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仙劍蹴鞠 (11)
會很久。”
“不會很久是多久?”她窮追不舍打破沙鍋問到底。
“便是你長出第六條尾巴的時候。”
“啊……你!”阿九聞聲跳了起來,仿佛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狐貍。
☆、滄浪之水
“不會很久是多久?”
“便是你長出第六條尾巴的時候。”
……二師兄,他,他發現了?!臉色忽而煞白愣愣怔怔。
呆了半晌,某人一臉無辜抵死不認帳:“二師兄,你,你胡說什麽呢?”伸爪将面前那雙明鏡似的眸子捂上,“誰長尾巴了?……哈……哈……哈哈,竟有如此稀奇事?”
“睡罷。”一雙溫暖幹燥的大手一根根掰開她那纖細的手指,自臉上抹下她汗濕的爪子,徑自閉目修習。
“二師兄,師尊是不是曉得了這件事,才将我發配到這裏來的?”果然,紙原本包不住火的,自己的身世終是讓師尊曉得了。師尊畢竟仁慈,只是将自己鎖入禁林麽?何必連累二師兄做獄卒,陪着自己這個囚犯?方才師尊那聲“流觞”包含的痛心疾首原來為此。
“非也。”
“二師兄,我自己在這裏就可以,你還是出去罷……”亂長尾巴的是我,與師兄何幹?
“好罷。”
“等等二師兄,萬一——我是說萬一,我在裏面被咬成三長兩短,又或者改頭換面成了哪頭奇獸新陳代謝後的五谷輪回之貌,你是否還能将我認出來呢?”有個修為通天徹地的師兄陪着,貌似……貌似也很不錯哦……
裴流觞捏捏額角,看來不說清楚,她便一刻不得消停:“他老人家乃是疼你,你那尾巴的事,山裏就我們三人知曉。以你的狀況長久呆下去甚為不妥,便覓了這處供你修習。惦記着你修為尚淺,倘使修煉中有何閃失無人能應,便遣了我來督促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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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人家本囑咐我不讓你知曉我們已然洞悉你身世之事。只是悟道修習最是忌諱心有挂礙,旁骛萦懷。我怕你一直惦記着這茬,過不了自己這一關,索性全說與你明白,我和他老人家并不在意這些,只願你一心向善,用心參悟天道......”
……
原來師尊這般着急自己,得知自己真身乃是一只狐貍也不曾厭棄,還特特讓二師兄來教導……唔,今晚的月亮真圓啊!阿九眉開眼笑仰面躺在祝餘草厚厚的植被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似睡非睡間,耳邊隐約響起一聲嘆息,待要細細分辨,神志卻有些糊塗了。翻過身,抱着溫暖的枕頭甜甜睡去。
一夜無夢,原本想着進了林子便貪睡一會兒,然則習慣真是個磨人的東西,寅卯相交之時,她便再也躺不住了。忽聞得叮咚水聲作響,應聲偏頭望去不見了二師兄身影,心中一着慌急急爬起來,扯着嗓子一疊聲叫嚷:“二師兄,二師兄你在哪兒?二師兄,不要扔下阿九……”到了後來便拖着哭腔。
“你不修煉,在那裏號甚麽?”阿九聞聲驚喜地轉過臉,便瞧見初陽中一青衣男子負手而來。烏黑的發絲濕漉漉地披在身後,仿佛谪仙般的勁瘦身形籠罩在溫暖的金色光芒中,令阿九有片刻的恍惚。
“呃,二師兄你,你一大早忙什麽去了?”
“沐浴。”
阿九一張小嘴頓失滔滔,沐浴!阿九啊阿九,你知道自己錯過了怎樣的風景麽?無量天尊,為何不早點叫醒我啊,這是怎樣令人憋屈的第一天!
