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一筆孽債
傍晚的陽光斜斜地照進窗戶,橙色光線灑在舊木板鋪成的走廊上。湯小少爺坐在二層樓上,小桌旁,泡一壺茶自斟自飲,翹着腿,只是微瘸的一條腿神經知覺受損,木木地低垂着,不能像以前那樣翹起二郎腿潇灑地左搖右晃。
楚珣戴一頂絨線滑雪帽,遮住古靈精怪一顆光頭,端一碗中藥汁,颠颠兒地上樓進屋了。
不一會兒,楚珣端空碗出來,又端一盆熱水進屋,進進出出好幾趟……
湯少嘬一口茶,品一品滋味,斜眼瞧楚珣端一盆水又出去了,心裏難免酸溜溜的,以前見過楚少爺對誰這麽低眉順眼、任勞任怨地伺候?
楚珣伺候完他屋裏的人,雙手插兜,慢慢踱步過來,坐到湯少身旁。倆人對視。
樓下,一班洋學生跟着武館師傅學拳,意興正濃,一個個手持紅綢大刀,喊殺聲陣陣,大跨步舉刀騰空抽殺,空中擺個潇灑的姿勢,再依裏歪斜地落地,摔個踉跄,連滾帶爬……
楚珣眼神往樓下示意,半笑不笑:“小湯,你真可以的。你那位,怎麽稱呼,龍哥?”
湯家皓嘴角一抖:“那個熊樣的,沒什麽腦子,你叫他龍仔啦。”
“你放心住,他不敢趕你們走,他聽我的。”
湯少補充了一句,話音裏有掩飾不住的傲氣,小公雞尾巴眼看着又要抖動開屏。
湯家皓給楚珣斟茶,眼角一瞟:“屋裏那個,臉上長疤的,一見我就陰着臉好像要咬我,是上回在1號公路上害我撞車那個混蛋啦?”
楚珣趕忙賠個笑臉,哄道:“就是那混賬玩意兒。那事是他不對,他太魯,回頭我收拾他。”
二武不會咬你個包子的,他對你沒興趣,那小子最近幾天憋着勁兒想咬二爺我呢,楚珣心想。
楚珣與湯少如今身邊各自都有了親密的“伴兒”,顯而易見的,因此前兩年互相之間那些黏黏糊糊糾纏不清見不得人的爛事,都是過往雲煙,年輕歲月共同的一段糗事兒,彼此也就都不提了。再掰扯那些事,倒顯得男人小氣。
湯家皓約莫猜出楚二少不是一般人兒,不然當初也不至于被人做局陷害,如今也不會在洛杉矶城裏被警察拿槍掃射追着跑。
他自從上回受到驚吓創傷,來美國治療養病,這兩年就一直住在南加,也不回臺灣。回去臺灣也沒意義,他做生意不上道,他老爸不待見他,大部分生意資産攥在他兄姐手裏,根本沒他的份兒。可他畢竟還是湯氏小少爺,在美國有房有車,在貝弗利有豪宅,每月再從家裏賬上領一份零用錢,走哪都不愁吃穿。湯少這個懶散黏糊的性子,賺錢他不行,花錢享受還是很有一套的,日子過得倒也惬意自在。
他也不計較霍傳武當年開車撞他的事。姓霍的倘若不撞他那一下,警察不會把他抓警局關了兩夜禁閉;倘若沒蹲那兩日的牢房,沒遭那個罪,他就沒機會認識臉上紋了青龍的大流氓……兜了一大圈子,一夥人如今竟然在加州海岸故地重逢。人生就是一幕大戲,親手打板開鑼,待演到劇終,還不知究竟是哪個陪自己謝幕。
楚珣摘下滑雪帽,青色發茬兒長出短短一層,眉眼明亮俊秀。
湯家皓取笑:“頭發都剃禿了,瞧你那個醜樣子。”
楚珣渾不在意,胡撸一把腦瓢:“醜嗎?我們家那口子不嫌我就成。”
湯家皓眼皮一翻:“那個疤臉又有什麽好看,你偏看上他。”
楚珣仰脖一樂:“二爺還就愛那張臉了!再說,我媳婦的好處,可不在那張臉上,都在別處,只有我一人兒享受過……”
