧室窗口,給楚珣值夜放哨。他何止瞅見楚珣的保镖熬的什麽粥。狙擊鏡裏看不清眉眼,他恨不得在槍口上豎一個放大鏡,放大一百倍仔仔細細地瞄那張俊臉。
這頓飯,楚珣埋頭認認真真吃了,用筷子跟傳武打架似的搶着扒菜,把飯菜吃光。
這是霍傳武給他做的一頓飯。他每一口細細地嚼,酸的,鹹的,辣的,吃在嘴裏咽進肚裏,統統都是這些年郁結一肚子的怨夫氣——最難的這些年,你究竟在哪?
你為什麽沒來找我?
音信全無。
楚珣嚼着食物,不經意似的問了一句:“我小時候,給你寫信來着,你怎麽沒回我。”
說出這句話,楚珣眼底一熱,酸楚,不願在對方面前剝開他曾經最痛苦難捱的一段日子。
霍傳武面無表情:“什麽信。”
楚珣:“……”
他沒再追問下去,覺得挺沒意思,矯情了。有些感情和心境,失去就是永遠過去了。都是成年人,分開這麽多年,千帆過盡,異鄉重逢。難不成此時還要舊話重提,跟二武說,你當年承諾過我,家鄉的荠菜芽長出來了,你帶我去挖荠菜,這話你還記得嗎……期待對方能說什麽?
河上的風吹起一池漣漪,水波中蕩漾的分明是人心,微光點點,如泣如訴。
漁船橫陳,老阿媽在洗衣服,遠處深山密林飛鳥,仿佛身處不谙世事的桃源。
楚珣光着腳,褲腿卷到膝蓋,露出小腿,漫步河邊。
進村的土路上,兩個半大男孩騎着雙人摩托,烏突烏突地開過,車上一串咯咯笑聲,車輪後面卷起滾滾黑煙。
少年的臉在夕陽下閃爍快樂人生的光澤。楚珣心裏一動,小孩耍賴要玩具似的,擡手一指:“我想坐那個摩托。”
霍傳武表情平靜:“成,帶你坐。”
楚珣沒想到傳武會答應陪他瞎玩兒瞎鬧。他猛地轉頭看這個人,傳武的側面堅毅,深沉,喉結抖動,平靜無波的一張臉下面,強抑着情緒……
霍傳武跟當地人讨價還價,花了兩百緬幣,租一個小時。他開着破舊的摩托在土路上颠簸,在河灘淤泥裏奮力驅動,摩托後座上帶着楚珣。
楚珣摟着傳武的腰,在後座上坐不穩,死命抱着,屁股狂颠。
這是他坐過的最糟糕破爛的座駕。
臂彎裏抱的人,是他當年的男孩。
楚珣一邊吃着土,一邊張大嘴豪氣地嚷着:“快點兒給我開!……給老子騎個猛的,野的!!!”
霍傳武迎着揚起的風塵,在楚珣看不見的地方,冷硬的嘴角抿出笑容。
楚珣嚷着:“老子的骨頭架子好不容易剛給拼上,又他媽搖晃散了!”
霍傳武胸膛輕振,笑。
轉彎剎車,楚珣屁股往前亂竄,撞向傳武後腰,嗷嗷得:“哎呦喂,我操……颠碎二爺的粉皮兒五香蛋啦!!!”
霍傳武:“……”
楚珣把下巴貼在傳武背上,臉深深埋進去,在對方看不到的地方,眼眶紅了……
可能太晚了。走過的人生路再也不可能重新來過,流逝的時光永不能重度。
對于兩個人,這就是偷天換日從時光年輪裏偷來的一天,桃源深處。
楚珣沒有問出心裏的疑惑。
霍傳武,你這些年都幹什麽了?
你一直替國安做事,還是部隊?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這麽多年你沒來找我,你恨我,你還怨我父親和大哥,你晚上靜靜躺在床上的時候,有想起過我曾經對你的好嗎?
霍傳武也沒有問楚珣。
小珣你為什麽要來孟拱,一次又一次深入險境?
你的臉怎麽變成這樣?
你現在究竟什麽軍銜身份?
小珣你能殺人了,你什麽時候學會殺人?!
仿佛是少年時養成的默契,心中有數,互相信任,有些話不需要說出來,能明白對方有多麽難,能理解互相肩上扛着的擔子有多重。
他們倆更不需要互相叮囑對方,你別暴露我,別把你知我知的秘密說出去。
如果這世界上還有唯一一個、最後一個自己能無條件交付信任的人,楚珣想,那一定是霍傳武。
楚珣那時候覺得,他跟二武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彼此珍重,交托全部信任,霍傳武能把後背交付給他,但是兩人面對面時,甚至刻意回避目光,連一個擁抱都不曾嘗試。兩人再也回不去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