據醉清風和陌纖塵講,昆侖丘的仙子們私底下曾有論斷,容貌排行榜上,男子中以二師兄為最,掌門次之,風哥哥再次之,五師兄蒼銘軒居第四,合陽師兄居第五,後面的阿九便記不太清了。
而女子中,原本珺瑤第一的,一年前據說又翻了樣,竟然是她阿九鹹魚翻身,依着問天羽的話來講便是“由一只山雞變成了鳳凰”,一腳踹下獨占鳌頭的珺瑤師姐,霸占了昆侖丘第一仙子的席位。
自己竟能被冠以如此殊榮,可見這所謂的排行榜有多麽不靠譜。
然則,此時阿九不由得信服一半,二師兄委實生就一副天上人間最是惑人的皮囊……只可惜,君醒我未醒,君沐浴我錯過……
青衫男子俯視了片刻,發現她還沒有回魂的跡象,便咳了聲,道:“附近有個溫泉,不深,你也可以去梳洗一番。”邊說邊遙指方才來處。
“溫泉?”阿九聞言拔高了嗓音跳将起來,“溫泉!二師兄說有溫泉?無量天尊,禁林真是太妙了!”說罷飛也似地掠走了。
也怨不得她如此激動,原先同林媚兒等六人在禁林三日,汗漬湖水連帶着塵土撲撲,最後在龍蜃之域裏莫名其妙得了一身仙靈力後長出三條尾巴,體內居然滲出一層黑漆漆油膩膩的東西,委實難受。
在她身後,裴流觞取出給她備下的衣衫,只來得及瞧見被她驚擾的鹿蜀獸四散逃逸,人卻沒了。他張了張口,看看手中輕軟的緋紅衫子又望望溫泉所在方向,最後蹙了蹙眉将衫子收回納戒,甚是苦惱地望天。
溫泉三丈方圓汩汩冒着泡,熱氣氤氲,水滿後自一條寬有尺許的缺口流出。四下有半人高的薛荔草圍着,頭上是一叢叢枝繁葉茂的桃枝竹、鈎端竹,很是隐秘正适合沐浴。阿九折了竹枝試試深淺,滿意地點點頭。三下五除二,将一身散發着古怪味道的衣衫除了,滑進泉水中。
溫泉水滑,溫熱适宜,阿九淨身後還舍不得起身。興來便潑水取樂,手裏捏着方才試水的竹枝,學那慈航真人布施雨露。
草甸那邊傳來二師兄低沉的嗓音:“歌兒?”
呀,自己忘乎所以忘記時辰了,瞧見指腹有些皺褶,估計泡了老長一段時間了,難怪二師兄要着急。
“嗯嗯,二師兄我這就好了,呃……”阿九伸着倆指頭,拈起岸邊衣衫,遲疑了。洗浴前還能将就,現如今再穿它……阿九默默含淚,“镯子裏為何獨獨少了衣服呢?”
“歌兒?”
“那個……二師兄,我快了……”
“歌兒,我是想說……你要不要換身衣裳……”
“嗯……呃,師兄備了我的衣裳?太好了,自然要……”可眼下自己怎麽拿啊,“那個,還是算了……”嗚嗚嗚,自己好命苦哇!
“……”
身後傳來草葉的摩擦聲,阿九心生警惕,一矮身潛入水中只露出臉來,兩只眼睛瞪得溜圓,小心翼翼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瞧去。
“瞿——如——”一聲怪叫,薛荔草中探出一張人臉。
“啊……”阿九吓得仰天長嘯,“二師兄救命!”腳下疾退卻被水中玉石絆了一跤,仰着面滑入水中,張嘴欲呼,泉水便嗆入。
裴流觞被那聲“救命”唬得心裏一顫,瞬移到溫泉邊,便瞧見一只同樣被驚吓過度的瞿如鳥撲簌簌振翅逃離,那張酷似人面的鳥臉上滿是受驚的神情。想是吓得厲害了,飛出了老遠還傳來它“瞿——如——,瞿——如——”的悲泣聲。
跨入水中伸手一撈,便将她提出水面。
風一吹,兩人都清醒了。
阿九羞憤欲死:“登徒子!”
