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精武館
當日,湯少把楚珣傳武兩人帶離老城區,一直開到洛杉矶市區靠海的一側,豪宅區街道兩側椰樹茂盛,陽光藍天與白色沙灘組成一幅如畫的美景。
小喽啰将車開進附近的新唐人街,輕松駛過寬闊平整的街道。街邊各家潮粵菜館林立,華裔模樣的居民随處可見,拖家帶口。他們的車悄悄拐進後巷,下榻一處雕梁畫棟的建築。大門口有一對紅漆柱子,兩頭小石獅子。楚珣擡頭一看,門上竟然橫着一道匾,名曰“大昇精武館”。
楚珣簡直不信,俯身湊到小湯身後,低聲問:“這是你的生意?”
湯家皓一言帶過,不願意多說:“……我一個朋友的,他開武館的。”
“你放心,這裏安全。”
方才這人一直在車裏端坐,用不到下半身,楚珣上車匆忙,完全沒看出來。湯家皓試圖下車,從車廂裏探出一根拐杖。
楚珣一眼瞧見:“……”
楚珣低聲道:“小湯,腿怎麽了?”
湯家皓一笑:“楚珣你太久沒見着我了,我早就這樣啦。”
湯家皓動作相當熟練,顯然已經習慣了瘸腿,手肘一撐,就站下地了,拄拐就走。旁邊的小弟趕忙過去攙扶,屁颠颠兒地,十分狗腿。
楚珣架着他家傷病員,悄沒聲響把傳武弄進了武館,兩人藏進二樓一間沒人住的小屋。他四顧暗暗一察,這間所謂的“精武館”,當真是當地Chinatown華人武師開設的習武的堂會,開班收錢,招收弟子。樓下大廳裏有師傅正在授課,普通話粵語和英文夾雜,教打截拳道、長拳、螳螂拳。一群學生裏面有中有洋,黑發黃毛膚色各異,還有黑人少年,個個身着白色練功服,紅腰帶一紮,衣袂飄飄,排列成方陣,喊聲陣陣,乍一看去,甭提多麽搞笑滑稽!
湯家皓拄着一副拐,走路一瘸一瘸,不太利索,然而少爺的架子拿捏得極好,從樓梯上慢騰騰地挪下去,衣衫不亂,頭發齊整,眉眼間也有一股子倔意,怕被人瞧不起他個瘸子。樓下一群武館弟子,在樓梯兩側站隊排開,畢恭畢敬地“端”着這人,搭手的搭手,搬凳的搬凳,竟然還有人在湯少身後提着一只紫砂茶壺,随時斟茶遞水……
楚珣從樓上探出半張臉,冷冷地觀察。他心思缜密,幾眼也就看明白了,湯少爺不屬于這家武館的人,然而此人往這樓下大堂一站,活脫脫就是館主老板的範兒。小弟過來一擡手,湯少把手往對方手腕上一搭,慢慢地邁步,那架勢,整個兒一個“娘娘回宮”!
晚間,又有兩個傷員從外面送進來。白天在警方圍剿槍戰中受傷的兩名小弟,這會兒悄悄地從城那頭轉移到此處。
武館裏有一位專門看跌打外傷的老師傅,把那兩個倒黴蛋治過一回,又上樓給小霍同志看傷。
傳武身上熱度退了些,褲子扒了,光腚蓋着一條被子。老大夫貼近了一瞧:“哎呦,這傷得,這是跑了多遠的路,肉都磨爛了。”
這老大夫是中西醫結合,治療刀劍槍戟各種外傷最是拿手,見識多了。這人給傳武打進兩針很給力的西藥針劑,又抓了一包補血補氣化瘀生肌的中藥,說,小夥子身體結實,養兩天就好沒有大礙,只是,傷在骨盆那地方,以後可能影響你跑路啊。
傳武問:“怎麽的?”
楚珣一聽也着急了:“影響跑路?以後他那條左腿還能踢能打嗎?”
老師傅倆眼一翻白,搖頭咂嘴:“還踢,還打?整天砍砍殺殺得呦,龍仔那個小子,早晚這樣子把自己的命砍沒了……”
老師傅給小霍同志打針的時候,楚珣在床邊瞧着。傳武也不知怎的,突然一把抓住楚珣的手腕,攥住。
針管紮進傳武臀部肌肉群,液體慢慢推進去,傳武微微蹙了一下眉,攥楚珣攥得更緊。
楚珣一開始還納悶兒:“不是吧,打針你怕疼?”
這人骨頭縫裏嵌一顆子彈,流着血與對手惡戰,都沒吭哧過一句。
傳武睫毛抖動,不吭聲,沒叫疼,也不撒手,嘴唇微微撅起來,心裏憋屈着呢。
楚珣:“幹嘛啊你?”
