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仙劍蹴鞠 (12)

守護陣,緩緩起身離開。

于是,她啓步踏上了一條荊棘叢生的路。

寒來暑往,歲歲相推,流年暗中偷換。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吃過多少苦。曾在虎妖掌下九死一生,肉身元神還未複原,躲入深山療傷又差點被茅山道士做法收去,好在遇到兩個路人解救方撿回一條命來。

彼時,她望着那個绛珠草幻化的姐姐羨慕不已。同為木石精怪,為何她便能與戀慕之人相依相守,而自己卻要鸾只鳳單孑然一身?她原本靈根便不穩,經此連番的打擊,修為散失元神浮動,肉身幻化不定不能凝實。

哀傷轉而怨怼,思慕轉瞬暗恨,純和的氣澤在沾染了恨意後怨氣倍增。

“何方妖孽作祟!還不快快現出……阿彌陀佛,女施主,怎麽是你?”她背後傳來一聲佛號,那一剎那,她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仍呆呆地望着太湖碧波不敢或動,生怕一切又是一場夢境。

“女施主,為何怨氣沖天?”

她幽深的眸子閃過一絲波動,緩緩回過頭,望着他哀哀喚了一聲:“智空……”便暈了過去。

智空見她滿目凄恻,沉寂的心頭不知為何不由自主地狠狠一動。她前一刻還渾濁的氣澤竟在彈指間清透,怨氣竟消,轉眼又暈了過去。他趕緊扶住她,探手一試,劍指收回後便不經意屈指成拳。

“施主不是應該在百花谷中修習麽?為何鬓染秋霜,修為愈加減退了?”方才探知,她仿佛受過大傷卻不曾細細調養,內憂外患,十分不妥。擡眼瞧見蘆花淺水邊有一無人舟楫,抱着她飛身躍去。

金烏西墜,玉兔東升。智空為她渡氣數次,也不見她醒轉。她原本便是一顆頑石修成人形,較草木走獸便要難上幾分,再加上他遇見她時,她已是油盡燈枯之象,兩廂遞加,難怪她醒不過來。只是一直這麽下去,她若不醒便會在睡夢中魂魄消散,變成一顆毫無生氣的石頭!

這個念頭閃過,他渾然不知自己面上閃過又憐又痛的神情,即便是心頭的那絲莫名的波動,他也以為那是面對衆生受苦時的悲天憫人。

佛宗有個法門叫做“摩珂無量”,可以将自己的神通傳與渡化之人。證得菩薩果和佛果後施展此法,方能修回神通,其他果位之人便無此幸運了。因境界不夠,初果、二果、三果,乃至羅漢果位的人一旦開啓“摩珂無量”,便只能任受渡者吸取自己的修為……

智空擡手施法,舟子劃過一道水痕消失在接天蓮葉當中。

……

細雨如絲,織成一副水墨煙雨圖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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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塵醒來時,只覺脫胎換骨塵垢不侵,凝神歸意時道通天地。她欣喜地睜開眼睛,便瞧見船頭坐着一位年逾古稀的僧人,不用探查。大約年紀大了,連吐納也十分吃力,若怡養心神,調攝得法大約還能活幾年。

“大師,您是誰?我,我這是在哪兒啊?”她四顧,只見滿眼的蓮葉,還有殷紅如血的荷花。

“智空……智空呢?”

盤膝船頭的老者擡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平和地望了望她,道:“女施主,可萍蹤上岸,小僧……咳咳咳,老衲要入定了。”說罷阖上雙目,喃喃誦經。

絕塵原本還想請他解惑,此刻瞧去知道自己大約打擾了他,不好意思地作揖道:“大師,小女子冒昧打擾了。”話落,腳尖一點,便踏着蓮葉往岸上去了。難道昨夜自己所見竟又是一場夢,為何他的模樣較之任何一回都要清晰,連佛衣上傳來的熱氣也如斯真實呢?

