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仙劍蹴鞠 (13)
這酒的秘方,想同二師兄讨來,也釀一些給五師兄喝。只是二師兄常日不在山中,似乎很忙的樣子。即便偶爾在山裏,也是忙着督促弟子修習,或者替林師姐療傷。但凡在姐姐的桃林,必是酩酊大醉。
待得後來,五師兄卻不讓我去桃林了,說把這片天地還給二師兄。當日五師兄牽着我的手離開孤山,我忍不住回望漫天粉紅中那一襲蕭瑟的青衫。二師兄雖然淡淡地笑着,卻讓我感到一種牽動肺腑的悲傷。
那種悲傷,在他弟子面前,在那個我很讨厭的林師姐面前,都不曾顯露過。我想,只有姐姐,才能擁有的吧。
“我好羨慕姐姐……”彼時,五師兄送我回師尊所在的上三界琅琊山,我喃喃念叨。
五師兄屈指彈了彈我的額角,桃花眼眨了眨:“我家小師妹懷春咯!”我氣得要打他,奈何周身除了丹藥便沒了旁的東西。羞憤之下長幼尊卑全袍子腦後,抄手便将一粒粒新練成的仙丹砸向他。
他一一招到手中,“嘎嘣嘎嘣”跟吃糖豆一般全數吞了下去,末了還咂咂嘴:“這顆味道不錯,嗯,這一枚火候不足……”
我便跺腳道:“那全是毒藥!”
沒想到五師兄聽了面色大變,竟真的痛苦萬分地彎下腰,口中溢出破碎的呻吟,臉色煞白,額上因痛苦而浮上一層薄汗。我急了,忘記自己親手煉制的乃是靈丹仙露,瞬移過去便去搭脈,帶着哭腔道:“五師兄,你怎麽了?我……我沒有想過要害你的,嗚嗚嗚……五師兄,你別吓我啊……”
結果,下一瞬,他卻哈哈大笑直起身子,将我的臉捧着掌心捏來揉去,其時,我方知道上了當。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臉,一時忘記了周圍的一切。連他何時替我擦去淚水,又深深望着我,我都不知道。
良久,他一聲輕嘆驚醒了我,我頓時紅了臉頰,飛一般地逃回了琅琊,幾個月不敢出門,連采藥也拜托楮師兄。
夜裏輾轉難眠,總會一遍又一遍回想起他那句話:“小師妹,往後你的酒只能給我喝……不然,師兄我便咒你釀的酒便壇壇如醋酸不可聞……而我,便只能吃醋了……”
☆、紅塵婆娑
虛無浩浩,纖雲弄巧,月白風清。
平整寬闊的青石板道路,修葺一新的竹籬茅舍,參天遒勁的古木,房前屋後、山腰河畔,一叢叢一樹樹桃花開得正熱鬧。灑金碧桃雪白微帶紅絲,重瓣桃紅層層堆绛,千葉深紅鴛鴦桃合歡簪粉香豔绮麗……原來人間也有仙品!這些除了在昆侖丘裏見過,便只開在道藏裏的桃花,竟趕趟兒似地齊聚一堂,将桃源渲染得直似人間仙境。
阿九松開二師兄的手,徜徉在花海中,旋轉,輕嘆,銀鈴聲聲:“二師兄,桃源好美!”花枝受了她靈氣牽引,花瓣分墜如雨,輕輕飄浮在她周圍,随着她旋轉而旋轉。人面桃花,笑靥無暇,嫣然而笑。裴流觞不禁心旌搖蕩,目眩神迷。只一擡眼,瞬間已成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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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二師兄,我頭好暈......呵呵......”與花瓣嬉戲的阿九,回首嬌憨地沖他傻笑。紅袖半卷,那些花瓣便如月光灑得兩人滿身。
月色下,裴流觞長臂舒展,攬過因旋轉而微微頭暈的阿九。垂首靜靜瞧着她,嘴角揚起一絲笑紋,溫潤道:“歌兒,喜歡嗎?”
