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前行無路可走,後退處暮雲四合,肚腑中更是饑腸辘辘。她所有的耐心消磨殆盡,見本來已經是腌蘿蔔般的衣衫,現如今被樹枝草葉勾破了許多處,臉上手上也蹭破了皮,凄凄慘慘真正是乞丐一般了。

阿九一屁股坐到地上,拾了幾塊石子用力往山壁砸去,吼道:“什麽破地方啊!折騰死我啦!”卻是夾着哽咽的哭音。

嘟嘟囔囔從昆侖丘掌門數落到弟子裴流觞的時候,手裏的石子一塊塊恰巧扔完了,阿九反手一抓又是一手石子,待選一顆最大的砸石壁時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扔過去的石子明明擊中了石壁的,怎麽沒聽到聲響呢?

當下又用力投去一顆,這下看得分明,卻見石子穿石而沒失去蹤影。連番試過幾次,俱是如此!阿九聽桃園村的紀商羽紀大娘說過,仙山福地不是每個人都能去得的,須得一些有緣人才能入得其中。

“哈哈,天無絕人之路!”雙手一撐利落地站起來,“寶貝們,我來啦!”她幾步跨到石壁近前,小心用手輕輕去觸摸那光滑的石壁,手仿佛摸到了一層柔柔的紗透了過去,這邊卻見不着手了,急急又将手縮回來,這本失去蹤影的手臂又現了出來。

幾次試探這下才放了心一步跨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嘴下留人

入眼是一片明媚的湖泊,風乍起,皺起萬疊微波,喜了沙鷗禽鳥,撲食浪尖波谷。天蒼蒼,水茫茫,煙波浩渺,水天一色,纖塵絕無。若旁的人瞧了,必喜不自勝跳進水裏洗洗髒兮兮臭乎乎的身子,但這鏡子般的湖泊在阿九看來不啻大海了。

誰讓阿九最見不得水呢!

忍不住嘴角一抽,見鬼的破地方!待想穿回石壁往來路走,發現身後本應是一方山壁的,結果現在卻是茫茫無際鋪陳的花海!幾座青山點綴其中,但絕不是方才自己穿過的那山。其實阿九明白就是那石壁在,穿過去也定然不是初初的地方,這一路的教訓足夠讓她印象深刻。

前方是“大海”,身後是花海!進入虹門後的大驚大喜,早被三天來時不時進入一個個莫名其妙的所在湮沒了。

既來之則安之。渾身乏力也不管東南西北了,如一灘爛泥攤在了花海裏睡了過去。

沙灘邊花海裏一些小動物,從沒見過“人”這東西,好奇地湊過來嗅聞,發現這堆東西除了味道不咋地,卻散發着清靜祥和的氣息——任誰睡着了都這般吧?遂大了膽子仍舊嬉戲耍鬧去了。

金屋西墜玉兔東升,天逐漸暗了下來。從前天進入這破地方到現在,阿九只摘了些果子勉強果腹,從來無肉不歡的人一下子茹素已經是莫大的痛苦了,何況她只用了些果子,這會兒快餓趴下了。這一路除了花草樹木就是山石迷霧,看是受看卻不能吃!是以,一陣咕咕咕的聲音後,阿九被餓醒了。

得找點東西吃,這花啊草啊就不考慮了,眼前那活蹦亂跳的小鹿、白馬什麽的,也沒辦法蒸了煮了還是算了,去“海裏”抓魚更不必提了,就自己那稀松的水性,下到水裏,指不定是人抓魚還是魚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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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投向稍遠一點的山丘,希望這山上能有野果子吧,不然自己将是第一個因為肚子餓捏碎玉勝的人啦。

走得近了不由大叫起來:“哇咔咔!好多果子!”當下手足并用往山上攀去。原來離阿九最近的一座山丘上有好些果樹。色澤迷離果香撲鼻,大的有如南瓜,小的也堪比阿九的小拳頭。更有趣的是枝桠間還有有小鳥小獸在啄食啃嚼果子,見了阿九這生人也渾不在意,兀自嬉鬧進食。