雨不知何時越下越大,在蓮葉間彙成晶瑩,直到蓮葉吃重微傾,大珠小珠便自蓮葉間滴落下來。不多時,老僧衣衫盡濕,在這六月天裏,也瑟瑟發抖。他艱難地挪動着身軀,溝壑縱橫的臉漲得發紫,伸手去取一尺外的船槳。只差那麽一點了,沒想到木船因臨了雨水濕滑,身子一歪……

絕塵滿意疑惑,自己這一身古怪的修為不知從何而來,非妖非道,竟仿佛是佛宗的禪功……不是自己修煉的,那誰渡給自己的呢?她記得昨夜原本要散功了的,今日不僅痊愈無恙,還莫名其妙多了一身禪功。

踏着盈盈蓮葉上了岸,站在一株柳樹下,天地間蒙蒙之色仿佛如腦中混沌一片,紛亂如麻。不對!眼前閃過那身熟悉的佛衣,還有大師的眉眼……智空!他是智空!自己如此糊塗,他必是用了什麽法子把一身修為渡給了自己,才會迅速老去。佝偻身形,雞皮皺紋……他,他被自己拖累至斯!

念頭閃過,仿佛利劍穿胸,疼得她渾身顫動,飛身沖入雨幕。待回到方才那片蓮葉間,只見他身子一歪便要墜入水中。雙手列迦,一道光芒如帶将他腰身一卷,堪堪将人拉回船上。她擡手布下仙障,将風雨阻隔在外。懷中之人清瘦得仿佛一陣風便能刮去,她不禁悲從中來。她望着他,心中驀地升起一種恍如隔世的驚悸。

“智空,你覺得如何?”

垂垂老矣的智空動了動,除了咳嗽加劇,卻不能推開她。他淡淡道:“施主認錯人了吧,老衲不是什麽智空,咳咳咳,放開老衲……”

絕塵聞言手卻是一收,将他抱得更緊:“智空,我把佛功還給你。你告訴我怎麽做,你說!”她靈根不穩,在百花谷時姥姥也不曾嚴加督促,一身修為本就稀松得緊。出了百花谷後只東游西蕩,什麽修習打坐早抛之腦後。他一身修為渡化過來,她也只吸收了他幾成佛功,卻又不知如何施展。

“施主,還請慈悲,全了老衲晚節,請離開吧。”

“智空,你還想瞞我到何時?”說着将自己的靈力渡了過去。他此刻肉身羸弱,那道門靈力仿佛

一道冰泉澆入炸得酥松的年糕上——“噗!”智空噴出一口鮮血,劇痛之下身形一晃,昏倒在她懷裏。

絕塵吓得一怔,速速将他抱起來:“智空,你怎麽了?”她哆嗦着手指探脈,吓得猛得收了回來。眼前一片模糊,淚珠顆顆滾落,滴在他的臉。“你別怕,我帶你回空桑山,宗主會有辦法的,一定會的……智空,你別睡,你同我說話,智空……嗚嗚嗚……”

湖上人影一幻,空餘小舟沐風栉雨,一片凄涼景象。

數月後,空桑山迎來了一個憔悴不堪的女子,女子抱着一人跪在了山門前。

“阿彌陀佛,女施主,佛門清淨地不留女客,還請下山吧。”守門弟子雙手合十。

“大師,請您發發慈悲,救救他……”說着解開了懷中之人的兜帽,露出那張灰白的不滿皺紋的臉。

“這……”守門的兩位弟子對望一眼,我佛慈悲尚憐蝼蟻。然則,這位病人乃是佛門弟子,可卻被一女子抱上山……

女子見兩人面色遲疑,“咚咚咚……”納頭便拜,“請大師慈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如此,請女施主山下草廬相候,此人交給小僧吧。”其中一人抱起老僧,另一人瞥見女子目中不舍之意,不由皺了皺眉。

“大師兄?!你是,是大師兄?!”