阿九腦中不甚清明,觸目所及便是一片模糊的粉紅雪白。她依着裴流觞軟軟道:“二師兄,我心裏喜歡的緊。我……我想笑,又想哭……”說着眼淚便簌簌落下,“二師兄,是你,對不對?孤山桃源,家鄉桃林,都是你!二師兄你待阿九再好不過了……”轉身埋首,在他懷裏嗚嗚咽咽。
“傻丫頭,我只想讓你開心,不想卻惹你一臉淚水。”手掌輕輕拍撫着懷裏的淚人兒,仿佛那是一個受盡委屈的孩童。淺淺笑道,“回家吧,別驚動了此間的新主人們。”
幾聲犬吠,便有兩三家掌燈。原本洪伯伯家的門打開,一個年近不惑的男子瞧見他二人,熱情道:“兩位這是尋親訪友,還是過路借宿啊?”
裴流觞扶正阿九,還禮道:“深夜相擾,委實不該。我二人乃是楚家的,月下賞花不想驚動了小哥,還請原諒則個。”厚重而舒緩的聲音拽回了阿九神智,這些人……這些人是哪裏來的呀?聽口氣仿佛以主人自居,自己可不認識他。
那男子做恍然大悟狀,立刻行至院中,朝二人躬身一揖到底:“老丈、公子有禮了!兩位便是恩公!家鄉父老都感佩您的恩德,搬來了如此神仙地界。這麽兩年來衆鄉親一直想登門拜謝,奈何您房門深鎖。今日老天爺賜福,終讓我等得償所願瞻仰到了恩公尊容!您老還請屋裏喝杯水,且等我喚醒衆人,與您見禮!”說着便要出門。
老人擡手虛攔,撚須平和道:“區區小事,何足挂懷。小哥勿需勞動鄉親們。我祖孫二人歇上一宿,便會繼續雲游四方。況且我孫子喜靜,還要麻煩小哥別将見過我二人之事傳開。如此便感激不盡了。”
男子頗為遺憾,正當時,雲破月來花弄影,清輝灑下将那公子形容照得分明,男子不由面色驚豔:“小公子長得可真俊。”那男子了悟地啧啧嘆了一聲,“不知可有中意的姑娘,李家秀兒将将及笄,那叫一個水靈……”
老者連抽了抽,那小公子愣了愣,兩廂沉吟,那邊已經說到聘禮如何如何了。
“咳咳……”老者攏着嘴角咳了兩聲,一團和氣道:“多謝小哥美意,我這孫子乃是個……”
“乃是個斷袖。”阿九壓着嗓子插嘴道,“大哥,您貴庚?若是不嫌棄,小弟可否……嗯?”雙眼微挑,眼風斜飛,殷切地将他男子瞧着,跟風流昆侖丘的某個黑衣男耍寶時的形容相得益彰。
“啊?恩公,這個……小人……那個……”男子一張臉千裏冰封,嘴角凍得哆嗦了。
“咳咳,小哥留步,我二人這便回家了。”老者拉着那位公子便往楚家趕去,步履全不似他那般高齡應有的健步如飛。只是,那年近不惑的男子腦袋嗡嗡作響,一片混沌,哪裏還能正常運轉。
“斷袖?恩公的後代竟是個斷袖!蒼天啊,為何這般無常吶?”臉色竟跟山上雪般蒼白,痛心疾首莫過于此,“大熊,你要堅強。可不能讓旁的人瞧出端倪來,毀了恩公一世名聲。睡覺,睡一覺便忘了此事……”腳步虛浮轉身掩上房門。後來他一生受盡錐心之痛,每每思及恩公無後便是大恸,卻一直謹守誓言,實屬不易。
那老者拉着呵呵悶笑的小公子左轉右拐,不多時便到了楚家院外。門扉輕掩,階前無塵,想是常有人清掃。幾枝桃花斜出籬落,在春風裏顫動身姿,悄然飄下零落的花瓣,沾衣不墜。
小公子一拂面頰取下面具,轉眼變成一個窈窕少女,正是阿九。
“阿爹,哥哥……阿九回來啦。”嘴裏呓語着推開柴扉,屋子格局不曾大變,一間間推開又一間間掩上,最後進入她原先的小屋子。悵然若失地靠坐在榻上,眼裏滿是迷惘。
“歌兒,逝者已矣,憂思傷神。你便記着,終有一日,我們會替所有被妖殺的人,讨回公道。多想無益,早些歇下吧,再個把時辰我們便離開。”
阿九凄婉地笑笑:“二師兄,我沒事……你可不可以……變作我阿爹的模樣?”