大夫前腳一走,傳武立馬把人往床邊一扽,讓楚珣坐到他床頭,直接把楚珣兩條大腿往懷裏一抱,摁住了,那意圖非常明顯:霍爺這會兒半身不遂着,又人生地不熟,小珣你甭亂跑,甭忒麽見着“老相好”了就開始瞎琢磨。老子疼着了,腰疼,胯疼,現在腚也疼,渾身都疼了,你給我老老實實地陪床……
楚珣看明白了,大老爺們兒的,姓霍的這是跟二爺吃醋、吊臉色,又不明說,悶聲撒嬌的方式都他媽這麽有意思!
二武這人是個悶騷的,跟外人面前擺一張冷臉,門神似的,面無表情,拒人千裏之外。私底下倆人面對面的時候,大男人一轉眼就能抽成個賴吧唧的男孩,各種脾氣本性暴露出來……也只有在最親密的人面前,才會這樣露出本色,毫不吝惜遷就。
楚珣嗤了一聲,嘲弄道:“什麽人啊你。”
傳武反問:“俺怎麽了。”
楚珣冷笑:“你這人又小心眼兒吧,小氣了吧?”
傳武口吻一本正經:“莫有那回事。”
楚珣拿手比劃着:“小湯今天多仗義,我當時都快急懵了,你身上血啦呼呼的。要不是小湯讓咱倆搭這趟順風車,咱倆當時怎麽跑出來?!”
老子小氣?哼。霍傳武聽楚珣扯淡,嘴角聳出個小表情,心懷不甘,霍二爺這輩子忒麽的就狼狽落魄這麽一回,虎落平陽,怎麽就落到那軟蛋似的湯少爺手裏了,欠對方多大一個人情,欠誰也不樂意欠那人的。
楚珣湊到傳武耳邊,面露得意:“這也就是二爺我,平時功夫下得到位,咱感情都用在刀刃上。我的摯交‘密友’遍地都是,聽憑我召喚,随叫随到。看我們家小湯,跟我多鐵……”
楚珣話音未落,傳武伸開大手往他大腿內側一捏,楚珣“哎呦”了一聲。
倆人在床角暗處低聲地笑,死裏逃生,這麽些天,很久都沒這樣笑過了……
楚霍二人躲在大昇精武館樓上,度過最危險的一天一夜,竟然也安然無恙。
他将霍傳武安頓妥當,到別處找個穩妥安全的地方,與領事館方面通話聯絡。這間武館距離中國領事館已經相當近,只隔幾個街區,他們随時都能轉移過去。
楚珣把連續幾日漏掉的消息進展填補回來。自從大禿鳥叛變,楚大校空降追逃,接連數日美國境內各處都不安生,狼煙四起。兩個國家外交部發言人都沒閑着,互相照會。中方要求美方引渡通緝在逃的貪腐高官侯氏,明裏暗裏指摘,堂堂美利堅可不要把好好一個國家搞成個“貪官養老院”;美方則提請中領館切勿包庇在維加斯犯案的中國籍嫌犯,趕快把嫌疑人交出來。雙方心照不宣,媒體措辭上絕不出現“間諜”二字,不觸動敏感神經,其實彼此心知肚明,互相扯皮,都敦促對方“交人”。
中領館對某些事情當然推個一幹二淨,一問三不知,什麽嫌疑犯,我們根本就沒聽說過,我們也交不出人來,領館絕不會包庇。
楚珣于是暫時就在領館附近藏身之處住下,等這幾天風頭一過,再安排轉移。
只有一件事,楚珣憋在心頭一口血,發洩不出來,跟賀老總說:“小霍受傷,我們沒辦法繼續活動,只能提前撤退……便宜大禿鳥了。”
賀誠隔着大洋在電話裏安慰:“姓侯的現下,肯定由美國人嚴密布控保護,我們查不到他在哪裏,你即便知道地點,也很難下手。自身安全重要,切勿操之過急。”
楚珣恨恨地說:“小妹兒都傷了……我不除掉那個人,不甘心。”
賀誠道:“想除掉這人,你以後有的是機會。”
……
夜晚的唐人街車流穿梭,酒肆繁華。街市飯館到處傳來潮州福建方言的陣陣喧嘩。武館門前的大紅燈籠灑下一片紅彤彤的光芒,照亮石獅的頭顱。大堂裏供奉關帝的威武塑像,身持一把大刀,象征着當地華人社團信奉的仁、義、忠、勇氣節。
當天晚上,武館內傳來一陣小騷動,他們老大回來了。白天裏與洛杉矶警察當街槍戰的那小子,一頭灰發,面帶刺青,身上沾染血跡,從後門閃進武館。此人本家姓麥,道上人習慣稱呼“阿龍”、“龍仔”,手底下小弟都戰戰兢兢尊稱一句“龍哥”。
這人肩膀上纏着見紅的紗布,一看就是刀口舔血的出身,也不在乎,一口氣幹了整整一壺茶,眼底有紅絲。明明帶着傷,周身偏有一種惡戰之後發洩出來的爽氣和戾氣,右臉額頭眼角處紋有一條漂亮的青龍,讓發簾一擋,若隐若現。
湯家皓杵着拐,從樓上下來,瞄了一眼,嘟嘴哼了一句:“沒把你砍死啦?”