“什麽?不可能!智清,你是不是弄錯了?”

“錯不了,你仔細看看!”

“……真是大師兄!快,快禀報宗主!”

兩名僧人兔起雀落消失不見,只餘女子跪在門前,雙手合十,怆然和目道:“菩薩保佑,諸天神佛保佑,只要他平安,弟子絕塵願絕世世輪回,此生業滿,魂飛魄散也心甘情願……”說罷九叩之後,踉跄起身,蹒跚着望山下草廬而去。

“阿彌陀佛,女施主請留步,小僧奉宗主命,請施主入寺內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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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相逢應不識(三)

“師傅……”彩繪鬥拱,疏朗宏大的大殿中,智空艱難地支起身子,“弟子回來了。”

宗主垂眉肅目,緩緩道:“清心沉五欲之沙,智空,你的心亂了。”

智空蒼老的臉上,皺紋更深:“師傅,如何是解脫?”

宗主目光中一派平和淡然,碣語:“誰縛汝?”

智空垂下眼皮,腦中浮現出塵世間的周遭,迷惘道:“如何是淨土?”

宗主佛眉不動:“誰垢汝?”

“如何是涅槃?”智空眼前閃現出太湖邊,那個肉身明滅變幻的女子。

宗主望着他,眸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誰将生死與汝?”

智空渾濁的目光乍然神光四射,一切皆虛妄,執于一念,也受困于一念。便如樊志持花獻佛,佛一直說“放下”。是啊,放下,放下所有的執念挂礙,一直舍去,舍至無可舍之處……而後,立地成佛!

絕塵随着知客僧進入山門,千年古剎莊嚴古樸。塵世的喧嚣被望不到盡頭的臺階阻斷,人間的生老病死,愛別離,恨憎惡,求不得,五陰盛被婆娑的菩提樹洗滌,只留下華藏玄門,毗盧性海。

兩人行至琉璃照壁,空中驟然布滿了五色彩虹與光環。一朵朵佛光幻化的金蓮層層疊疊綻放,千葉蓮瓣間坐滿了萬千金佛,每一尊佛像都在誦經。花雨自半空中紛紛飄落,到處彌漫着撲鼻的香氣,天上地下傳來美妙的樂聲。最後彩虹、光環、金蓮佛光全都融入群殿最高處。

“阿彌陀佛,大師兄終于證得菩薩果位了……”知客僧雙手合十,高宣了一聲佛號。

沐浴着花雨梵唱,絕塵心底非但沒有清淨自在,反而湧起一股莫名的悲傷。她舉目望着佛光消失的大殿,自言自語道:“不知智空現在如何了?”

知客僧微笑道:“女施主,方才修得菩薩道的正是大師兄智空啊。”

“什麽?”絕塵霍然轉身,驚喜地望着僧人,“大師是說,智空他得救了,不僅如此還修入了菩薩道?”

僧人面露笑意,點了點頭。

“我……我能否見一見他?”

“施主,你不用進去了,自行下山去吧……”知客僧知道宗主閉關、出關,皆為大師兄。此番大師兄修成正果,着落在眼前這個石頭精身上的緣法便盡了。

“不,我一定要見他一面,大師慈悲,可否通融一下?”

僧人慈和地搖搖頭。

一絲怒意自心頭冒出,絕塵把劍在手:“大師,我一定要見他!”

僧人雙手合十,不動如山:“佛妖殊途!大師兄始終要繼承宗主衣缽的……女施主何苦執着,還是回你來處好生修煉罷。”

“少廢話,”絕塵拔劍向天,劍氣侵機逆轉陰陽,朝知客僧攻去,“小女子冒犯了!”

僧人啞然失笑,一擡手,氣勁運于全身,金剛護體:“阿彌陀佛,萬佛朝宗!”以他為中心,迅若流電的罡風憑空而生,眨眼間将絕塵的攻勢化解,并将她的氣勁彈了回去!若有若無,無相無色,表面無波無瀾內裏的力道卻是驚濤駭浪,這知客僧的修為已臻化境!