他最是不能見她這副模樣,比中了妖毒更叫他痛苦。想遂她心願,又頗為無措:“這……我不曾見過伯父啊……”
“阿爹跟師尊一般高矮,也有一部胡須,常穿粗布的灰裳……”阿九絮絮念叨,臉上愈見安靜,“……小時候我淘氣崴了腳,阿爹便抱着我,一邊吼人,一邊搽藥酒,疼得我眼淚鼻涕淌了一臉……”
他輕舒雙臂攬過她的腦袋,讓她肩背靠在他胸前,便如抱着一個嬰孩,手輕輕拍着哄着,低沉的歌聲傳來,阿九耳中全是他胸口沉穩的心跳和磁性的嗓音,不多會兒便緩緩閉上了眼眸。
“二師兄。”
“嗯?”
“這樣很好。桃源村又回來了。謝謝你栽花種樹,重新修築房屋,最好的莫過又有人在這裏定居下來。這樣很好......”
“嗯。”
“那彩虹橋呢?二師兄沒有忘記吧。”
“跟過去一般光景。”
“我很開心......”
離開桃源數日後,兩人一路南行,一座稍具規模的城池遙遙在望。一路上,阿九鬧了幾番別扭,因裴流觞徑自挑些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前行,便讓她好生失望。
阿九如今十六,所到之處連三根手指頭便能數完——桃源、青石鎮、昆侖丘。是以,對凡塵俗世極是向往。然則每逢阿九哭喪着臉抗議,他便面無表情不複言語。若是她鬧騰得太過,他也四兩撥千斤說現如今塵世裏好些修煉的不循正道,盡劍走偏鋒。
有個把更是喜歡采陰補陽,唔,師兄後來又說是吸取他人靈氣為自己所用……總之就是她一個修為半吊子的狐貍精,極是容易因這些事情走失。為她安全計,方用心良苦棄了陽關道來走野地。
于是,阿九只好恹恹地跟着他一路披荊斬棘好不辛苦地歷練着,嘴裏嘟囔:“胡說一氣,不是還有師兄你在麽?說得那麽迂回不就是雙修麽?誰不曉得啊?雙修是那麽容易的麽,問天羽說那可是技術活呢!等閑是個人便能成功的?板着臉我便不會笑話你孤陋寡聞麽?真是!”