“啪!”驚吓過度某男撒手呆立。
“啊——救命!”再度面朝泉水撲入水中,阿九嗆出滿臉淚水。
某男探身又是一撈......
……
阿九抖着手指穿戴整齊,眼角瞧見他仍舊像根柱子背對着自己。想起方才自己一番狼狽樣,狠狠一咬牙一矮身,“嘩——”便潑了青衫男子一身水,轉身撒腿便跑。
青衫男子猶未自覺,閉眼念叨着:“寂無所寂,欲豈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靜。真常應物,真常得性。常應常靜,常清靜矣……”
日升月落數十日,兩人已習慣了林子裏的生活。裴流觞為了她用水安心,便圍着那溫泉起了結界,兩人白日裏深入禁林歷練,夜間又返回此處修煉。原本依着他的意思,便在歷練處歇了,省得往返,等閑還能在打坐時修煉五識,警惕四圍動靜。偏阿九貪戀那方溫泉,死活要回去住。
他的臉黑了又黑,勉為其難應了她。
金烏西墜,兩人又回到溫泉結界。此刻,阿九頗為愁苦地皺了皺眉,擡眼道:“二師兄,我們為何不能修煉本門的仙訣功法?”
既是棄徒,如何能私自修煉呢?
他略沉吟便持了他慣常的清冷調子道:“修煉不可墨守陳規,因循守舊便落下乘。我方才是在揣摩着另辟蹊徑,研習修習之路。”
便是說要修煉別的,二師兄因自己連累進了林子,連師門的仙訣也不能練了,自己若一味敝帚自珍,未免忒也小氣了。當下,她憨憨一笑:“那個……二師兄,其實不用勞神,我這裏有好多。”
他漫不經心“哦!”了一聲,方才回味過來,又“嗯?”的一聲擡眼将她望着。
她見二師兄殷切的目光,便歡快道:“上回在孤山,我問你的幾個玄妙問題便是其中一套書裏的。前幾日我能第一眼便認出應龍,也是因為研習了書裏的十二類……”
“哪裏來的?”聲音頗為淩厲,“別告訴我又是撿的!”當初以為那是師尊特意尋來給她修習的,如今方知事有蹊跷。若果她所遇授書之人乃是妖邪,這麽幾年修煉必入魔道!
見她撇嘴不答,聲音便陡然冷厲:“說話!”
阿九吓得縮縮脖子,吶吶道:“一個老爺爺給的。”嗚嗚,二師兄好兇!
“老爺爺?”山裏客居的散仙?思及此,緩了臉色道,“書給我瞧瞧!”
“哦。”因前幾日要入禁林,道藏三書的玉簡便放回玉臺屋子了,帶在身邊的只有老爺爺給的物品名目。阿九自玉镯裏取出玉簡,小心翼翼遞了過去,“吶,這便是了。”
他接過玉簡卻眉間一蹙,再試過一次後啞然失笑,擡手便在她額見一彈:“你這迷糊性子何時是個盡頭。這玉簡你滴過血了,除了你誰也看不得。”
阿九揉着額頭正待開口駁他,忽而神秘一笑道:“二師兄,我帶你去瞧。”左右二師兄不是旁人,老爺爺如若知道他待自己好,想必也樂意讓他去的。一手攏在袖中取鼎爐,一手抓了二師兄的大手,一念閃過,兩人便到了玉臺之上。
方一落地,阿九便瞪大桂圓眼細細打量着二師兄的神情,奇怪吧!震驚吧!害怕吧!然則,讓她失望了。他平靜無波的臉上根本毫無一絲漣漪,只擡眼打量了周遭片刻,淡淡道:“這也是老爺爺給你留的?”
