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仙劍蹴鞠 (22)
出之酒寡淡的味道不比清水好過多少。只因她日飲夜飲,居然不曾醉過。每回求醉而不得,便想掘出幾年前埋在桃樹下的幾壇子酒,心中暗忖:或許舊時的東西終究要美好些,譬如人,譬如酒。
然則,沒有工具的時候她總能在千萬棵桃樹中,一眼瞄到那棵刻有符號的樹幹。只要她一拿着玉鎬便找不到埋酒處了。次日在桃花堆裏醒來,又将玉鎬藏在殿裏某處。只是,無論藏多深,她總能找出來。日複一日,她便同自己玩兒着這個游戲。
孤山裏少有人來。大師兄很忙,時常出山去,數月不回那是常有的事。不過,只要他在山上,便會日日來孤山轉轉。有一回,她換了小卿用滴水雲紗做的衫子,把酒高歌時,垂墜感極強的袖子便滑下了小臂。
大師兄愣愣地望着她肘內的一朵殷紅桃花,愣了半晌便開始輕笑,繼而放聲大笑,最後便自言自語,雲:原來如此!二師弟,你果然是疼她的。那現如今又為何傷她的心,琵琶別抱?我不明白……既如此,我便不後退了……
大師兄不茍言笑時便是很耐看的,笑意迷漫眼角眉梢時,更是要人命。阿九一直很奇怪,為何那年自升洲城回山後,她便覺得天上地下只有一人的皮囊還有看頭。便是衣冠勝雪溫潤如玉的大師兄,也在眼裏平淡起來。不是說不好看,而是她眼裏已經容不下第二人了。
彼時,阿九也未曾明白大師兄的說什麽。她只知道,肘內這朵桃花不是個胎記,似乎是阿爹請紀大娘畫上去的。她洗過,擦過,奇怪的是這朵桃花硬是弄不掉。有一回她曾好奇地問過紀大娘,如何能讓它消失,紀大娘怎麽說來着?大意是“等歌兒有了好夫君,這桃花便從手臂上開到了你心裏,自然就瞧不見了。”
這事透着稀奇和古怪,她一直沒有弄明白,也沒機會弄明白了。
紅衣總喜歡來桃林玩兒,只是她仙齡幼小,過不得山外的罡風,只能央求大師兄每回來瞧小師姑的時候,抱她一道過來。紅衣天真爛漫的笑聲,總能讓孤山添上一絲生氣。而每回紅衣來,阿九便不會飲酒。到後來,小卿、問天羽、玉含婵等人過來時,都會去抱紅衣一道。連匡逸辰也如法炮制,搞得阿九很無奈。
二師兄很忙,每回來瞧她總在夜裏。只是,每回她要麽飲酒,要麽奏琴,幾乎不與他說話。
因她謹記着自己說過的話:“……二師兄,歌兒對不起你……若有來生……我,一定不讓自己遇見你,我會……離你遠遠的,讓你平平安安……”
當年二師兄在她懷裏睜開眼,她第一時間便劍指去查他的傷勢。因落得急了便帶了氣勁,沒想到手還未觸到他的手腕,便被一道浩然之氣彈開。
“護體龍氣?”她訝異地再試,彼時她瞧得仔細,她的手聚三成靈力點去,在離他手腕還有三寸之際,便被那道護體龍氣反彈開來。
其時,或許是瞧見她平安,他又閉眼睡去。
于是,她知道自己該離開了。天大地大,她又該往哪兒行去呢?她不敢看他黑漆漆的雙眸,撇開臉将他放在地上,然後提着扇子随意選了個方向,一步捱一步,緩緩離開。
其實,她一身內外傷勢早修複,完全可以瞬息萬裏之外。然則,那時節她仿佛忘記了這些本事,或許她只是貪戀這抽絲剝繭的淩遲,即便是痛,也盼望盡可能久地與他相處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不管心有多恸,淚有多涼。
彼時,掌門淡淡道:“楚天歌,裴流觞傷痕累累多半為你所累,你确定要在此時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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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背對着他們停下步子,隐忍道:“小女子乃一介妖孽,不便玷污了昆侖丘仙山福地的氣澤。裴仙長自有衆位仙長救治,我乃一只魔狐,所作所為有限,這便離開了。”
“他需要的不是我,也不是我們……”掌門那會兒緩緩道,“他只需要你。”
“小女子有諾在先,怕不能全仙長所願了。”說罷,舉步又行。
“是什麽諾言,比他性命還要緊?你只管走吧,只記得什麽時候回昆侖山替他上柱香。只是不曉得,到時候,你這柱香點得燃點不燃!”