而今,師兄竟肯犯險帶她入城,可想而知她雀躍得恨不能圍着他飄幾圈,道一聲:“孫兄,你真是太英明神武了!”出了村,她便仍戴了那面具。而裴流觞在她一路“裴公公”的敬語中,不得已換了一張面具。他入昆侖丘前足跡遍天下,自然知道所謂“公公”,并不單單與“婆婆”相論,更另有一番博大精深的內涵。
是以另取用了面具戴上,此番形容便是俗世裏的的游俠模樣,三尺青鋒在腰,錦繡乾坤在胸。這回看上去要順眼多了,雖不如他本來面目,卻亂有一番味道,陽剛與俊秀,強壯與優雅,勇猛和智巧在他身上竟是如此完美契合。
随着外形變化,他性格竟也迥乎不同。無論對敵人還是對自己,都帶着一股漫不經心的拽勁兒。只私下兩人相對,他才會原形畢露,仍是那個昆侖丘的二師兄,而不是如今嘴裏的義兄。
為行走方便,裴流觞替兩人拟了新的身份。她是弟弟趙乾,他是哥哥孫黎。說到底,不過是為避昆侖丘耳目罷了。當日,他思及此處,心中隐痛。
還沒進升洲城,阿九便被這山川形勝因由天子之氣的格局震撼了。幾年浸淫,也瞧得出個風水了。所謂鐘阜龍蟠,石頭虎踞,環繞升洲城數百裏的磚石城牆是為她所見過(道藏十二類裏)第一大城垣。城內四河流貫水陸四達,與城外護城河、近郊沛水相通。
街市縱橫,兩邊的屋宇鱗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腳店、肉鋪、廟宇、公廨等等。
做生意的商賈,看街景的士紳名媛,打馬揚鞭的官吏,叫賣的小販,身負背簍的行腳僧人……即便是酒樓中狂飲的、說書唱曲的也讓她瞧得津津有味。形形□□、三教九流簡直有些目不暇給。
阿九仿佛一尾游入海中的小蝦米,拉着裴流觞竄來竄去。店鋪裏的绫羅綢緞要摸一摸,香火紙馬拿在手裏瞧一瞧,路邊的糖人葫蘆串,都想轉一轉嘗一嘗,搞得裴流觞不住地與老板致歉。
這廂他還在“對不住”,那廂她又瞧上了大家眷屬所乘寶馬香車。他十分後悔自己心太軟啊心太軟,悔不該被她清澈的眸子惑住,帶她入城。
直逛到月上柳梢頭,阿九方興未艾。裴流觞只得好言相哄,說等定下住處,再帶她逛夜市,阿九方才乖順下來。
兩人不欲張揚,便略過奢華富麗的客棧,欲選處雅致的。許是升洲城東南形勝乃是通都大邑,這條街上的客棧各競豪奢,一路走來所遇客棧便不合他意。阿九走了半個時辰頗為不耐,嘟嘟囔囔道:“二師兄你真麻煩,還是讓我來選罷。”
裴流觞聞言失笑,倒是大方地點頭應允,低頭跟在她身後,思忖着事情。或許心中存了擔憂,眉宇間便不免多了些憂慮。一時周遭喧嘩退去,只餘心中清明。
阿九聞言,立時來了精神頭,一路品頭論足後站在一家客棧前不移步了。此間客棧披紅着翠極是明豔,最可心的卻是樓上樓下挂有紗幔,極盡飄逸。客棧裏人來人往好不熱鬧,美女姐姐侍候也周到細致。看來往投宿的人面帶酣暢淋漓的笑容,便知道被照顧得多麽舒坦了。
客棧內絲竹蕭鼓聲聲軟軟,有個嬌柔的嗓子正唱着:“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
阿九呵呵笑道:“損壞花草樹木,是不好。”
這時樓子又傳出一個慵懶的嗓音:“歡寝方濃,恨雞聲之斷愛;思憐未洽,嘆馬足以無情。使我勞心,因君減食:再期後會,以結齊眉......”
聽了兩遍阿九有些皺眉,一臉不敢茍同:“無論如何,‘減食’便不妥......”
正說着客棧裏湧出花團錦簇幾個姐姐,極是熱情地拉着兩人往裏去,一時間耳邊便響起來莺歌燕喃,鼻間盡是脂肪味道,阿九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
“公子,你盡欺負人。好久不來看奴家了,可想死奴家啦!”
“大爺,你可算來啦。你這沒心肝兒的,害牡丹好生挂念。”
“別拉,別拉呀......唉,我說這位姐姐,你扯我衣服作甚?”
......
裴流觞回過神來,便被眼前的陣仗驚了一驚,擡頭一掃迅速将她微敞的前襟掩好,拉了她便奪門而出。身後莺莺燕燕兀自挽留,直到兩人被人潮淹沒,方頓足長嘆。如此公子莫非乃是斷袖,自己姐妹竟将到嘴的嫩肉搞丢了,實在不能以常理論之。
走得遠了,裴流觞才将她放開,冷聲道:“那便是你選的客棧?那是客棧麽?”
阿九奇道:“這可奇哉怪也,那不是客棧是什麽?”