“是啦,是啦!”神色間甚是郁結,難道說只有自己才會大驚小怪,孔鳴雀如此,二師兄如此!太沒成就感了!當先幾步推開虛掩的房門,咦,孔雀哪兒去了?
玉門一滑開,裴流觞隐有所覺,擡步而入,一番掃瞄,心中大是納罕。山裏也有藏珍閣,當中物事浩如煙海,只是眼前這座不及藏珍閣十之一二的屋子,俯首任擇其一,便等以一當十……
“當真是山裏的老爺爺給的?”他翻閱着她遞來的道藏三書欷歔道,“這位散仙高人,難道修神飛升了,又或者修神寂滅了?不然如何有這等仙訣,神訣?”
阿九小小聲嘟哝:“老爺爺是神?不像唉……”
“嗯?”
又是上揚的調子,她聞聲一顆心便顫巍巍提了起來,幹笑兩聲:“沒事,沒事!二師兄,你看這些書帛玉簡裏記下的仙訣,我們可能修習?”她怯怯地問了一句,方後知後覺現在問是不是有些晚了,自己早修習四年了……
青衫男子低頭輕輕咳了一咳:“修得,修得。”見她面上一松,複雲淡風輕道,“道藏三書要修,我再挑揀兩套,你閑時翻看。”
“那二師兄要不要選一些仙丹靈露或者什麽寶貝,我們回林子裏也好玩兒。”
“我用不着。這裏面的東西,你一樣不能露諸人前,今日你便太輕率了,随随便便将我帶了進來!”轉身到書帛玉簡處,挑挑揀揀,欲找出适合她的仙訣。
阿九悲憤地瞪着他清瘦的背影,半垂眼簾腹诽不已。
“喏,收好!”将三個玉簡遞與她。
“二師兄你呢,不選些麽?”為何,為何同是第一次進屋子,只有自己才會大呼小叫,恨不得連鞋子裏都塞個一樣兩樣的?好慫哦......
“我只修習道藏便可,走罷!”
掩上門,阿九便瞧見二師兄負手站在玉臺上,約莫聽見她的腳步聲,淡淡道:“這裏靈氣如此豐沛,往後夜裏你便來此修習。”
她乖巧地站在他身邊,聞聲誠懇的颔了颔首:“師兄須得一道,我便來。”怕他不應,有道,“大家分數一門同氣連枝,我的便是師兄的。再者說,二師兄你曾在禁林裏救過我一回呢,我這便算是小小的投桃報李了。”
他聞聲回首,揚了揚嘴角,風輕雲淨道:“你倒是謙虛,這‘桃子’未免太過貴重了些。好罷,我們回禁林吧。”說着便将她的手執在溫潤的大掌中。
阿九輕車熟路腦中閃出禁林內的結界,片刻後空間錯換的熟悉感沒有如期而至,一睜眼便瞧見兩人依舊站在玉臺上。啊?失靈了?冷靜,要冷靜!閉眼再試,然則睜眼後與先前一般無二!
這番動作下來,裴流觞便有些不妙的感覺:“嗯?”
她一臉通紅地望着他:“二師兄,我們回不去禁林了。”默了默又悠然道,“然則,我們可以取道上三界,再從那裏入禁林。”
裴流觞唯有苦笑,轉身回屋子尋了些奇巧的面具,招手讓她近前。阿九矜持地指着其中一個面具:“我要那個!”
“為何?”
她樂呵呵地笑了笑,如實道:“那個面具我用過,很喜歡!”接過來便往臉上一附,容貌身形便是一改,竟是個弱冠年紀玉面倜傥的風流公子,手中不知哪裏摸來的折扇“嘩”一聲合攏,挑在裴流觞下颌處,啷當道:“來,給爺笑一個,嗯?”那聲酥軟的“嗯”聲中,裴流觞竟聽出了類似銷魂的味道。
他勾了勾嘴角,無視她的調戲,選了個面具戴上,阿九立時驚呆了,直欲捶胸頓足,因打擊過甚腳步踉跄後退,虛弱地搖頭:“二師兄,你品位……簡直是,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他不以為意:“除了山裏,你還熟悉哪處?”