有一種人死後不受香火,便是枉死不願投胎的。
阿九心思百轉,這步子便邁步動了。
掌門在她身後沉聲告誡在場的蒼銘軒、和陽、珺瑤和匡逸辰:“誰,要将她的身世說出去,昆侖丘必追回他(她)身上所有修為,逐出山去,永為我昆侖丘之敵!”她背對着衆人,瞧不見他們的神情如何,想必不大好看。
于是,她是妖孽是魔狐的事情,便被掌門強行遮掩下來。一行人還未到達昆侖丘,天上地下便傳出了妖魔鬼三族禍害逍遙派,杜撰“昆侖丘弟子是魔狐”之事妄圖離間仙道的消息。前者天下皆知,後者乃是昆侖丘掌門親筆傳信與衆仙山福地,衆人哀悼招搖山逍遙派滿門罹難之際,不由臭罵三族無恥之極!
于是,楚天歌仍舊是昆侖丘裏一個平凡的弟子。不平凡的是,她由昆侖丘裏模樣最好的仙子,淪為最醜的女子。
因為,她臉上有一道三寸長的猙獰傷疤,從眼下一直拖到下颌處。便如一條赤紅的蜈蚣盤踞在她臉上,乍一瞧去,極是駭人。
在仙界,便是活死人肉白骨的事也是稀松,要恢複她的容貌原本便算不得什麽大事。小卿和楮師炫配了許多藥,都被她扔了。她記得珺瑤曾口誅她“狐媚”、“煙視媚行”,便因她從前那張臉罷。那麽,毀掉這張臉,珺瑤師姐是不是就能平和看待她呢?她寧願被她叫做醜八怪,也不願意背上“妖媚惑衆”的牌子。
小卿他們拿她沒脾氣,只好随她去。卻一直不明白,她為何要堅持頂着這張破碎的臉。當然,也有明白的,只不過,他們不知出于何種緣由,都沒有勸過她。
她聽從掌門的回了昆侖丘,卻也記着當初的話。他來,她趕。久而久之,他還來,她卻停止了無用的驅離。只有喝酒,只有奏琴。她靈臺清明的時候,便會對自己說:“阿九,他早好齊全了,你該離開昆侖丘了……”一遍又一遍。
然則,這雙腿不知為何,就是邁步出去。
他的一雙眸子中裏多了溫柔也多了小心翼翼,間或還有些欲言又止,再有就是疲倦,深深的疲倦。
小卿曾唏噓:怎能不累呢,碧笙等幾位仙去的師姐、師兄門下之徒,全在二師伯的授意下,拜在了二師兄門下。她說,二師兄原本是不肯的,只不曉得為何後來的後來,二師兄還是點頭了。二師伯甚是欣慰。
他也曾在她睡得迷糊時來,從桃樹上将她抱回冰魄寒玉床。她現在即使不運功抵禦,也早不怕床上徹骨的寒冷了,因她的心比它更加冰涼。玄冰擱在寒玉上,誰又會比誰更冷呢?
他會在她的窗前撫琴,會在月下唱歌,來來回回唱的總是那首《若者》,據說這首歌是有來歷的。
阿九記得她與二師兄出了須彌界後,他雖然少言,卻不如今日的光景,現如今幾乎難得聽他說話了。便是說,也都是些模糊的自言自語,白白便宜了她的狐貍耳朵。只是說來說去,總那麽幾句:
“歌兒,三十年……天上一日人間三秋,我需要三年時間……你等着我……”
“……你跟我說說話好麽,歌兒?我許久不曾聽你說話了……”
“別喝了,你這是在懲罰我麽?”