裴流觞噎了噎,拂袖道:“胡鬧,你就那麽随便讓人占了便宜去,還傻呵呵站着?”
“不過是拉拉手,扯了扯衣衫罷了......不都是女子麽?”
“閉嘴!”神色間大是惱怒,也不理會她當先走了。
阿九不免大為掃興,見他面色暗沉,只得乖乖跟上。
拐入另一條街,裴流觞便瞧見一家客棧大門前挂有兩串燈籠,上書“未晚先投二十八,雞鳴早看三十三”。阿九看得也是甚覺有趣,這客棧老板等閑也是修道之人?門口對聯言下之意敢情便是這天上二十八宿、仙界三十三天都乾坤大挪移到他家了。
掌櫃的跟六長老般心寬體泰,卻練就一雙火眼金睛,只一掃兩人氣度形容便心中有譜,滿臉堆笑:“二位客官,這是要打尖兒,還是住店吶?”
裴流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制住阿九穴位,方施施然拱手道:“我們住店,不知可有清淨院落?”
掌櫃的面有難色,搓搓手歉然道:“實在對不住,恰逢花朝之節,小店所有院子和天字房全住滿了。如今只剩下兩間空屋子,也是兩位客人臨時有事退出的,您看……”
裴流觞聞言微帶微笑:“原來是花神節啊,難怪城裏如此繁盛。那掌櫃的,可否讓在下先瞧一瞧房間如何?”
掌櫃的笑呵呵出了櫃臺,親自領路。這事原本也用不着他,只是眼前兩位公子氣度清華,令人一見便生好感,這才親力親為。一邊熱心地叨叨:“聽口音兩位公子不是本地人?”
裴流觞警告地瞪了阿九一眼方解開她禁制,示意她跟在身後。嘴裏卻不溫不火應着掌櫃的:“您老耳力介非常啊,我兄弟二人乃是自北邊而來。”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哇,今日乃是百花生辰,升洲城裏連着三日祭花神。 踏青、 賞紅 、裝獅花、放花神燈,熱鬧着呢!您二位要有雅興,趁此機會游賞一番……”
說話間便領着二人上了水榭,推開門側身道:“公子您請,不知您是否滿意。”
房間臨河而建,推窗便将小橋流水納入眼底,很是素雅清淨。裴流觞擡眼淡淡瞥了眼阿九,見她喜滋滋點頭,轉而對掌櫃道:“便定這間吧。”順手遞出定金。
掌櫃的恭敬地接了又道:“這位小公子是與您同住,還是住另一間呢?”
“同住吧,出門在外沒那麽多講究。保不住還有登門投宿的,便留下一間與人方便吧。”
掌櫃盛贊:“公子仁義。便請二位稍作休息,小兒随後便到,需要什麽盡管吩咐,小人不打擾了,這便告退。”退出去還不忘妥帖地掩上房門。
掌櫃一出門,阿九便蹦跳到他跟前,嘴裏“嗚嗚嗚”個不停。裴流觞總算肯正眼瞧她了,劍指一點,阿九啞穴甫一解開便連珠炮道:“二師兄,我要出去玩兒!”
裴流觞坐在案幾旁,輕飄飄“嗯”了一聲,随手布下結界。取出道藏三書置于案幾上。那玉簡一入眼,阿九臉上便垮了下來,期期艾艾裝可憐:“二師兄……不要吧!”
“參悟不透,今日夜裏你便睡地上。”
“一家人,何必分彼此喃?那床如此寬大,師兄你一個也躺不了,分一半給我如何?”
“我拒絕。”
“孫兄,這便是你不對了。在家靠父母出門靠兄弟,你何必如此悭吝呢?小弟身板兒小,奪不去你多少地盤兒……”
“趙弟,你諸多借口,便是說參悟不出三洞之‘洞真’部?”
“……差一絲絲。”
“那四輔之‘太玄’呢?”
“……差一星星。”
“那你晚上自個兒呆房間繼續參悟,為兄不打攪你修習了。”
“二~~~師~~~兄~~~”阿九軟趴趴跪坐在案幾前,那雙點漆眸子仿若最無害的小狗,熱情地将他望着,“我保證出門不亂跑,不然你用繩子拴住我?”