“我家。”
“便去你家罷。”
阿九笑噴:“去我家歷練?”
他锊了锊一部飄逸的胡須,順手抹了抹上面的唾沫星子道:“只是借道出去,再轉而去別的地方。”
阿九摸了摸鼻子,穩了穩身形,才将手放在那只伸到面前的枯瘦掌中。沒錯,枯瘦!誰能想到二師兄他竟有如此癖好,居然幻化做了一個耄耄之年的矍铄老者,雞皮鶴發,眉毛比昆侖丘的玉石還白……
自個兒剛剛還調戲他“給爺笑一個”,唉喔喔……她忍不住渾身抖了抖,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二師兄,你真是慘絕人寰地扭曲。
作者有話要說:
☆、縱使相逢應不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更新O(∩_∩)O~
縱使相逢應不識(一)
他法號智空,乃是空桑山的一名佛宗弟子,無父無母無家。是宗主雲游路過太華山時,自一獸穴中拾得,沐浴着梵唱長大,能說話便開始誦經。想是根骨奇絕,六根清靜,五蘊皆空,與佛門頗有緣法,年紀尚輕便早早被宗主定為下屆主持人選之一。
東勝神州乃是道門聖地,佛宗香火不盛。然則,卻因空桑山這個佛門祖庭的存在,讓仙道不敢小觑。佛門修行與道門大相徑庭,每一重境界便稱一個果位,從低到高分別初果、二果、三果、阿羅漢果、菩薩果和佛果。
那一年他證得阿羅漢果位,無生無滅,永住涅槃。然則,在修大乘菩薩果時不得其門而入。道門修行在于“煉”,佛門卻在“悟”。只有大徹大悟,方能水到渠成。于是他奉宗主令出山游歷,彼時他的師弟智遠,還是一介初蒙童子。
他在大殿前叩首拜別宗主時,宗主手結蓮印,什麽話也沒有說,只在他消失在山道盡頭時,寂然阖上雙目,高宣了一句佛號,随後閉關入了塔林。一路上所遇師弟莫不恭敬地立掌宣佛,目送這個空桑山千年不遇的奇才入世,每個弟子都堅信,異日大師兄回山時,d定然已證得菩薩果位了。
“大師兄,等等我!”菩提林裏鑽出一個缁衣袈裟的佛童跑了過來,脖頸上一串佛珠拖到了膝蓋,跑動的時候甩來甩去,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智空收住腳,摸摸智遠圓溜溜的光頭,蹲下身來與他齊平:“小師弟,何事如此着急?”
智遠清澈的眸子劃過水光,哽咽道:“大師兄,你何時回來?”
智空沉吟片刻,笑着說:“等大師兄悟得菩薩果,便回山。小師弟在山裏切莫貪玩,需得用功參悟,也替我好好孝敬師傅。待我回山時,與你帶糖葫蘆吃。”
智遠點點頭:“大師兄,我聽二師兄說山下有許多妖精鬼怪,你也要當心。”
智空愣了愣,繼而失笑,若碰到了邪魔外道,要當心的怕不是自己。離開空桑三日後後,他便來到了附近一城郭,進入了十丈軟紅。
人世間不知朝代如何,卻是一派升平清明之象。他手持佛棍,髻結敞胸,身佩纓絡,饒有興致地望着身邊的一切。因随師傅上了空桑山後,此次乃是頭一回下山。即便他證得羅漢果位,仍瞧着什麽都有趣。
這時身後傳來清脆的笑聲:“小和尚,你沒發現自己的錢包不見了麽?”智空轉身,發現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子正望着自己,剪水秋瞳如盈盈一泓清澈的溪流,水木清華的氣澤令人一見便生好感。在他眼中沒有美醜之分,只有氣澤清濁的不同。
只是……智空佛光聚目掃了她一眼,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豎掌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若身外之物能助那人渡過難關,貧僧便雙手奉上,又如何。”
那女子卻當街抱劍而立,撅着嘴道:“哼,你憐世人,世人可會憐你?”
