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絕密檔案
北京的秋天,一地燦爛金黃。天空碧藍如洗,純淨透徹,仿佛能映照出人的心境。
楚珣安全抵達帝都後,迅速經由地下隧道送至北郊某別墅休養。他持續昏迷了大約一個星期。
上面為楚珣配備有專門的醫療小組,成員多年固定不變。醫護人員穿着白衣白褲,遮住大半個面孔的口罩已經成為這些人的臉,專業而有效率。他們走路悄無聲息,動作精細娴熟,精心照料靜養的楚珣。
“他的腦電波控制範圍極不穩定,慢慢地收縮可控距離,波痕上下浮動。”
“猜測他處于某種自我‘斷電’的休眠狀态,好比軟體動物受到觸擊,慢慢縮入硬殼,這是生物體天性使然,本能的一種自我保護。他太累了,需要休息。”
“他長期緊張疲累,壓力太大,又用腦過度。睡眠很不好,焦躁,我們給他用了最先進最溫和的鎮靜劑,力求不對他造成傷害……”
賀誠阖眼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讓他好好休息吧,不要催他,千萬不要刺激他,孩子太辛苦了。”
醫療小組主任醫照顧這個比國寶大熊貓還要特殊金貴的看護對象,已近十年,說:“他目前的狀态,以前也出現過一兩次。”
賀誠問:“哪一次?”
主任說:“大概有七八年前,國家把他送到英國念書,他在那裏犯了一回病。”
賀誠用眼神打斷,眼底流露一絲無奈和心疼。楚珣十八歲出國留學,跟許多同齡的官二代紅三代走了類似的一條路。只不過那些紅貴子弟是先出國鍍金再回國猛撈,利用父輩身家背景賺取國家資本,而楚珣留洋是上面有預案地“塑造”這個男孩的人生履歷,是全盤計劃的一部分。楚珣必須走這條途徑,為将來的海外特工身份鋪路,他的人生在十二歲那年已經走上一條嚴格的軌道。
少年時代的感情挫折,心理陰影,偃苗式的培養強行催熟成長進程,孤身生活在外又遠離親人……楚珣在英國一度發病,“生理期”精神抑郁,每天吃藥度日,後來才又慢慢恢複。
楚珣雙眼緊閉,靜靜躺在床上,身體各處穴位連接檢測儀,顯示屏上磁場數據随着他胸膛的起伏上下波動。
他一動不動,讓自己睡得非常平穩,只有睫毛簌簌抖動眼皮下偶爾閃出微光暴露出他其實是醒着的。
山呼海嘯般的體育館內,與韋約翰成功地交接情報……
北加高速路上湯少兩次在公路上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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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杉矶機場內臨時改變航線,卻在香港被人盯梢……
狙擊殺手,黑衣人,爆炸斷裂的飛機,橘紅色大火球在藍天上團聚成一叢燦爛的焰火……
楚珣腦海裏如同過電影,一幀一幀重要的影像反反複複掠過,思索,甄別,尋找可能的蛛絲馬跡。
他根本就沒發病,沒有抑郁。
他早已經捱過當年懵懂無知茫然的少年時代,不是十多年前那個軟弱可欺的孩子,只能眼睜睜看着時光從指尖溜走、任由某些人随心所欲扭曲他的人生。那是過去。
磁場數據陡然上下波動,導線戛然崩斷,楚珣緩緩從床上坐起來,坐得筆直,雙眼平視,細長的眼裏光芒鎮靜、透亮。
“我要見頭兒。”
“我要弄清楚,究竟誰想害我。”
……
楚珣剛到這地兒迅速就意識到,這不是他往常執行任務歸來向上級述職報告的西山別墅。這是北五環外,某部隊大院內一座獨棟院落。賀誠悄沒聲息把人帶來,大院門都不走,直接從地下通道進入小樓。
三層紅磚樓,緩坡式屋頂,很像二三十年代北平校園的西洋風格老式樓,外表樸實無華,內有乾坤。樓內房間寬敞,燈火通明,各項設施裝備先進完善,是軍方秘密會晤地點。楚珣來這就明白了,他賀叔叔不敢把他擱在西山,而是悄悄養在此處。“上面”有人靠不住,怕有內鬼。
楚珣與賀部長對桌而坐,神情凝重,彼此之間有很多話甚至只用眼神就可以交流。
楚珣啞聲問:“怎樣?”
賀誠緩緩道:“人,我們已經找到,運回來了。飛機上九十八個人,沒有生還者。”
“是人為事故。”
“機場監控顯示,有人暗中調換了一名旅客的随機行李,在機身行李艙內引爆。”
……
楚珣閉上眼,沒說話,頭微微垂下,眉頭倔強地皺攏,像默哀的姿勢,睫毛攏緊不讓眼裏濕潤的霧氣洇出一絲一毫。
賀誠走過來,從身後握住楚珣的肩膀,用力捏着,無聲地安慰。兩人半晌都不說話。
賀誠最後說:“該做些什麽,我會派人一一處理……你放下吧。”
楚珣穩住情緒:“他呢?”