阿九自小上樹掏鳥摘果子,那是桃園村裏的一把好手。當下選了棵果子最多的,往手心裏啐了口唾沫搓上一搓,像只猴子般爬了上去。這樹幹形狀仿佛虬龍正好攀爬,雖然木紋黑漆漆的不招人待見,花葉卻光芒四照漂亮得緊,映得枝葉間那些碩大璀璨的果子更加誘人了。

阿九吞了吞泛濫的口水,松開一只手去摘近旁的果子。見鬼了!這愁人的果子居然冷不丁從手邊滑了開去!那果子,跟桃源村裏喝高了的先生一樣搖頭晃腦,阿九手往左它就偏倒向右,她反手往右抓去,它又滴溜溜蕩着樹枝躲向另一邊去了!

你不是跑麽,我把樹枝拉到懷裏,我看你往哪兒跑!

阿九捉了那果子的樹枝慢慢拉到懷裏,果子不肯就範抱着樹枝想逃,阿九眼睛都快被眼前晃來晃去的七色光芒給弄花了。可憐果子甩來甩去終不能掙脫樹枝跑掉,被一臉邪惡、口角流涎的阿九抱了個緊。

她一手摁住還突突個沒完的果子,一手舉起衣袖擦去面上的一層白灰,也顧不上摘下來,就着果子水嫩的果肉張口就咬!

“住口!住口!”

阿九懵了,剛剛是誰?是誰在說話?

“你這家夥哪兒來的?都知道能動的果子不能吃嘛!我容易嘛,我修煉起來容易嘛我!嗚嗚嗚嗚……”

阿九懷裏的果子趁她愣神的時候一翻身,“噗”一聲幻化出一個穿着大紅肚兜的嬰孩,肉嘟嘟的小胳膊小腿兒,一頭綠茵茵的也不知是頭發還是樹葉,亂七八糟的蓋着,估計是阿九初初扯過來摁住時摧殘的。

那亮晶晶的大眼,此刻汩汩留着淚呢。阿九拿手指蘸了一嘗:好甜!待想湊近了舔些,卻不料小嬰孩兒鼻涕緊接着也哭出來了,混着淚水淅瀝瀝淌了一臉。阿九立時不敢蘸來吃了,即便那鼻涕也是甜的,吃鼻涕——想想都令人發寒。

忍耐地瞅着懷裏哭得起勁的東西,嘆口氣,道:“既然生而為果,就該有果子的自覺,乖乖讓我吃了飽肚子,小樣兒你變個小人兒我還怎麽吃?”手指戳了戳,熱乎乎的确是人吶!

那小嬰兒橫着手背抹抹眼淚鼻涕,哭着道:“你這野人有沒有常識啊?快放了我去吃別的去!”

這也沒法兒吃了,見過它小人兒的模樣再吃,跟生吃人一樣。一口下去,這流出來的是果汁還是紅紅的鮮血啊?想到此處阿九哆嗦幾下。

“那總不能讓我一個個試過去,直到遇到不動的我才下口吧!”餓不死我也累死我了。

“嘁!你哪兒來的土老冒啊?”

阿九聽了,沖它龇牙咧嘴,亮了亮一口白森森的好牙口,末了還陰險地“嘿嘿”兩聲。

撇嘴取笑阿九的嬰孩兒,趕緊陪笑道:“但凡光華氤氲的果子算是奇珍,單色直至五色的果品是沒有修成人形的,可以随意取用。倘若這光華仿佛彩虹七色流光的就是修煉略有小成的,比如區區在下我!那些是不能吃。倘若吃了有傷天和!必遭天打……”

“傷什麽天和?吃了會拉肚子?你別擔心,我不怕拉肚子!我傷心的是沒東西給肚子拉哩!”嘴裏說得狠,眼睛卻四下打量哪裏有樸實無華的果子。

“哇嗚嗚!你不講道理,都說了這麽多了還要吃我!這日子沒法過啦!”小嬰孩兒肥肥的手握緊了拳頭,捶得樹丫一陣亂晃。

阿九穩住身形,扯過幾片葉子胡亂替它抹抹鼻涕眼淚,艱難地哄道:“乖啦,乖啦!姐姐不吃你!找你家大人去罷!”