智空淡淡道:“塵世混濁,女施主還是回山中去罷。”說罷,轉身繼續往前走去。
女子聞言怔了怔,雙眸閃了閃,細細打量起他來,卻見和尚理也不理她便離開了。頓了頓腳追了上去:“你……小和尚,你給我站住!”
街上來往行人見一妙齡女子追着和尚跑,不由指指點點,遇到個把學究還搖頭長嘆世風日下。
智遠聽而未聞,出城後徐步往山上走去。方才他已打聽到城外六地裏有座寺廟,夜裏正好挂單。山間修竹蔥茏,鳥語關關,令人心曠神怡。當然,若沒有身後那一聲聲“小和尚”,便愈加喜人了。
“小和尚,我在同你說話呢,你跑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随着女子清脆的戲谑聲傳來,智空發現自己的佛棍被她拽住了。
他無奈地轉身無喜無悲道:“阿彌陀佛!施主,貧僧只當沒見過你,別再跟着我了。”微微一震,将她的手彈開,留給她一個高大的背影拾級而上。
女子臉色僵了僵,腳下一錯便攔在智空去路,居高臨下将他望着,笑眯眯道:“小和尚,你既然已看破我的真身,為何不收了我呢?”
智空輕嘆一聲頓住步子:“施主你氣澤清和,想必乃是出自百花谷罷。然則施主本源有些渾濁,今世已經斷了仙緣。若能修持有道,亦能不堕輪回……”
女子睜大雙眼,目露喜色,不由分說拉住智空的袖子,仰面崇敬地望着他:“小和尚,你好厲害!只一眼便道破我的來歷!我出山時,姥姥也曾這麽說。”
智空身形一動,避開她的碰觸,面上閃過一絲赫然,平和道:“施主既已自知,便當遁入山林,方保不失……”
“救命啊!”一聲凄厲的呼救聲打斷了兩人,“啊,不要……不要……”
“哈哈哈,小娘子,跟大爺回去吧!”
兩人循聲飛去,卻是一個男子欲行非禮之事。一片劍光閃過,男子化作一只山貓,四肢哆嗦如篩糠,祈求道:“仙子饒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受辱女子踉跄起身,嗚咽着往城裏奔去,連一旁的籃子也顧不得撿了。
适才還巧笑嫣然的女子劍尖指着山貓,憤怒道:“修得一點法術便出山為禍女子,留你何用?”說罷挽個劍花,當頭斬落。山貓眼一閉,只得等死。
“女施主,劍下留人!”劍身一斜,卻是被智空佛仗架開。山貓原本瞧見她身邊還有個神通更甚的和尚,便道今日這條小命算是交代在這裏了。不想,和尚慈悲泛濫,眸中登時露出祈求之色将他望着。
“你!”女子面含薄怒,劍尖順勢倒轉,行雲流水間便削去山貓一頭亂如鳥窩的毛發。
“大師救我!在下這是第一回,原來從未做過此等龌龊事……啊,仙子饒命啊!”山貓在兩人劍、杖之下左右騰挪,好不狼狽。
佛杖大開大阖,穩重而不遲滞,一招一式之間無不充斥佛光普照之意。空中帶起一片佛光凝成的袈裟光芒,瞬間将山貓罩了起來送了出去。彈指間,山貓便消失在視線所及之處。女子待要追,卻被佛杖攔住。
“給我一個不收他的理由。”女子反手持劍,氣嘟嘟地順着佛仗将目光落在智空平靜無波的臉上。
“阿彌陀佛!”智空收回佛仗,頭也不擡:“我佛慈悲,那山貓乃是初犯,施主便饒他一回罷。若施主要洩憤,小僧願以命抵命。”
女子嗔怪道:“你…… 你倒是爛好心。好,我有個條件,你若應了我,我便饒他性命。”
“施主請講。”
女子還劍入鞘,眨眨眼道:“不要叫我施主,叫我……絕塵。”
“這……”智空面上為難。