那雙狹長的丹鳳眼微微眯起,甚親厚道:“你說的哦。”左手自袖中伸出,便見一條紅繩在他瑩玉的指尖飄搖。
來真的?!她被迫抽搐着唇角乖乖伸出手來,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孫兄,到底誰才是正兒八經的狐貍啊!”
聞言,裴流觞唇邊浮現一縷極淡笑意,将紅繩一端系在阿九尾指上,另一端系在自己尾指上,一抖腕,紅繩便在阿九視線裏消失了。
“只要你離開我十步,便休想再多行一寸!”裴流觞俯身興致盎然地瞧着她。熱燙的呼吸,随着他言語噴在阿九臉上。
阿九見他這番做作,歪着腦袋征詢道:“孫兄,然則你也想占我便宜?”
作者有話要說:
☆、桃之夭夭
裴流觞聞言額角青筋歡快地抖了起來,默了半晌決意不與少根筋的人計較。又伸出修長的手指托起阿九的下颌,深邃的目光便如暖風熏得人沉醉而不自知,清俊的臉上滿溢着柔情。任誰被他這麽款款地望着,必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奈何,他面前的不是誰,乃是阿九。
他一番做作,阿九便疑惑地将手覆在他額頭:“二師兄,你有何不妥?”腦中念頭一盤旋猛地睜大眼睛道,“莫非是走火入魔了?”
瞧她一副着急模樣,他莞爾一笑,輕吐了兩個字“呆子”,是無奈,是寵溺,是無力。煙羅廣袖輕薄且富有垂墜感,她以手試額,那袖子便褪到小臂處,露出一截玉腕。粉致嫩白的色澤在他眼裏卻驚心動魄地晃眼起來,不由得眯了眯眼。暗香浮動,他眸色轉深,擡手握住覆于額間的柔胰。
“歌兒,我沒事。”不由靠近幾分,聲音也沉了下去。
沒事便好:“唔,現下你沒事,我卻有事了……”說罷稍稍往後仰了幾分,躲過他熾熱的氣息,甚妩媚地将他望着。
裴流觞聽她如此道來,心中一輕:好在不是截朽木!思及此溫聲相誘:“何事?”
阿九忸怩地蜷曲幾下被他捏得癢癢的指腹,嗫嚅:“二師兄,我想……”擡眼看看窗外夜色,轉臉道,“我想出去放花神燈。”
“……”果然,自己還是低估了她的傻氣,仍是一截爛木頭!
“二師兄,适才你不是在我手上栓了紅繩麽?我保證不亂跑。便是想亂跑不也拉不開多大距離呀!”末了還舉起那只被綁了紅繩的手晃晃。
裴流觞撫額片刻才鎮定下來,神色複雜地望着她無邪的雙眸欲言又止。歌兒,為何你還不懂我的心?我表現得還不夠?莫非一定要我說與你聽麽?難道你天生便少了情根?
她在一邊看得心驚肉跳,二師兄這是什麽表情,似乎比方才更痛苦的光景:“二師兄,不去便不去吧。那我呆房間裏研讀道藏……”心中凄苦,嘴角便耷拉下來。不過想放一回花神燈罷了,如此簡單的事也需考慮這麽久麽?自己平時可是很用功的呢,二師兄比師尊更霸道。想想又不甘,嘴裏弱弱地嘀咕道,“要是風哥哥在,一定會同意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焉焉的樣子,軟着嗓音道:“那便走罷。”
“……嘎?”阿九傻了,跟不上某人善變的節奏。
“不去算了……”
“去!當然去!二師兄你太好了。”
“比‘風哥哥’還好?”
“嘿嘿……”這能比麽?風哥哥人仿佛春風,二師兄你……乃是罡風。好在她還能分清輕重緩急,只敢在心裏慨嘆一番了事。
豈料他并不願就此作罷,臉色微沉,堅持道:“為何喚大師兄‘風哥哥’,卻叫旁人師兄、師姐?”