“噗!”一團白煙散去,那小嬰兒又幻化做一顆璀璨的果子墜在樹枝上。

危機解除,果子有了聊天的興致:“姐姐芳齡幾何呀?”

“十二啦!”

“我六千多歲啦!哈哈!”

“嘎?老不知羞的還穿肚兜!要不要臉啊你!”

“……”

“啞巴了你?”伸手拽過一顆樸素的果子咬起來,恩恩,味道不錯!

低頭對手指:“可我修成人形才不過十年嘛!”聲音聽來萬千委屈。

“我用樹葉給你做條裙子吧,你老這樣可不行。呃,你公的母的?”想想不對,又改口道: “不是啦,你男的女的?”

“我……我也不知道吔。”

阿九翻個白眼,抓了些寬大肥厚樹葉,用柔韌的細枝穿了葉柄綴一圈兒,然後給果子套在腰上。左右端詳一番,道:“不錯不錯!”

果子抖了抖樹葉裙子,驚喜地說道:“好可愛哦!”

聞言,阿九也抖了抖!扔了果核,再接再厲摘一顆果子吃。

“哎,我說那什麽……”

“佛光金果!”

“呃,小光,你這裏有沒有仙果呀!不能動的那種!”阿九賊亮的眼睛讓果子一陣虛汗。

“聽小雀說東邊藤蔓上那顆朱果快熟了,不過小鷹都等了好幾千年了,它吃了就能化人形了。你給它留一半吧,一個人也吃不了……”

阿九樂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哧溜哧溜滑下樹來,沖果子揮揮手,道:“小光你真好,謝啦!那我摘果子去了。”

“有空來坐坐啊,姐姐!”

姐姐?阿九聞言抖抖,胡亂擺擺手,折向東邊去了。

此時月至中天,柔和的月光灑下,萬物都蒙上了一層潔白柔軟的光幕,更顯得眼前這團赤紅的不凡來,原來這就是小光言及的朱果。這果子此刻正當成熟,立即綻放出五色光華,濃烈的香味聞之摧人心醉。

阿九一步步挪到藤蔓下,踮了腳尖伸手抱住朱果,心裏那個樂呀!

可是她忘了,山石上有一種綠陰陰滑溜溜的叫做苔藓的,據說那是很容易讓人“哧溜”一下摔屁股的。初初阿九還能分心腳下,此時朱果到手不由大意了,結果可想而知!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空中換了多少姿勢,感覺着黑乎乎的大地跟白慘慘的天空不停地交替,衣衫頭發給風刮得亂擺,直到“噗通”一聲,阿九知道自己此番玩兒完了——掉水裏了。

娘哎,死定啦!閉眼哀悼自己紅顏薄命、天妒英才、情深不壽……“咦?”遲鈍地發現沒有口鼻嗆水,睜眼一瞧,當即湖面一陣鬼哭狼嚎般地狂笑傳出老遠,驚得湖邊築巢的鷗鳥一陣瑟縮。

原來阿九方才前空翻、後空翻那陣因為緊張,抱緊了南瓜大小的朱果不放,就是這果子此刻仿佛一塊浮球,托了阿九小小的身子險險浮在水面。要不怎麽說傻人有傻福吶。

等……等……等一下……這腳下熱乎乎軟綿綿長溜溜的是什麽東西?舌頭?魚——不對!豬?蛇?龍?怪獸!

“啊————救命呀!”水靈靈的阿九此刻一身冷汗水淋淋了,分不清是湖水還是汗水,拼了小命滑動短短的小腿逃命。那軟軟的舌頭卻如影随形,時不時往阿九小腳丫子這麽一舔,就聽見一聲長嚎“啊——!”