“小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語哦……”
“絕塵……施主……”智空木讷的臉上閃過一絲窘然,“小僧告辭。”說罷有些倉惶地轉身往山上走去,仿佛想逃離此處般,腳下發力,俄頃便在十丈開外。
“撲哧!”女子掩着嘴角笑出聲,“小和尚,我道行低微,若也如方才那位姐姐般,遇到惡人,你便是罪與等同!”說罷,閑閑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默念:“一、二、三、四……”
待數到“六”時,智空便去而複返。他面上仍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眸中卻有些無可奈何:“施主帶路罷,小僧先送你回百花谷……”他只的藏經閣的典籍裏知道,百花谷裏妖精多,且大多秉性純良,方才瞧她模樣随口一說,沒想到一語中的。然則,這百花谷到底在何方,經書裏也不曾提到。
“絕塵!”女子眯着眼睛望着他,“佛說,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絕塵’是空,‘施主’亦是空!小和尚,你如此拘于一個稱謂,是為着相……”
智空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吶吶道:“阿彌陀佛,呃……絕塵……”想不到一顆石頭精,竟跟自己打起機鋒來,卻也是頭頭是道。師傅也曾如是說,看來自己佛理尚需勤加參研。
“嗯,我們走罷。”自稱是絕塵的女子瞄了眼他,極其自然地挽着他的手臂,便如在谷中牽着姥姥的手一般,随意選了個方向便舉步。
智空愣了愣,側身避開,神情立時肅穆:“施主自重。”
絕塵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呆呆地望着他,思及書中提到佛門戒律,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迂腐。”說罷轉身便走。
“絕塵……”
“又怎麽了?”
“方向錯了,你方才是往南的,如今為何……”
“冥頑不通,天下之路,往往殊途同歸!若事事、處處都墨守舊法,哪裏能創出別有天地之說?小和尚,我瞧着你修為不凡,為何佛理卻如此淺薄?”
智空茫然地望着她,良久,心中若有所悟:“絕塵此言直指人心,與佛有緣啊,阿彌陀佛!”
絕塵不由好笑,心下琢磨:我與佛有無緣分未嘗可知,與小和尚你倒有幾分緣分!原本以為自己夠無知了,沒想到這個小和尚竟比自己還好糊弄。也不曉得他一身修為如何來的。難道這便是姥姥說的純澈無為近乎天人?思及自己坎坷的仙路,悶聲不吭往前走。
沉默在兩人中間蔓延。
智空讓她領着亂轉一通,走走停停,仿佛游玩般。某日,忍不住道:“絕塵,百花谷究竟在何方?”
彼時因絕塵貪玩,錯過了宿頭只能露宿荒野。不過一日,她又将煩惱事抛之腦後,樂呵呵地閑逛起來。山水蟲魚,草木鳥獸,凡能入眼,皆能博她一笑。智空也才發現,她并不喜與人接觸,差不多專撿了人跡罕至的荒野走。
兩人均是赤子心性,漸漸也不那麽拘束了。
此時,絕塵正往火堆裏有一搭沒一搭地扔着枯枝,聞得智空疑惑,笑嘻嘻地轉過頭:“我百花谷乃是極為隐秘的所在,小和尚你打聽這麽仔細作甚?還是你當我是包袱,恨不得立時将我扔了去,好獨自上路?”