賀誠一聽這個“他”就知道問誰:“小霍狀态很好,沒大礙。他這次立了大功,例行隔離和養傷,我們把他養在安全地方。”
“小霍也一直問,你怎麽樣了,挂着你。”
“我讓人告訴他說,你正冬眠呢,每年這個季節犯‘生理期’,你就是打個小盹兒,睡醒就好。”
楚珣還想張口提要求,賀誠搖頭,一擺手:“知道你那點小心思,人就在你身後。”
楚珣猛一回頭,身後一堵厚重結實的大白牆。
他立時也明白了賀叔叔的意思,凝神定氣看去,牆壁另一面的房間裏人影綽綽。
霍傳武就躺在隔壁屋床上,赤着上身,脖頸手臂肋下貼着電極片,導線連接床頭各種儀器。雪白牆壁,雪白床單,傳武一身褐色肌肉,低調的華麗。
楚珣挑眉:“幹什麽啊?您拿他做實驗?”
賀誠哼了一聲:“幫他檢測器官機能,做身體恢複計劃。他能做啥實驗?他又不是你。”
口罩蒙臉的女護士進出,在床頭擺弄儀器。霍傳武斜眼瞟女護士一眼,立刻別過臉,正眼正心,擺出一張酷帥又正直的冷臉,不理人。
這人過一會兒又覺着自己身上不好,還裸着,怎麽能見女的?于是悄悄從床邊拽過一條毛巾,蓋住胸膛。
小霍同志身形寬闊,毛巾偏偏不夠大,蓋住上面就蓋不住肚子,露出幾塊漂亮的腹肌。
這還了得?肌肉不能随便給外人看。毛巾四個角被這人在身上扯來扯去,傳武在女護士圍觀下悄悄紅了臉,不好意思着。
楚珣隔牆怔怔看着,大半張臉埋進手心兒,繃不住嗤笑出來,笑得心酸,二武啊……
這天,楚珣與賀部深談一夜,直至淩晨,涉及這次橫跨太平洋從菠蘿手中獲取的最高機密,實情令人震驚。
楚珣一頁一頁翻看膠卷和芯片內容的複印件,照片,資料,眉目沉重。
這是CIA一份代號為“禿鹫”的諜報行動,事實真相簡單致命。大洋彼岸對手的文件中包含了自從八十年代中期起,這十數年來,黨內軍方許多機密內容與會議紀要,政治局高層在西山別墅的秘密會晤,核心集團政治勢力的縱橫更疊,甚至大首長私下某一句暴露決策的言談閑話……
十多年前京城那場混亂的變局,許多事情掩埋塵封,諱莫如深,楚珣自己也是直到今日才獲知某些細節。動亂中最高層的決策細目,竟然早在當年當日當時通過某些途徑,即時傳遞到戰略對手手中,洩露的情報極其詳細,一條條一件件。己方的政治軍事決策被對手全盤洞悉,這就好比兩軍對壘時我方陣地門戶大開,我軍上至司令,下至士兵,全部沒穿底褲,光了腚,被人一目了然,瞧了個底兒透!
保守派與改良派領導人之間的政治鬥争,權力明争暗奪,兩派體系人馬與駐京部隊、武警總隊各層将領之間私下聯絡,勢力縱橫交錯,甚至每一輪應對的談判策略、決議、底線……全部暴露在對手的監控系統之下。當年,局勢一步一步惡化,群衆情緒在各方鼓動下愈加高漲,政府步步後退局勢失控之後以強硬手段實施鎮壓,談判破裂,導向矛盾最終激化,爆發流血沖突,一條條無辜生命轉瞬間灰飛煙滅成為歷史的犧牲品……
楚珣緊咬嘴角,一目十行,指尖發抖。
十多年了。
誰洩露了致命的情報,關乎社稷安危、關乎成千上萬無辜殉難者一腔血淚的當年的情報?
誰才是真正幕後那只看不見的大手,導演一場矛盾激化的全社會悲劇?
談判為什麽最終破裂、未能和平收場,長安街流血事件最終無法阻止的發生,而幕後挑唆坐收漁利之人卻能夠安然無恙提前一步撤離,遠走高飛成功地避難海外,讓別人替他們送死犧牲以制造更具有轟動效應的動亂?!
同年蘇聯解體,東歐劇變,世界格局瞬息萬變,誰最希望這個國家動蕩衰敗?
誰又是這場亂局背後最大的政治受益者?誰得了利益,誰白白地流血?