小黑有些好笑,眼前這個撲騰的東西實在太有趣了,要不是今天已經吃飽喝足,一定吞下去好好嘗嘗。掂量着自己堅持了一百多年的瘦身健美計劃,不能因為一時的興起前功盡棄,舔舔那白嫩嫩的腳丫也就算了吧。

水下看不真切,小黑拔起腦袋,發現這個抱着果子的小東西長得很可愛的樣子。

阿九一邊大發着感嘆“啊”個不停,一邊用力蹬着水。突然間湖水失去了溫柔的情态沸騰了起來,濁浪排空,翻騰着泡沫一浪高過一浪向岸邊猛地撲去,沖擊着山崖發出陣陣轟鳴。阿九連同朱果被掀上浪尖,一個巨大的黑影罩住了天空。阿九只覺腰身一疼,駭然四顧,卻發現一頭猙獰的怪獸矗立在湖裏,那巨大的頭顱,嶙峋的雙較,下颌一蓬胡須——龍!

此刻阿九眼裏恐怖非常的龍,探出一根獸爪勾住了她:“真有生氣!”

“龍公子,龍大爺!別吃我啊,吃了我拉肚子!救命啊!——”阿九淚水橫溢,方知道小光剛剛有多害怕。

小黑伸出爪子愛憐地碰了一碰阿九,便見一個小小的東西“咻”地一聲飛過湖面摔在湖心一座小島上,昏了過去,手裏的朱果碎了,果汁流了一地。

小黑嘎嘎嘎笑起來,好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

可是立刻,它神色一窒,委屈地掙紮起來。原來因他龐大身軀帶動得波怒濤吼的湖面瞬間平靜下來,興不起一絲波浪,那黑沉沉的湖水黏稠起來,死死困住小黑數丈軀體,掙脫不得。

“胡鬧!”渾厚蒼老的聲音自天地間響起,根本無法辨別來自何方,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這浩然氣勢捏拿住,停止了運轉。

“嗚!”小黑動彈不得只嘴裏發出一陣低鳴,燈籠般的雙眼瞅着湖心小島上空浮現的巨大虛影,流露出敬畏臣服的目光。

“念你多年修為不易,我再饒你一回。若有下次,你還做回那條小泥鳅罷!”蒼老的聲音穿透空間直直刺入小黑腦袋,小黑如遭重擊暈眩不已,更俯低了唯一能動的腦袋“嗚嗚”悲鳴。

“去罷!”聲音中充滿了不容質疑的威壓,原本凝固的湖水随之恢複了生機,小黑那龐大的身軀幾乎在第一時間沉下了湖面,引動一個巨大幽深的漩渦,帶動一陣狂風卷過,山上成熟的果子承受不住這撕扯的力道,“噗通噗通”一個勁兒往下掉。

盞茶功夫,湖面恢複光潔如鏡,小黑那龐大的身體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半空中那巨大的虛影,還有湖心小島那大樹上挂着的小人兒。

“幾十萬年了……希望這次不會讓我失望!”

悠長的感嘆像是自言自語,仿佛一陣清風,随着那虛影一同淡去,消散。

要發財了,要發財了!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阿九醒來不知自己暫寄在樹枝上,還大聲嚷着:“救命啊!怪物咬人啦!”一個翻身從樹上掉下來,被摔得七葷八素平鋪在地。顧不得疼痛,跳起來就跑,一頭撞在又一棵大樹上,金星四射!

搖搖頭,好不容易看清那黑沉沉的是樹幹不是湖底怪物,方喘口氣放下心來。動了動手腳,還好還好,跟爹媽給的仍舊一個樣兒,當然破皮流血是少不了的了。

不好意思地拉開被自己壓斷的樹枝,念叨着:“樹伯伯,我不是故意的喔,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吧。”指指眼前流了一地汁水的朱果粒,又道,“這果子極好,當我賠禮道歉了,您老慢慢享用。”

末了又嘀咕:“如果方便,給那小鷹留一半汁水吧......哎,我也不能食言不是?”

一瘸一拐走上了小島,頹然發現島上除了樹木還是樹木,更讓她抓狂的是這裏的樹幾乎一般模樣,分不清種類高矮,歪歪扭扭毫無章法可言地亂擺着。明明眼前一塊空地,偏阿九一落腳,樹影婆娑立刻被數棵大樹阻了去路。

“欺負老實人是不?”阿九被激起了性子,眉間隐隐透出一顆灼眼的朱砂痣。毫無所覺的阿九折下一根樹枝,狠狠鞭笞在阻路的樹幹上,只聽得“嘩嘩嘩嘩……”一片枝葉交錯的聲響,眼前的參天大樹居然自動讓出一條小路,月光傾瀉将眼前照得透亮。

阿九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我這是到了哪兒啊?”