變故毫厘間,以絕塵如今的修為,只要這罡風一沾身,定然被刮到千裏之外!即便他慈悲為懷,不傷她性命,也會略施薄懲,讓她長個記性。

“阿彌陀佛……”琉璃照壁後緩緩走出一人,步步生蓮而又剎那寂滅。那模樣,正若初相見的智空,只是氣度亦非昨日。他左手當胸結印,眨眼間,一朵青蓮自他指間幻化而成,轉瞬便将絕塵罩在蓮瓣當中。青蓮耀出層層光芒,輕描淡寫便化戾氣為祥和。知客僧在看見青蓮的瞬間便撤了“萬佛朝宗”的後招,宣了一聲佛號轉身退下。

站在青蓮中的絕塵,茫然不知自己因此躲過了一劫。“你全好了?”絕塵欣喜地望着他手劍入鞘,向他跑了過去,卻發現離他一丈便再難近身。她擡眼望着他眸子裏悲憫的神情,一顆心忽悠悠墜入深淵,“智空?你不記得我了嗎?”

“阿彌陀佛,心不迷,不堕生死。業不繁,不憂形質。愛不重,不如娑婆。念不起,不生業累……女施主,請回吧。”說罷,心念一動,她腳下的青蓮便化作一道流光遁入他的指間。

絕塵聞言一愣,擡眸看他:“智空,你在說什麽?我為何聽不懂?”

智空慈和地看着她,又仿佛透過她望着虛空:“與外不染聲色等,與內不起妄念心。根深氣界一切皆鏡像,皆是空花水月,迷著計較,徒增煩惱……”

絕塵心頭一跳,幽深的眸子閃過一絲凄豔之色,邊不敢置信地搖頭,邊無意識地道:“你說什麽?你……說什麽!你想告訴我,我們城郭相遇是空?你我蕩舟五湖攜手紅塵,只是你的劫,你的業障?”

她身子搖了搖,颠仆幾步方才站穩,淚水盈滿雙眸,模糊了整個世界:“而在湖上,你冒着散功寂滅的危險救我,不過是以無上菩提,悲下渡化衆生?我在你眼中,便是蛇蟲魚鳥一般無二?”

智空面目淡然:“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慧心蘭質,一點既透。”

絕塵低聲笑了起來,淚珠溢出眼眶滑落臉頰,原本模糊的世界在眼前清晰起來,甚至能看清他眼睛裏自己憔悴狼狽的模樣,還有他始終不變的淡漠神情。

她定定地将他望着,聲音不疾不徐不輕不重:“到頭來,我卻是你修入菩薩道的劫,是你心頭明鏡的一點塵埃……如今劫已渡,塵已除,你又要将我如何處置,啊?智空,你打算如何同我了解這一段?”

“阿彌陀佛,物有本末,事有終始……”

“終始?!”絕塵尖銳地笑起來,恨恨打斷他,笑聲痛徹心扉,“你我相遇是始?你渡劫堪破了業障,超脫了寂滅,無愛無嗔便是終?那麽我呢?大慈大悲的菩薩,我又犯了哪條戒律?要陪上一世情緣?還要無疾而終抱憾終身!菩薩道不是上求佛道,下化衆生麽?你又将如何渡化我,你說,你說!”

他望着她,無所謂悲喜,無所謂憂樂:“迷時師渡,悟時自渡,施主怨念深植需得修心,若能一心清淨,不着不然,便是無上菩提大道!”說罷拈花一笑,轉身而去。

他話音一落,她如遭重擊連連後退:“智空,你這佛法不休也罷,說什麽大慈與人樂?說什麽大悲拔人苦?全是妄言!菩薩如何?成佛又如何?你只是為心魔所惑,你自己明心見性,哪裏有菩薩的半分慈悲?”