墨跡!阿九緊走幾步趕上他,笑靥淺淺道:“我喜歡吶!難不成山上不許這麽稱謂?”
“正是!”
“奇怪了,我一直這麽叫來着,也不見師尊訓斥呢?”阿九疑惑地仰着頭望他。
他眉梢微挑,眸中波光粼粼,笑容緩緩展開:“你若還想出去玩兒,便要聽我的。”
太過分了,這是擺明了威脅自己嘛!二師兄其人太不厚道了,不過——“二師兄,要不我也叫你裴哥哥?反正現下也只有你我二人……”
“哼!”
“那便‘流觞’?”
他沒有言語只斜睨了她一眼,出了客棧。
“阿流?阿觞?”
他忍無可忍轉身欲呵斥,不想阿九埋頭苦想,一不留神便闖進了他懷裏。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喃喃道:“這樹怎麽種到了大街上。”繞開他繼續前行。
“哎呀,我實在沒轍了。不然二師兄你說我如何叫你吧。咦,人呢?”擡頭張望,二師兄跑哪兒去了?
“我在這裏。”尾指一勾,阿九便滴溜溜打轉,待停下來一再擡眼便瞧見二師兄走了過來。走到近前手一伸,便将她的手包裹在掌中,“從前,你都叫‘觞哥’的。”
阿九聞言大笑:“二師兄你腦袋給天雷劈過了?我何時喚你做‘觞哥’過?”
是啊,何時?他糊塗了,方才腦子裏驀然閃過一聲似水清澈的聲音“觞哥,我便叫你‘觞哥’吧……”一時魔怔,便說了出來。
他掩飾的哼了一聲,目不斜視執了她的手繼續往前。
阿九瞥他變臉了,當下十分知情識趣回道:“‘觞哥’便‘觞哥’,那麽我是否能去放花神燈了?”
他不可置否的勾起一絲笑紋,領着她往人潮而去。
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萬紫千紅披錦繡,尚勞點綴賀花神。
早在花朝頭幾天,升洲城裏閨中女子便早早剪了五色彩缯粘花枝上,将自己畫閣、閨房妝成蒸霞五色,一夜之間芳菲盛開、綠枝紅葩。街市兩旁的樓宇欄杆之上也插滿莳花,彩帛紅紙等懸挂在花枝上。臘梅、山茶、水仙、探春、桃李、海棠、牡丹、芍藥、孿枝……滿園□□,霞光飛揚。
花神廟前,殺牲供果以祝神誕,或演戲文娛神,引得成群結隊的游客前來觀看。有好事者或擇園亭勝地展開 “鬥花會”、“撲蝶會”,更引來衆人目光。路邊有百姓采集百花和米一起搗碎蒸制成的“花神糕”,可以随意取用。
阿九駐足放“花神糕”的條案前,裴流觞便知她所想。瞧她祈求的眼神不由點了點頭,她便歡呼一聲跑了去,拈起一塊色澤粉紫的“花神糕”,便小口小口吃了起來。
“唔,阿……孫兄,你也嘗嘗。”說着便掰下一塊,拉着裴流觞的前襟迫使他彎下腰來,踮起腳尖湊到他嘴邊。
裴流觞墨玉般的眸子裏光亮一閃而逝,微啓薄唇将“花神糕”含入口中,舌尖一卷不經意掃過她指腹。
阿九被他舔得癢了,忙不疊收回手,呵呵笑道:“孫兄你屬狗的?”繼而便毫無所覺地拈起一塊送入自己嘴裏。
裴流觞瞧着她方才滑過自己舌尖的手指,正穿花似的往櫻唇送入“花神糕”,不由臉微微發紅。
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相見。
花朝節這三日,長處深閨的女子方能邁出家門,與意中人互贈花枝一同燃放花燈。也有不少鴛侶與這日情定三生,留下佳話。是以來往人群中,便有不少成雙入對的俊男美女,看得阿九不眨眼,嘴裏更是品頭論足。
此時又一對佳偶打眼前走過,阿九贊道:“哇,那位姑娘走起路來,真真是弱柳扶風,那腰肢細的很吶!”