作者有話要說:

☆、亂試佳人

大樹背後掩藏的居然是一座青玉鋪地,蜜蠟欄杆,白玉為屋的殿宇,映着空中的明月、空中的樹影,碧湖的波光,營造出人與天地自然和諧的美。

庭前珠玉之樹,枝條花葉在輕風中相互扣擊,自成五音,清越空靈,隐有回音,聞之身輕體泰。

一天的狼狽,四處碰壁孤獨無依的寂寥,差點葬身龍腹的恐懼,統統煙消雲散,只餘滿心的惬意和酣足。

深吸一口馥郁的香氣,再緩緩吐出。唔,且去借宿一宿,明日再做打算。

若有見地的風水先生在此,定會抓住阿九阻她上前,這瓊樓玉宇堪堪正是一座墓地!奈何桃源村的村民故去,從來都是一抔黃土掩了,墳前豎上墓碑了事,哪曾想到,這樣氣勢恢弘瓊瑤般的宮室居然是一座墳墓。

殿門虛掩,阿九踮腳扣擊門環,無人應和,心急之下手上稍重,殿門無聲無息滑了開去。

“夜不閉戶,這裏跟桃源一樣民風淳樸麽?”

不是沒人來作祟,是沒人膽敢挑釁而已。

殿內屋宇錯落游廊相連,亭臺點綴樓閣俨然,芝蘭芙蕖遍植。

阿九越走越發憷,這裏美則美矣卻空蕩蕩無一絲人氣,穿門而過的風仿佛自九幽而來,吹得阿九一身雞皮疙瘩争先恐後冒了出來。

“有人嗎?”

“主人家在嗎?”

無人應答,阿九汗毛林立,哆嗦着往殿門跑去,空蕩蕩的腳步聲仿佛鼓點敲在自個兒心上。

慌忙中哪裏還辨得了東西,也不知跑過了幾條游廊,幾座空屋,阿九累得跪伏在地,害怕得大聲哭了起來。

哭過之後恐懼稍去,吓到了極致,反而生出一絲勇氣:不怕呵阿九,你佩有爹娘給的玉扇子能保佑平安,還有昆侖丘給的玉勝,大不了摔碎了傳出去。別怕呵,別怕,想辦法出去……出去……

擡眼看看高懸在天際的月亮,回想殿門所在的位置,定神朝着月亮的方向哆嗦前行。

希望、失望幾至絕望,如跗骨之蛆的恐懼折磨得阿九精神恍惚,她記不得到底推開了多少扇門,腳底水泡磨破後那鑽心的疼痛,讓她還能勉強保持着靈臺一絲清明。

“阿九,別放棄,馬上就能、就能出去了。”

掙紮着推開殿門,耳聞得“吱嘎嘎——”大門洞開,阿九不敢探看結果,閉眼禱告:老天保佑!

“孩子,睜開眼看看。”滄桑的聲音響起,揉着淡淡的愛憐和欣慰。

阿九大喜,瞪圓雙眼吃力地坐起來,環顧周遭大聲喊道:“老爺爺,嗚嗚嗚!救命啊!你在哪裏呀?”

“我就在這屋子裏,不過你暫時看不見我。”

“老爺爺,你家怎麽空空的呀,都快吓死我了。”阿九四處張望,發現那蒼老的聲音也不知從哪裏傳出的。聽話聽音,這位老爺爺一定很和藹慈祥。

“呵呵呵,別怕孩子。我一個人在這裏住了許多年,已經很久、很久沒人來陪我啦!老夫寂寞得很吶!你怎麽到了這裏的?”

“風哥哥帶我來參加昆侖丘的入門試,瞧瞧能不能過了關,拜入昆侖丘悟道修仙。有好多人進這破地方呢!”奇怪了,屋子裏只有一張條案,四壁獨獨一副畫卷,房梁上空空如也,老爺爺藏在什麽地方呢?