然則,無論她說什麽,他都不曾回頭。這一刻,心頭悲痛、害怕、惘然剎那湧上心頭,絕塵木然而立,看着他一步一步遠離,走出自己的視線,走出自己的生命。

“智空,你忘記了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嗎?”絕塵不甘心,哀切地喚道。

蓮花開謝,智空步履悠然,連背影也妙相莊嚴。

絕塵得不到他的應答,面色一片慘白:“智空,你真的要我走?對不起,我方才只是驚怒交加,口不擇言……你別走,你聽我說啊!”

花落如雨,他的身影在菩提樹間時隐時現,慈悲且無情地遠去。

絕塵眸光突的一凝,淚珠也如雨下,喃喃自語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真的如此狠心……”絕塵定定地望着他,傷心欲絕:“智空,回頭……”

“……求你,回頭看我,回頭……”

“小和尚,不要這樣對我,求求你回頭……”

“……若我此生,因你而起心魔,你可能心安,可能?”

智空在菩提樹間的身影微微的一滞,一顆菩提子落下,掉落在他的肩上,然後落入他結着蓮印的掌心。

“小和尚,你可曾有過後悔?”絕塵眸中淚水已流盡,原本凄楚的眸光漸漸黯淡,死寂。她望着菩提樹間的背影,再無力說些什麽,決絕地轉身,然後朝山下走去。直到現在她才發現,空桑山真的很高,很高!臺階實在太長,太長!仿佛她此生,此世,用盡所有的力氣都走不到盡頭,回不到百花谷了……

于此同時,智空足踏蓮花,一步一步,消失在林間。

渾渾噩噩,失魂落魄,腦海中一片空白,她只機械挪動着雙腳,往前走去。直到再也沒有力氣擡腳,她便靜靜地抱劍而立。耳邊除了風聲蕭蕭,白雪簌簌,天地間竟如此安靜……風夾着雪花吹動她一頭烏發,頭上是蒼天,腳下是深淵。

姥姥,原來世間真的有一個人,為了他哭,為了他笑。我在他眸子中映射出我的影子時,我才知道縱然飛升成仙,也不敵他眉間的匆匆一瞥……

他能令我我心動,直到現在,我也依然為他心動……您說過的,這便是愛,是超越了生死和倫常的。可是,您一定不知道,這愛,卻不能換得他一次回眸……她嘴角漾起一絲冷漠譏诮的慘淡笑容。

姥姥,我不明白,這世上為何要有人,有妖?為何,又有菩薩,有佛……要有妖佛殊途……佛在高處望着芸芸衆生喜怒哀樂,卻不點化,是慈悲,還是殘忍……

姥姥,絕塵好辛苦……心好痛……

姥姥,原來越是美好的東西,越抓不住……

智空,我寧願你永遠只是那個小和尚……

智空,我曾與佛許願,只要你平安,我願絕世世輪回,此生業滿,魂飛魄散也心甘情願……你既然已平安喜樂,那麽,便是我還願的時候了……

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擡起步子,身子下一瞬騰空。風獵獵吹動她的發絲和緋紅衫裙,憑虛禦風,此情此情便如當日他送她回百花谷前,隔着佛杖帶着她淩風而行。眉間舒展,嘴角輕揚,她閉上了眼睛。

智空......此生此世,來生來世,永生永世,你我都不要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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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相逢應不識(四)

仿佛沉睡了很久,當我醒來時已在一雙手中。那手溫暖,安全。

隐約覺得身邊還有許多我這樣的珠子,我們每日在那雙手中一枚枚被那溫潤的指間拂過,“玲玲”作響,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

每當那雙慈悲的手拂過我,便有一縷如玉般純澈的氣澤渡到我身上。于是,某年某月某日,當又一縷晶瑩的靈氣注入我的身體,我身上立時迸射出瑩白的光芒。

于是,我有了六識中的眼識。我睜開眼時,第一眼便瞧見了他,那雙手的主人,一位大慈大悲的菩薩。而我身邊的珠子,其實是一百并七枚菩提子。而我,則是一顆剔透玲珑的石子,夾雜在菩薩手中的一串菩提子當中,尤為惹眼。