阿龍嘴角帶笑,渾不在意:“老子沒那麽容易讓人弄死。”
湯家皓漂亮的眼角帶一絲傲嬌氣,拐杖一轉向,轉臉就要走,阿龍趕緊叫住:“嗳,嗳,哪去?你給我回來。”
湯家皓:“幹嘛啦?”
阿龍:“你今天跑得真快,一溜煙兒就再沒找見你,老子半夜才殺回來,差點兒半道上挺屍,你回來挺久了?”
湯家皓反問:“不是你讓我快跑的嗎,這會兒又嫌我跑得太快啦?”
阿龍冷笑:“哼,老子他媽的還以為你開着車轉一圈兒就回來撈我,結果你撈着別人先跑了,沒管我死活?”
這會兒危機解除,也是閑得。倆人惡聲惡氣地鬥嘴,你一句我一句,話音裏偏又透出那麽幾分顯見的暧昧。旁邊一圈兒小弟大眼瞪小眼看着,仿佛早已習慣這種貓狗掐架的場面,見怪不怪。
阿龍追問:“你帶回來的什麽人?”
湯家皓:“我朋友。”
阿龍:“什麽朋友?”
湯家皓:“我的朋友,你問那麽多,事兒媽。”
事兒媽?
龍哥被嗆回來,怔怔地,衆目睽睽之下,就這麽看着小湯拄着拐,一步一瘸,徑自上樓去了,頭也不回……
楚珣順着樓上窗縫瞄過去,打量這人臉上刺青,大約明白這夥人身份。當地這個華人幫派,是當年縱橫北美大陸東西兩岸的“福清幫”的人。福建廣東老牌移民後代在美國、加拿大形成幫會,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盛極一時,靠人蛇交易發家。各幫各路在唐人街劃分勢力範圍,按地盤大小肥瘦收取保護費,争奪領地,砍砍殺殺……紐約、洛杉矶警方近年花大力氣整治圍剿,這些大大小小幫派勢力日漸衰微,幫會分子漸漸洗白身份,轉向合法經營,開賭場超市酒樓,做正經生意賺錢度日。
這間精武館就是龍仔的營生,這條街另有兩家中國超市,背後大股東也是他。這兩年東方文化風靡北美大陸,中國文字茶藝美女影星以及中國功夫都成了當地人追求的時髦。龍仔的武館毗鄰富人區與好萊塢電影城,許多洋人慕名來學功夫。哪位好萊塢大導演投拍功夫片子,一個邀請函發過來,他家武館裏一群小弟就抄家夥組隊去給人家做武行,搞客串,生意還相當不錯。
屋裏,霍二爺大喇喇地躺在小床上,上身斜靠。床本來就窄,傳武一個人兒就占了個全。
楚珣皺着眉頭,端了一小碗中藥進來。他自個兒親自熬的藥。
楚珣以前真沒煎過中藥,由別人經手他又不放心。武館裏那些小弟,一個個斜眉吊眼兒,汗衫上油不拉花,手指甲縫裏也洗不幹淨,一看就不是正經人家養出來的孩子,出去打架可以,幹細致活兒絕對不成。
楚珣鼻子抽動,聞了聞:“真他媽苦。”
傳武一咧嘴:“那,恁幫俺喝了。”
楚珣:“去你的,我費半天勁兒熬的,治病的,你以為喝着玩兒呢?”
傳武也不愛喝中藥,端着碗醞釀半晌,一閉眼,一口悶進去了,皺着鼻梁,苦得眼睫毛皺成一團。
楚珣哈哈地樂了:“有那麽苦嗎!”
傳武:“恁自個兒嘗嘗?”