楚珣一貫就這德性,擺着最優雅體面的姿态,說着最暧昧露骨刺激人的話。湯少臉上讪讪地,心裏嘟囔一句,好什麽好,是男人身上無非前面一個鳥,後面一個洞,他就能比我強多少了?捅着他比捅我舒服是怎的,分手了還埋汰我,姓楚的最讨厭啦。
倆人原本是瞎胡扯,敘敘舊,漸漸談到正事。
楚珣收斂起玩笑表情,正色道:“小湯,這回遇險,多虧你仗義相救,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這一筆我記下了,來日方長,一定找機會回報。”
湯家皓一擺手,撇嘴道:“算啦,跟我還來這套。”
楚珣笑着,雙手合十一揖:“你沒恨上我,還救我,你就是一活菩薩啊。”
湯家皓白他一眼:“難不成看着你被警察掃射打成蜂窩?那我還真有點兒舍不得呢。”
楚珣湊過頭,一臉關心體貼:“小湯,腿怎麽弄的,跟我說說?”
湯家皓驀然沉默下去:“……你真想知道?”
楚珣:“朋友一場,關心你麽。”
湯家皓:“你猜?”
楚珣:“你們家龍仔連累的吧?”
楚珣這話篤定,腦子裏早就腦補了一套完整的場面。那個黑社會浪貨整日在外面打打殺殺,某一次當街遇險撞上湯少爺,害得小湯受傷瘸一條腿,要不然那熊貨能在小湯面前低三下四、跟個孫子似的伺候?
湯家皓臉色平靜,比兩年前成熟了不少,深深看着楚珣的眼睛,淡淡一笑:“珣哥,你也有猜錯的。我是被你連累的。”
楚珣:“……我?”
楚珣遽然愣住……
湯少或許就是命中該有這一劫,這事就是寸勁兒,讓他趕上。說到底還是那一回,楚珣利用小湯做餌,引幕後黑手上鈎,小湯當場被人一掌打昏,不省人事,被裝進麻袋拖到洗手間,這是楚珣當時親眼看到的狀況。
楚珣不知曉後續發展,他也沒把小湯放在心上。再說湯家皓這人,身體瘦弱多病,就不是個禁打禁折騰的人,跟楚珣或者霍傳武這種身經百戰的身體素質怎麽能比?湯少當時被疊着塞麻袋裏憋了幾個小時,後腦遭受撞擊,頸部彎曲昏迷時間過長,大約是小腦附近某塊血管神經擠壓受迫,落下嚴重的後遺症。後來半邊身子就不太利索,在美國尋醫治了很久,腿還是拐了……
楚珣頭皮發麻,心一下子就沉下去:“怎麽會這樣?治不好的嗎?”
湯家皓當初的哀怨氣已經過去了,冷笑道:“珣哥,你以前可沒這麽事兒媽,問那麽多,你知道了,就能跟我好啦?可憐我?”
“楚珣,你這個人,最壞了……”
湯少說着話,眼望向窗外,臉孔籠罩夕陽光澤,整個人安靜深沉了許多,眼底是這兩年奔波挫折留下的沉澱。
楚珣怔怔地看着這人,腦子有些懵,沮喪,難受。
他想擡手給自己倆耳刮子,姓楚的你他媽的壞透了,造孽吧,怎麽會這樣。
……
楚珣知道了小湯的事,心裏難過,回屋往床上一躺,用被子蒙住臉,不吭氣兒,做挺屍狀。
他難受不舒服的時候,也就是這樣了。
床上還躺着另外一位爺。床本來就窄,倆人互相擠着,都睡不舒服。傳武側過身,不碰觸傷處,伸手摸摸楚珣的圓溜腦瓢。
楚珣深深地,“咳”了一聲,嘆口氣。
他慢慢收攏手臂,抱住傳武,臉埋進二武懷裏。
楚珣隔着一層衣料,聲音堵住傳武胸口處,哼哼着說:“二武,你說實話,我這個人,特沒人味兒吧,特糟糕吧。”
傳武垂眼瞄着懷裏的人,想了想:“還成吧,不算太糟糕。”
楚珣苦笑:“那你怎麽喜歡上我?”