彼時,菩薩正垂首慈和地注視着我,狹長的眉眼裏,有着我看不懂的光芒。

日子仍如流水,我靜靜地看着菩薩每日翕合着好看的唇角念叨着什麽,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菩薩在誦經。他沒吐出一個字,手指便緩緩拂過串珠上的菩提子,然後那慈悲的指腹又從我身上摩挲而過。然後,一縷溫婉浩然的靈氣便渡到我體內。也是後來,我才明白,那靈氣乃是佛宗最神聖的金色佛光。

高高的殿宇裏,總彌漫着煙煴的煙霧,菩薩在這霧霭中時隐時現。每當他注視着我的時候,總會微微眯起那雙狹長的眸子。更多的時候,他虛虛阖着雙目,臉上是無悲無喜。我總好奇地望着他,不知為何,我始終覺得菩薩仿佛很不快樂。

什麽是快樂?我也不明白,只是心裏突然冒出了這個想法。

又有許多年過去了,我在菩薩手中漸漸六根通融。身上除了瑩白的光芒,又添了五彩。在赭石色的菩提子中,光華爍然。

我問菩薩:“這裏是哪兒?”

菩薩愛憐地看着我,說這裏是空桑山。

我心裏有莫名的悲傷,喃喃道:“空桑山?我不喜歡。”

菩薩撚着菩提的手指一頓,然後說:“我帶你離開罷。”

他緩緩推開了塵封的殿門,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外面的天地如此美麗,清風、鳥鳴、菩提、明媚的光芒……我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氣,耳聞得清幽的梵唱,沐浴着溫暖的陽光,我甚是開心,身子陡然灼灼生華。

“癡兒,癡兒啊……”

我轉眼發現,殿外青石階前,每一株菩提樹都站着一個同菩薩般打扮的人,他們雙手合十,垂目誦經。原來,那些梵唱正是出自他們口中。

說話的乃是一位圓滿覺悟的佛。他們敬語稱他宗主。

佛宣了一聲佛號,淡淡道:“自覺者見思煩惱斷,覺他者能兼斷塵沙,自行化他。為何這‘根本無明’你終不得悟?”

菩薩低眉不語。

佛又道:“你生來有如來智慧德相,但因妄想、執著,而不能證得本有之如來智慧德相。智空,放下罷……”

我此時才知,原來菩薩法號智空,但我仍喜歡喚他菩薩。

菩薩深深一揖:“阿彌陀佛。”便踏着明滅變幻的青蓮飄然下山。

于是我們離開了那座有着不盡殿宇和菩提樹的地方,身後是肅穆沉重的聲聲鐘鼓梵唱。

我睜大眼睛,忙碌地望着身邊的一切。聞着他身上淡淡的幽香,同看明月繁星,日出日落。看着人世間,一天又一天。看着芸芸衆生一次次輪回重複着前世的故事。

我看着這些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便十分難過。每每這時,菩薩總對我淺笑,然後靜靜地宣號,我也随着他宣號。心境乍然平和,無喜無憂。

随着意識的強大,終有一日,即便我随着菩薩幾番宣號,仍不能滌除心中的悲哀,我便問菩薩,為什麽我佛宣稱能普度衆生,為何卻不将終生自大喜大悲中解脫了去?