那姑娘被個仙彰玉質的陌生男子盛贊,一時有些失措,紅暈滿頰嗔道:“公子......”佳人身側的男子見自己的意中人竟被調戲,等閑又是個長得賽過自己的人,便不幹了,挑眉便要上前理論。
裴流觞見勢不妙,拉她兀自一唱三嘆的糊塗蟲沒入人群。
行至麗水邊,便有許多賣花燈的。有點燃後升入空中的琉璃盞,也有放入河中的蓮花燈。天上人間交相輝映,歡聲笑語嘈嘈切切。置身其間,阿九不由得熏熏然了。
“孫兄,那邊有賣花燈的,我們去瞧瞧。”
裴流觞将她護在懷裏,以免來往人潮将她傷到。賣花燈的老板忙得很,周圍都是些賣花燈看花燈的年輕男女。
“孫兄,我要那盞!”裴流觞順着她手指方向看去,絲線上挂着一盞桃花燈,造型巧奪天工極盡妍态,用色也大膽明麗。
他溫潤地低首:“喜歡?”
阿九忙不疊點頭:“嗯嗯!”
他轉而向老板道:“老丈,這花燈我們要了。”一手遞過去銀子。
那老板瞧瞧客人所指的花燈,笑呵呵地道:“公子,這盞‘桃夭’不賣的,您只需得了紅顏知己一個香吻,便能拿走。”
難怪“桃夭”雖絢麗卻無人問津,在這民風不甚開放的凡俗塵世,這樣大膽到驚世駭俗的行徑,即便是已婚男女也是不敢的。
“這麽簡單?”阿九笑眯了月牙眸,拉下裴流觞便在他臉頰上啜了一下,頃刻間又推開他,“老板,給我們吧!”小手伸到了花燈主人的眼皮下。
四下霎時間一片寧靜,遠處喧嘩傳來,更增詭異氣氛。裴流觞便如木頭般杵在那裏一動不動,霜打雷劈般睜圓了眼,直愣愣地站着。忽而,人群又沸騰了。
“啊,段郎,你看!他們,他們……”
“啧啧,這回竟讓我瞧見了一回活生生的斷袖……”
“可惜,可惜!如此形容卻是個斷袖,實在是可惜啊!”
“蕭兄……便只有你藏着掖着,你瞧人家多大方呀!我們回去便同家裏人說開罷。”
“玉弟說的是……”
……
那老板活了六十載,第一次瞧見如此孟浪之人,等閑還是一對斷袖,不由呆了。裴流觞此時完全陷入了迷茫,狹長的眼眸蒙上了一層淡淡煙水之氣,臉頰邊不知何時染上了兩抹淡淡的粉色。
“老板,老板?”阿九在他眼前晃了晃,“給我那盞‘桃夭’呀!”
“呃……哦……”花燈老板夢游般取下‘桃夭’,放入阿九手中。
阿九提了等,喜滋滋地拉着一旁兀自發呆的裴流觞,便往高處走,想選個開闊地燃放桃夭。身後花燈老板搖頭囑咐道:“別忘了寫上公子的願望呀……”若邀天之幸,被花神瞧見了,指不定就撮合了你倆呢……
即便被人潮一擠,裴流觞仍不十分清醒,只覺一股甜如蜜的感覺自被她碰過的地方蔓延開去,竊喜不已。頰上那兩抹淡淡的粉色向着修長的脖頸肆虐而去……
便在此時,阿九湊到他耳邊輕聲道:“二師兄,我想去那上面放燈,”見他不言語,又湊近些,“二師兄,二師兄?”他身量本就颀長,她便只好又将他拉下來。
裴流觞恍惚中聽阿九着急地聲音,轉過臉,嘴唇便從翕和的櫻唇上滑過。
如遭雷擊!
“呃!”裴流觞大窘複大喜,那柔軟馥郁的感覺,便如六長老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