富貴權勢、天道修為,都是狗屁!無自由毋寧死!笑道:“不錯,不錯!小娃兒合我的口味!這裏的确是破地方,哈哈哈!”聲如洪鐘,有說不出的暢快。

“爺爺,您別跟我捉迷藏了!阿九好累、好餓!你出來吧!”

“唔,阿九?阿九啊,我們來做個游戲,倘若你贏了,我就出來!還給你許多寶貝!”

手一揮,阿九傻呵呵地道:“不用許多寶貝,只要挑一樣送我,讓我順利過關就行啦!”

“好孩子,屆時你自己選罷!”頓了頓,又提醒道,“不過,得看你有沒有這個運氣咯!”

掩手打個哈欠,好奇地問道:“老爺爺,您說得游戲怎麽玩兒啊?”

“孩子,你擡眼看正前方!”

“只有一副畫呀!”

“不錯,你且近前瞧瞧,此畫有何不妥?”

阿九費勁地站起來,湊到案桌前細細瞧那畫,是一副女娲補天的條幅。

畫布似絹非娟,似绫非绫,筆妙墨精,畫面厚重樸實,引人注目的是占絕大部分畫面的女娲娘娘,面目慈悲,正舉着五彩石欲騰空而去,将天上最後一線裂縫補上。

天空中還有天火隕石不住落下,地上蟠蜒曲折的枯樹被騰騰天火灼燒,嶙峋窠石布滿大小孔,光禿幹涸的河道,衆生如堕地獄凄慘哀號……

“沒什麽不妥的呀!女娲娘娘煉石補天的故事就是這樣子的。”

那滿懷希冀的聲音中隐有一絲急切,道:“你閉上眼睛集中精神再睜眼看看!”

阿九乖巧地閉了雙眼,抖擻出所有的力氣睜眼往《女娲補天》看去,此番果然有些不同:女娲娘娘那盤旋的尾尖,居然壓着了一座玲珑的小鼎。

該鼎斂口、折檐、垂腹下收,鼎座平實、四棱空心、錐狀三足而立,沿上鑄雙環形如立耳,飾以不規整的陽線方格紋,端莊規整,紋飾圖案具象樸素。

一晃神,小鼎沒了,女娲娘娘尾巴壓住的居然是一塊石頭。

“咦,小鼎不見了?”阿九驚詫不已。

“你看到啦?你看到啦!哈哈哈!哈哈哈!蒼天有眼,因果至斯!二十萬年,二十萬年!苦心人天不負!哈哈哈……”蒼老的聲音抑制不住顫抖得厲害。

“老……老爺爺,您怎麽了?”阿九從沒聽過這樣狂喜、蒼涼卻又令人心酸的笑聲。

“孩子別怕,你再休息片刻,替我拿下那小鼎,必有重謝!”

“沒什麽,我就是餓得慌!”仿佛印證她的話,肚子很應景地“咕咕”叫起來。

“你推開左邊窗戶,可以看見一方蓮池。池中現下應該有一朵蓮花。”

窗外果然有個小池,清亮的水面三兩碧葉托着一朵蓮花,仿佛不勝涼風的嬌羞,盈盈綻放。

“這花能吃?”阿九有些懷疑。

“此乃瑤池金蓮,味道如何怕是沒有幾人知曉,不過能飽肚子,小娃兒将就一下吧。你當心了,蓮池雖不大,卻極是幽深,若掉下去……”若掉下去,魂飛魄散,便成了蓮池中的一滴水了。

阿九抓狂地打斷他,道:“水?水!又是水!我很怕水,知不知道啊!”

這也難怪,誰讓您祖祖輩輩都是走獸來着。“你只管朝它招手,若蓮花能移到你跟前須得眼明手快摘了它。記住不能用金石器具摘,不能用手腳摘,否則蓮花會沉入水底……”再過一萬年,方能含苞吐蕊。

“它要不理睬我,又當如何?”有這麽好的事情?吹吧!