他輕輕合眼說:“萬法皆緣,因果相報。沒有提起,何來放下。每一個生靈,若非一番寒徹骨,哪來頓悟和解脫……”

我似懂非懂。

而此時,菩薩便會入定般的沉默,或者輕輕地嘆息,然後我便在他的手中轉動起來。

寒暑經年,春秋易逝。随着菩薩的腳步,我看遍了人間百态,賞遍了夏荷冬雪。然而,我卻不喜歡荷花,不喜歡雪,正如我不喜歡他腳下的青蓮。沒有緣由。

我漸漸能脫了木石真身,幻化成人,只是不能長久,每月裏只有月圓之夜的半個時辰能成形。

當他第一眼看見我的模樣,向來慈悲平和的眸子裏,又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光芒。彼時,我的心禁不住的一痛。

我臨水自照,太湖如鏡,映照出一個人,雖然只有八、九歲光景,卻有着清麗面容的脫俗的女孩。只是,她卻有着一頭白發。

我很好奇:“這便是我麽?”

菩薩掬水,攪碎了一池靜谧,我映照在湖面的模樣也随着漣漪碎成細細波紋。他愛憐地說:“是你,也不是你。”

菩薩說我原本有些渾濁,因而修成人形後便有夭折之象。猶記得幾回,他抱着幻滅不定的我,将畢生佛光渡化到我體內。幾番滄海桑田,我已能脫去原形,也不再動不動便氣澤混亂。

菩薩卻不如原來。他足下青蓮不知何時再沒出現過,身上原本清雅的幽香轉而渾濁,纖塵不染的佛衣染了污垢。

不變的是,他總是愛憐地望着我,那雙眸子越來越長時間地投注在我身上,其中的光芒,仍是我看不明白的。

一日,菩薩握住我的手,輕輕淺淺地對着我笑。那是我第一回看見他笑,完全沒有了菩薩俯視衆生時的高遠。仿佛,仿佛是塵世間普通男子,對着心愛姑娘會心一抿唇角。我見得多了,福至心靈驟然通竅。原來,那數度出現在他眸中的光芒,有着深深的愛憐、欣慰和不舍。

他将我化作原形捧在掌中,然後送我入了紅塵。最後一眼,我望着他在金色的蓮光中,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玄衣,墨發,微微眯起的狹長雙眼。他對我微微一笑,身後,是一臉慈悲寶相的佛。

隐隐有佛的聲音傳來:“癡兒,癡兒,這兩個癡兒……”

……

我叫卿絕塵。出生在東方一個貧窮落後的小村中,生來一頭白發。他們說白發是很不祥的象徵,大家都害怕我,說我是妖孽。我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只在村子邊上有一間低矮的茅屋。

有一年發大水,村子被淹沒了。因為我的茅屋依山而建,地勢較之村子裏其他屋舍高了些,幸免于難。大家擠在我的茅屋裏,望着跪在地上的我,說是因為我這個一頭白發的妖孽引來了上蒼的責罰。

我被趕出了茅屋,趕出了村子。

我沒有哭。

心底冒出一句佛偈:怒為萬障之根,忍為百富之首。

其實,我心裏常有這樣的佛經不經意間冒出來,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何。仿佛這些經書如烙印般與我神魂相契。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我在赤水邊醒來時,遇到了一個月白法袍的神仙,便是昆侖丘的掌門夢無痕。到了後來,我才自姐姐那裏得知,其實那并不是掌門本人。而是大長老幻化了掌門的模樣,替他行走仙道。

因掌門,輕易出不得昆侖丘的。要想出去,必要付出慘淡的代價。後來的後來,我看見掌門出了昆侖丘的。一次是去升洲城外的山嶺,一次是去蜀山。

兩回,都與姐姐有關。

你要問姐姐是誰麽?她就是姐姐。

初始,在昆侖丘大家叫她楚天歌。我卻知道掌門不知道如何叫她,大師兄風皓庭叫她阿九,二師兄裴流觞卻喚他歌兒,匡逸辰師侄叫她小師姑,而我,叫她姐姐。

十多年後,大家叫她妖狐、魔狐、孽畜。掌門還是不知道如何叫她,大師兄仍叫她阿九,二師兄仍喚她歌兒,逸辰師侄叫她小師姑,而我,還叫她姐姐。

姐姐是個很奇怪的人。

她心底善良,常給我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有時候是一柄仙劍,有時候是些仙丹靈露,甚至是些連師尊那仙藥圃裏都不曾見過的仙草瓊花。她說那是一位老爺爺送的,不過,我從未見過這麽一位老爺爺。