這就是有人千方百計想要毀掉的情報,使用各種手段阻止楚珣回國,甚至不惜一切代價毀掉整架飛機,暗殺總參特工,連累無辜生命。
“有內鬼。”
“咱們的內部,有人在超過十五年時間裏,向CIA洩露國家機密,傳遞大批機密文件,肆無忌憚。”
楚珣兩手摁在桌上,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證據。
每個國家的情報體系裏,都可能埋藏着地雷,潛伏有卧底。潛伏在情治系統內部的間諜,通常被稱為“鼹鼠”。這些人生活在暗不見天日的地洞裏,在地下穿梭鑽營,洞察一切,傳遞消息。“大菠蘿”是中國在美國中情局隐藏十多年的一只大鼹鼠,而CIA同樣在中國也培養了鼹鼠,雙方有來有往,暗度陳倉。
韋約翰身為中情局亞太大區負責人,都未能實時接觸這些情報的來源。韋約翰掌握着美國派遣中國大部分特情人員名單,這些年暗中協助總參秘密斬掉數名中情局特工。即便如此,他本人都不了解“禿鹫行動”的真實情況,不知道誰才是潛伏中方的那只大禿鹫。真相恐怕只有當年美國國防部最高核心掌握,極少數人知曉其真實身份。
楚珣兩肘撐在桌上,指尖摁着太陽穴思考:“這是一只更高級別的鼹鼠,比‘大菠蘿’級別高很多。”
“雙方信息不對等,我們吃大虧了。”
賀誠分析道:“倘若是這樣高的級別,達到領導人層面,這個人就不應該稱之為‘鼹鼠’。他根本不是對手安插在我們情報系統內的人員,這人根本就是……”
楚珣銳利地直視賀部長:“是自己人。”
兩人同時脫口而出,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裏咬出來。
賀誠眼底暴露壓抑的憤怒,一掌将煙頭摁碎在煙灰缸中,手指燒燙:“有人背後暗算,向我們的情報員下毒手。敢動老子的人,這筆賬,老子絕對不會跟他善、罷、甘、休。”
楚珣後槽牙都快咬碎了:“混蛋。”
“叛徒。”
“敗類。”
楚珣極少對某個人某件事,表達徹骨的仇恨。他自己就是個特工,潛伏者,平日以假面示人,暗中交易,因此他是個很現實很實際的人。國與國之間的特情諜戰,涉及國家利益層面的争奪,中國人忠于中國的國家利益,美國人同樣忠于美國的國家利益,這無可厚非。利益的大盤角逐,沒有正義與邪惡之分,不存在善良與奸佞的區別。
楚珣最痛恨的是無良的背叛,無恥的出賣!是某些人身居高位貪婪享受着一個國家上層建築的利好與榮光,子孫受蔭,同時卻與國家的敵人私相授受謀害自己的同胞吃肉舔血,以此換取個人私利滿足私欲,徹頭徹尾是民族的敗類!
楚珣眼底布滿憤怒的血絲,口齒冰冷,心髒微微作痛。這個潛藏內部的高層叛徒,一定就是對他暗下殺手圍追堵截最終誤傷他的保镖的幕後主使。那人沒料到最後一擊失了手,犯下滔天罪惡,最終還是未能阻止真相見光。
楚珣冷靜而自信,向他賀叔叔請命:“賀部,您放心。”
“這只藏了十幾年的禿鹫,我一定把他揪出來……這筆血債,我要慢慢都讨回來。”
楚珣讓自己的心腸慢慢堅韌,冷硬,堅如鐵石。他從來就不是性情軟弱自怨自艾顧影自憐跌倒了就爬不起來的人,從小就不是!身邊有個人沒了,他絕不會放任自己徹頭徹尾沉浸在悲痛之中擡不起頭,一切朝前看。十多年前一場浩劫,今天又是一次人為的悲劇,傷害他身邊最親近的兩個人。這就是舊恨之上又添新仇,不共戴天,他一定報這個仇。
賀誠點點頭,默然從抽屜裏抽出一只牛皮紙口袋,遞給他。
“這是什麽?”
楚珣不解。
“小林同志的病歷。你們出發不久,我們的人內部例行檢查,在他公寓裏拿到的。他……隐瞞了我們,也瞞着你。”
賀誠答道。
楚珣反複翻看那幾張病歷,仔細辨認潦草含糊的筆跡,眼眶突然濕潤。
大顆大顆眼淚瘋狂地湧出來,堆滿睫毛,然後從他眼裏滴落到大腿上,濺碎。
強行壓抑許多天的淚水,一發而不可收。小林對他說,“這是我最後一次陪你了。”
楚珣緩緩彎下腰,臉深深埋進手心,脊背顫抖,胸腔發出陣陣悲聲,哭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