阿九小心地抓了欄杆,堆出滿臉燦爛的笑容:“小蓮,乖哦,來我這裏……”

殿中牆上那小鼎的位置溢出絲絲縷縷岚霭般的輕煙,慢慢彙聚人形,居然就是吓退小黑的虛影。

虛影口中念念有詞,雙手列伽,阿九便呆呆地看着池中蓮花朝她游來。要死了,稀奇古怪的事情讓她碰上了一堆!

蓮池本來較地面高出兩尺,蓮花正對着她的小嘴巴,阿九來不及想辦法,張口就咬起來。

虛影恍然,如許幾百年,自己想破了腦袋也料不到,此陣還能這樣破掉。

“咦,好甜啊!”三下兩下将九片蓮瓣吞下肚,還意猶未盡甜甜嘴角,“有水嗎?有點渴,那蓮池的水怕是不能喝……”

虛影如願地發現鎖住雙腳的鏈子褪了去,聽聞阿九言語,目中掠過一絲迷茫:天意如此?!

散去身形,淡然道:“小娃兒,右邊窗戶外有個呈露盤,裏面的水是天地靈氣所化,月出而露,日出而無。你只需替我找到今夜呈露盤裏最晶瑩的一滴,其餘的盡情享用。”

“老爺爺你家真好玩兒,要吃飯喝水還得過五關斬六将。”無可奈何,阿九再次爬窗戶,好在剛剛的蓮花仿佛帶給她用不完的勁兒,雙手一撐窗臺,身輕如燕躍了出去。

窗外有個玉臺,正中的玉柱頂端有個薄如蟬翼的玉盤,這就是呈露盤?裏面果然有些清水。取最晶瑩的一滴?哈哈,在桃源村時,這樣的把戲早玩兒過多少回了。

小白跟阿牛哥打賭,說不用蘆葦管子、竹筒子,他就沒法喝掉荷葉裏最下面的一點水。阿牛哥老滑頭了,直接在荷葉柄邊上咬個窟窿喝,結果小白輸了一條鯉魚。

有一回阿九瞌睡,先生怒極,想了個方兒懲治于她。适逢桃源村收摘桃子,先生便打發她去找出樹上最甜的一顆來。

阿九抓耳撓腮折騰了許久也沒個主意,阿牛哥閑閑地說:“你将那最青澀的一顆果子瞅好了,不過三兩日村裏桃子都下樹了,你那顆桃兒,彼時便是咱們村樹上最甜的啦!”

三日後,先生順着阿九手指,看見了樹上“最甜”的桃兒,啞然失笑。

今天麽,如法炮制!

阿九摘來蘭草葉子盛了一滴露水,然後就着露盤喝了幾口,砸砸小嘴兒,恩,好喝!喝不完?沒關系!阿九小心将蘭葉至于窗臺,找了塊石頭,虛影瞠目結舌地看見那堪稱仙器的呈露盤“哐當”一聲響,變成一堆碎片!

現在麽,蘭葉中那滴露水,自然是今夜最晶瑩的一滴。

“好,好,好!”虛影再難抑制激動,他一直擔心找不到每夜裏那滴最晶瑩的,生怕在他找到之前玉盤有個萬一,哪裏會想到置之死地而後生。阿九将盤子敲碎了,剩下那唯一的一滴,自然是最晶瑩的了。

急切地吩咐道,“小娃兒果然聰慧!你将這,将這最晶瑩的水珠甩到畫卷上來!”

阿九大是疑惑,不過還是将蘭葉中的水滴灑上畫卷。

虛影但覺雙手一松,那鎖了自己幾十萬年的鏈子,如水過鴨背無跡可尋。可恨這最難去的就是脖子上的禁制,待要想一鼓作氣破陣,便聽聞她呵欠連天。

“老爺爺,我好困哦!”

“我還有件事情麻煩你啊。”

“明天行不行啊,人家想睡覺!”

她畢竟只有十二歲,一天的驚吓奔逃大喜大悲,榨幹了她所有的生氣,此刻吃飽喝足一身暖洋洋熱烘烘,身心一松就有些昏昏然,才不過幾個呼吸便開心地打起了小呼嚕。

殿中浮現出一道虛影,面容清癯神色藹然。此刻他正俯視着地上昏睡過去的小丫頭,招來一副芝草做的地毯鋪在阿九身下,一拂袍袖掩上殿門,房間內不多時便會暖和起來吧。

幾十萬年都等了,不在乎這麽一會兒。活動活動四肢,仰天長笑,哈哈哈!自由,這就是自由的味道!