她老愛逗我,但是只要我露出自怨自艾的模樣,她就丢盔棄甲很快投降了。遇到林師姐和珺瑤師姐這樣的人挑釁時,她就會變成一只刺猬,刺傷別人的同時又害得自己傷痕累累。

然則,姐姐又是極為堅韌的一個人。當年她桃源的親人一夕形神俱滅,她怕我們擔心,就一直裝作看開了,暗地裏卻傷心落淚。那時她不知道為何,總跟不上同門的進境,大家都笑話她,她卻沒有放棄。在二師兄單獨教導下,竟比我們修為更深。

我知道,姐姐定然吃了不少苦頭。

好在上至掌門,下至堯光山的醉清風、匡逸辰等都明裏暗裏護着她,即便如五師兄也悄悄地幫着她。

說到五師兄,呵呵,便是“驚豔我昆侖丘、風流我修仙界、鬓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的蒼茗軒?!”

五師兄常這樣介紹自己。我覺得很有趣。

五師兄乃是“昆侖三傑”之一。在同門口耳相傳中,他的經歷頗有些傳奇色彩。據說他乃是一介孤兒,被一寶剎主持自獸穴中拾得。天生與佛有緣,還曾被內定為佛宗宗主之選。只不知為何,後來被逐出寶剎,驅離了佛門。而後入了昆侖丘拜在馳名長老門下。

五師兄和姐姐一般,喜歡我釀的桃花釀。說比六長老酒窖裏的桂花釀更勝一籌。六長老是我的師尊,對煉藥培丹甚為精通。我所有的法門仙訣都是他老人家教授的……只是,他老人家卻被鬼王和陽和八部天龍所滅,此乃後話。

五師兄雖發誓不再動佛功,卻因我而棄諾。

那年乃是多事之秋。姐姐的身份曝露,引來天下仙道口誅筆伐甚而齊齊聚集昆侖丘,逼迫掌門和長老們滅了她。

當我瞧見姐姐被綁在誅仙柱上受荒火雷擊并紅蓮業火炙燒時,腦中一片空白。等我回過神時,已撲到誅仙柱上将姐姐緊緊抱在懷中。

那些道貌岸然的仙人,全沒有一絲悲憫之心。姐姐是妖狐也好,魔狐也罷,她手上從未沾過一縷血腥。他們卻将她逼得要入魔!

剎那間,腦中閃現出一尊慈悲菩薩相,我忍不住随着他宣號:“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我将體內所有的靈力渡給姐姐,希望她能明心見性靈臺清醒,我懇求她朝着光明的方向走,不要入魔……原本姐姐魔氣收斂了,奈何功虧一篑。

後來我便失去了意識。

等再次睜開眼時,便是五師兄守着我。他用了佛門秘法祛除了我體內纏綿的魔氣,而後又一直照顧我,直到我大好。

我感佩在心,不敢或忘。

知道他好酒,便窮了心思釀出更妙的酒來,博他一笑。看着他開心,我也就開心了。這樣也稍稍能緩解我找不到姐姐的痛苦。

姐姐,姐姐你在哪兒呢?同門當日的事情大都不願提及,還是五師兄告訴我,姐姐被一只火鳳救走了。他說二師兄告訴他和大師兄的,那火鳳是姐姐的奇獸,會保護她,讓我們都不必憂心。

話雖如此,我卻發現大師兄、二師兄、逸辰師侄,甚至掌門臉上都沒有了笑容。我幾次去堯光山孤山照料姐姐的桃林,都碰見二師兄醉倒在桃花林裏。那酒我卻沒見識過,隐隐覺得除了天上宮闕,塵世間怕沒人能釀出如此玉液瓊漿。

我十分心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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