楚珣:“我才不嘗,屁股被槍打了的又不是我。”
傳武眼底晃過一道光芒,突然擡胳膊肘把人勒進懷裏,堵住楚珣的嘴,結結實實,從裏到外,把楚珣苦了一個龇牙咧嘴……
楚珣讓這人苦得,舌頭都轉筋了,滿嘴都是中藥味兒。他家二武是個假正經的,上了床雄性動物獸性大發,幹那事兒特別猛,下了床穿好衣服系上領口褲鏈就一本正經裝得倆人不認識。他倆除了在床上做愛的同時會接吻,平時似乎就很少親昵。二武很少這麽主動啃他。
傳武吻得很重,也是因為今天遇見姓湯的礙眼。沒有個外力刺激,霍爺還不至于這麽燥熱,心裏憋了情緒。兩人舌頭糾纏,用力吸吮,呼吸急促,吻得互相都有些失神,撫摸着對方的身體。
楚珣啃完了一咂嘴,操,牙縫裏都是中藥渣子,苦死了,但是心裏甜的。
傳武很認真地,啞聲說:“對不住啊,這回是俺拖累你。”
楚珣淡淡地:“說什麽呢。我都看見了,這槍應該是我挨,你替我擋了。”
“你要是忒麽真瘸了,大不了以後下半輩子,我走到哪都背着你。”
楚珣說這話也沒什麽表情,一切都理所當然,兩人之間,真的什麽都不必廢話……
窗外拐杖點地,“啪嗒”一響。
楚珣知道有人在外面偷看,故意沒理會。等到這人拄拐慢條斯理兒地下樓,才扒開窗縫悄悄地反偵察。他信任小湯,但是時刻保持警惕。
湯少在走廊裏,被龍哥帶着蠻力地扯住胳膊,壓在牆角。
湯家皓伸手把某人鉗住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撣撣西裝袖子:“幹嘛,衣服被你拽皺巴了。”
阿龍一手撐着牆,逼近了人,臉上的青龍紋身在燈下泛着青光,眉眼有幾分狠勁兒。
阿龍一擺頭:“屋裏那人誰,說。”
湯家皓:“你問哪個?”
阿龍眼底陰沉:“別他媽蒙我,就受傷的那個,長得人高馬大挺酷的,臉上還一道疤,也是道上的吧?……你直說吧,他是你什麽人?”
湯家皓莫名瞅着這人:“你長得什麽腦瓜子,真是個蠢貨。”
阿龍氣得:“我蠢貨?我他媽是蠢,讓你把人都帶家裏來住着。他是你以前相好的?”
湯家皓皺眉,不耐煩地揮揮手:“胡扯,不是。”
倆人在樓道裏揪揪扯扯,喘息聲粗重,粗糙的胡茬紮疼了白皮兒少爺的嫩臉。湯家皓板起臉,手指一點對方的鼻子:“我告訴你,他們是我朋友,住幾天就走,你嘴巴把緊了,別出賣我朋友。”
阿龍不屑道:“操,當我龍哥是什麽人,老子幹過那種事?”
阿龍猛一低頭想啃人,湯家皓一耳歇子把這人臉給擋開了:“跑一天累死了,你身上血啦呼呼的,我沒心情,不來那個啦……”
阿龍話音裏帶一絲痞氣:“你帶人在我這住着,白吃白住,你還‘沒心情’?”
湯家皓一聽,臉立時就沉下來,正色道:“那好,我帶人回我自己家,我是缺吃缺穿還是缺錢缺房子?我幹嘛非要住你這裏?我用得着吃你的?!”
阿龍臉色立刻軟下來,低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湯家皓扭臉就走,撅着嘴巴,拄拐下樓,神情倔強。
阿龍從後面扶住。
湯少一掌甩開:“不用扶。”
阿龍:“小皓。”
湯少:“別黏我,不要了啦。”
阿龍:“……”
湯少爺下樓梯,因為腿腳不便,從後面看去,走路那姿勢就是屁股一扭,再一扭,就差屁股縫兒裏再翹出一條大尾巴。
龍哥沒舔着好,臊眉耷拉眼兒的,屁都沒放一個,也不敢發火甩臉,外人面前也是個懷揣砍刀後腰帶槍的厲害人物,這時候就亦步亦趨地跟在小湯包身後,兩手從後面環抱着,怕小湯被樓梯絆着再摔了……
楚珣從窗縫瞧着,極力忍住樂,也是沒想到,開眼了。
小湯整個人都不太一樣,完全不是以前印象裏那個軟弱油膩的樣子。模樣仍然漂亮,腿瘸了,然而脾氣見長,嘴巴見毒,性子也別扭了,說翻臉就翻臉,完全不給這黑社會留面子,絲毫不懼怕對方。
這世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真忒麽是一物降一物,這又是誰欠了誰的,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