傳武沉着嗓子,十分坦白:“小時候一眼就看上你,太早就跟你‘那樣’了,喜歡都喜歡了,後來也沒法改了。”
“操……”楚珣氣得,狠狠地捏某人後背,這沒心沒肺的,就不能說幾句體貼暖心的,拍個馬屁,安慰安慰二爺?
楚珣在床上翻來覆去、唉聲嘆氣,半夜裏又突然直挺挺坐起來,望着窗外星星點點的夜空,發呆,再仰面倒下,一晚上沒消停。
他想來想去,除了得出一條結論“姓楚的你是混蛋”以外,也沒其他更深刻的感想。愧疚是真愧疚,可是轉念一想,事情倘若重來一回,他會怎麽做?他十有八九仍然選擇犧牲小湯或者任何貓三狗四的人,執行任務,達到目的,不計較手段。就是這麽個冷酷自私的人,這麽些年就這樣了,也沒法改了……
楚珣與小霍在“大昇精武館”低調隐居數日,每天就在房間裏。傳武卧床養傷,一貫的沉默,也不說什麽話;楚珣一整天大部分時間,通常都盤腿坐在屋角地板上,地上墊個蒲團,打坐參禪似的,渾身肌肉放松,吐納調理。身上舊患老傷積攢多年,南加州這地兒陽光明媚海風宜人,氣候幹燥舒爽,就是療傷的勝地。
楚珣每天需要好幾趟攙扶小霍同志,一步步地挪,挪到走廊那頭的衛生間,解手。
這人年紀大了,不是小孩了,好面子,堅決不肯用尿盆,一定要步行移駕洗手間,尋找馬桶。
楚珣從後面抱着人,給這人扶着腰:“嗳,嗳,對準了。”
楚珣:“歪了,歪了!胯骨果然長不好了,長歪了,滋出去了……”
傳武悶聲道:“俺的鳥兒又沒長歪,對得準着呢。”
倆人在昏暗的小洗手間裏磨蹭,一陣騷動。放泡尿還算容易的,困難的是蹲馬桶,傳武是傷在骨盆軸承部位,每一次坐下去,都能疼出一身汗。楚珣從正面撐住這人兩肋部位,抱着,費力地幫傳武坐下去。
楚珣:“褲子,褲子還沒脫,我來。”
傳武:“不用,自己來。”
楚珣:“我扶着,扶着你。”
傳武忍無可忍:“用不着恁了,出去。”
楚珣:“你轟我幹嘛?我看着你,我又不嫌你。”
傳武臉一沉,耳朵紅了:“恁可以滾了。”
楚珣被推出去。門“啪”得一關,把啰裏啰嗦的一張嘴關到門外。饒是關系再親密的倆人,某些事情霍二爺也不能容忍被人盯着看,多不好意思呢。
楚珣的人生詞典裏就沒有“不好意思”這四個字,跟他的大男孩之間還在乎這些?
少年時,開着小黃花的後山山坡上,兩個小子一頭紮到半人高的草叢裏,褲子扒到膝蓋,光屁股一蹲,褲裆裏遛着小鳥,一邊撐着手肘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邊在草地裏痛快……
楚珣彎腰撅腚扒着門縫看,低聲喊,“好了嗎,我幫你提褲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