娘娘,當初朝歌之南女娲宮中,那陣狂風卷起了帳幔,也卷起一場殃及國祚的刀兵之禍!無道昏君,您是這麽說的!我這殘虐荒淫的無道昏君粉壁數字,便将湯伐桀而王天下的家國掐滅生機,成湯六百餘年的苦心經營被我一朝斷送。

脯鄂侯屍、剖比幹心、炮烙臣民、酒池肉林……哈哈哈,從來成王敗寇,歷史的筆鋒都在王者手中,夫複何言?

我知道她不是蘇部落的妲己,您如此憎惡我,軒轅墳中三妖托身宮苑,攪得地覆天翻,但這不妨礙我對她的愛!

直到帷幕将落,我方得知原來這劫,不過是青丘天缳修成上神的天劫。

摘星樓上,業火熊熊。

她振振衣衫說,子辛,軒轅墓中千年修行,卻只為朝歌宮苑二十八年情劫。因我之故,連累你聲名家國,天缳慚愧。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面對血紅的朝歌,仰望蔽入雲天中最後一片披帛,我大徹大悟,如果非要有一個人來承擔所有的是非因果,且都加諸我身!不論天缳她有何過錯,我一力承擔便是。

太公憐我才兼文武,封神榜上委以“天喜星君”,天上人間幾十萬年,有誰知道我居然自封神之日起,再沒見過青天白日。

您設下幾道禁制将我困囚于此,本以為此生斷難再見天日,沒想到二十萬年後的今天,又讓我看到了希望!

我用了7萬年方克制心中暴戾,勤加參悟,仙道,鬼道,魔道!道道渺渺!又十三萬年,這須彌界終于天青月朗,我也功德圓滿。實在是敗也須彌,成也須彌!這當中少不得要謝謝昆侖丘的幾個娃娃,替我掃蕩戾氣幻化的妖魔,雖然杯水車薪,卻也加速了須彌界的淨化。

如今,陣法只餘最後一道,不日我将破出此籠,逍遙八荒六界!

這女娃娃是個寶,是個寶啊,哈哈哈……

咦,剛剛她額頭那朱砂痣怎麽不見了?難道是封印?這明明是一具凡人的軀體,怎麽會種有上古封印?

虛影袍袖浮動殿內拂過一股微風,吹起阿九額前劉海碎發——這眉眼,這唇角,這額頭,再長開一些……虛影激動地想撲到丫頭身前俯地細看,一陣哐啷啷聲響,虛影無可奈何看着铐住頭頸的鏈子,徒然嘆息。

沒道理啊,天缳假身早已被太公誅滅,歷劫成就上神之尊後必是天地逍遙,又怎麽會藏身在一個凡界孩子身上?

那麽,她又是誰?是天缳的姊妹?也只有他們一家鐘天地毓秀,才能有這樣的好模樣。

虛影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作罷。且等這小娃娃醒來,再做詢問。想到此處化作一絲煙氣融進畫卷。

作者有話要說:

☆、滄海賊笑

虛影從未覺得有如此難捱的子醜寅卯、申酉戌亥,須叟幾日卻仿佛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以小娃娃凡人之身受金蓮和玉露之氣澤,夢中必能洗髓伐骨,獲益良多,不枉連解我幾道禁制的辛苦。這麽想着,心下煩悶迫切稍去,複合眼修煉。

這一覺直睡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整整三天都被阿九呼嚕了過去。

伸伸手,彎彎腰,唔,似乎從來沒有睡過如此舒服的覺,跑步也不喘啦,揮手也有勁兒啦,站在之前死寂沉沉的房間,也能聽到外面風過林梢、水珠滑落的聲音——還有“咕咕咕”的腹鳴。

“老爺爺,您在不啊?我好餓喔!”

虛影有些盜汗,從頭到尾就知道嚷嚷餓!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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