火光在她白皙如玉的臉上跳躍,看得智空怔了怔,回過神時不自然地撇開臉:“沒,小僧不曾如此想。”
于是,他不再問,只随着他過湖越山。他們去過很多地方,收了些妖魔,也教化了許多精怪。不知不覺間,智空口中喚“絕塵”越來越自然,停駐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日漸柔和。
絕塵彈得一手好琴,舞姿也甚是翩然。于是她常月下撫琴,舟上起舞。每當這時,智空都會靜靜地望着她。
“小和尚,我彈得曲子可好聽?”
“嗯。”
“想不想學?我教你。”
“好。”
……
“小和尚,我跳的舞好看麽?”
“好看。”
“比你的佛法經書如何?”
“這……”
“呵呵呵……”絕塵看着他微窘的神情,不由開心地笑起來。
“小和尚,你說是不是美好的東西,都是抓不住的?”絕塵拿着枯枝無意識地劃着地面,神情間是智空不曾見過的憂傷。
“絕塵,何出此言?”智空不解。
“你,可原還俗?同我一起去看百花谷的花海?”
“我……”
她急急打斷他,怕說出她不願聽的話。“明日你再答複我。”說罷盤膝入定。
????????????
縱使相逢應不識(二)
層雲蔽月,山中清風嗚咽。
從她的呼吸裏,他便知道她亦思緒不定。智空盤膝瞑目半晌,仍不能滌除心中雜念。雜念?!他渾身一震,神色複雜地望望遠處的絕塵,腦中是離山前自己發下的宏願。然則,自己入世後,卻又做了什麽?與妖為舞,荒廢修佛,如今難道還要真同她進入萬花谷中?他雖溫良憨厚不解風情,也曉得她那句邀約所暗示的意思。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此念一生,他微蹙的眉宇熨平,渾身散發出陣陣檀香味,光華流轉周身,身形氣度在這一念間發生了變化,卻是因有所悟而修為再增。
“阿彌陀佛!”雙手合十心中大定,明日便趕路将她送至谷外,光影交錯,從此不見。甜甜睡去的絕塵,并不知道身後的小和尚已做了決定。
翌日,天青雲淡,正适合趕路。
動身時,智空低眉道:“女施主,可否将百花谷的方向告知,也好早日送施主回去。”他的羅漢神足通,一擡腳便是千萬裏,與道門縮地成寸有異曲同工之妙。
絕塵因他那聲多日不聞的“女施主”愣了愣,轉而又以為他應了她昨夜之意,一開心便略過了,揚眉淺笑将百花谷所在說與智空。智空只略皺了皺眉,道了聲“得罪”便讓她抓住佛杖,朝着與
昨日相反的方向擡步,騰雲駕霧間身後響起絕塵清麗絕倫的甜笑。
只是這笑聲此刻入耳,便與清風鳥鳴一般,再不能使他動心撼情。
幾個時辰後,兩人來到了百花谷外。
絕塵見他止步不前,輕笑道:“我還不知你的法號呢?稍後如何同姥姥講啊?”
智空淡淡道:“小僧法號智空。”
“對了,以後要喚俗家名諱了,小和尚,你入佛宗前叫做甚麽?”纖長睫毛下的眸光宛然,如玉的臉頰暈染嫣紅。
“女施主既已平安回谷,小僧便告辭了。”說罷合十一揖,在絕塵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飄然遠去。
笑意斂盡,疑惑、驚愣、惶急、悲切,一時間在她臉上閃過,化作怆然,她騰空追了去:“小和尚,你去哪兒?”
“自去處去。”聲音自虛空傳來,人影乍如黃鶴杳杳,消失不見。
絕塵面色煞白立身不穩,失魂落魄地自空中落下來,望着天際流雲一臉悲傷。她不明白,為何前一刻還溫柔的他,轉眼便絕然而去。腦中亂轟轟的理不出頭緒,難道……她想起昨夜曾說的那句話,她無意識地低笑一聲,喃喃道:“是我吓走了你麽?”
清澈的眸子一瞬間染上憂傷,變得幽深如潭。“智空,天上地下,我一定要找到你。”說罷她望望觸手可及的百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