“……歌兒,你安心。前車之鑒,我不會糊塗到再将那條路再走一回……”
……
作者有話要說: (~ o ~)~zZ
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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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最常的做作便是捏額角,或是深深地凝望着她。
匡逸辰說,二師伯自醒來後,形容氣度便與原本的模樣有些不同了。以前他便如雲崖上的一株青松,蒼翠繁盛,冷然孤寂,淡淡地沐風飲露,給人不可靠近的感覺。
他說現如今的二師伯一樣讓人只能仰望不能親近。不同之處,在于他渾身散發的那種雍容清貴,溫和中透着絕對的權威和俯視。清冷的眸子,除了望向小師姑時還有溫度,望着其餘人時,便只剩下莊嚴的波瀾不興的寶相。
他說,這樣的二師伯,讓人産生不了一絲違逆的念頭。連直眼瞧得久了,便是亵渎一般。如今的二師伯,只能仰視,便如面對諸神、諸帝君。
二師兄總在她不經意地時候嘆氣,是徒兒們不省心罷,又或者是林師姐又頑皮了。
阿九如今很能夠守個清規戒律。換做以前,林媚兒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在她嘴裏聽到“林師姐”三個字。但如今,阿九愈發乖巧了。但凡她去孤山,總能瞧見阿九忙前忙後照顧她,“林師姐”長“林師姐”短。她原本便與阿九投緣,此番更将她視作珺瑤之後最親密的朋友。
即便是她與二師兄最親密的事情,也事無巨細說與阿九聽,每回都能逗得阿九傻呵呵地笑一陣,有時候甚至會替她出主意,想些歪點子逗趣二師兄。
哦,忘了說,林師姐終于得償所願,住進了夢寐以求的大孤山。
這是師尊的意思。
那年回山後,昆侖丘上下莫不為林媚兒舍身成仁的崇高仙品所傾倒。因她的雙臂在“天一陣”中被相柳的“冷豔鋸”齊肩削去,而後又被妖魔鬼怪所啖,長老們便合力為她續了新的手臂。只是這新手臂便如一粒種子,要經過春種夏播才能秋收,是一件極為繁瑣又需謹慎的事。師尊曾言,在手臂長好之前,林師姐的心情和修養的居所等等尤為重要,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麻痹大意。
征詢過她的意願後,師尊便将她安排到了大孤山養傷。大孤山好哇,二師兄劫後靈力大增不日或許就能進入大羅金仙的境界,他最适合替林師姐療傷。因二師兄總歸是欠了林師姐好大一筆,此番也能還這人情十之一二,與日後修行渡劫大有裨益。
再則,大孤山有林師姐向往已久的四品仙草神花,無量天尊保佑,說不得還能如當日所言,在花海裏打個滾兒,與二師兄并躺着數星星。
于是,某日二師兄自山外回來時,便瞧見大孤山住下了一位嬌客。小卿說,二師兄原本不答應大孤山住人,便去請師尊從中斡旋。斡旋的最後,林師姐便在大孤山住下了,一住便是幾年,瞧着這情形,似乎還要繼續住下去。
于是,天上人間便又添了一個段子。
東海方諸山紫府東華帝君之女,為救思慕已久的同門師兄,降尊趨貴甘願以身為盾,擋下三族軍師相柳“冷豔鋸”,慘失雙臂。這個蕩氣回腸、動人心魂的話本子,昆侖丘弟子耳熟能詳,連山外也流傳出去許多版本。大抵便是仙子為愛赴死——情動九天沒死成,仙君劫後幡然頓悟濃情酬愛的故事。
于是,天上人間多少觊觎二師兄的仙子們,一邊拭淚一邊嗟嘆一邊忍痛慧劍斬情絲。總不好在一棵樹上吊死罷,天地仙君千千萬,不行咱就換。
這樣的傳說聽着聽着,阿九跟所有的人一樣,被感動得稀裏嘩啦。每回問天羽來看她,總會說起“時不我與”,若大師兄當初沒有帶他們去追空桑山的大師,她也是有機會成為這個“傳說”中的人物的,只可惜現如今只能臨淵慕魚啦!
回想起當年離開鳳嶺時,回首山上的劫後景致,她才知道自己的六九劫雷有多離譜。整個山嶺凹下去足有三四十丈,中間一柱擎天,便是幾人立足之地。方圓數裏的古木被燃燒殆盡,好在鳳嶺山環水繞,火勢不曾蔓延開去。裸露的岩石還冒着熱氣,正邪兩方殘餘的屍體都被轟成了劫灰。只十多枚玉石在塵埃裏悲傷地閃着微光,那是昆侖丘弟子的佩玉。
掌門不假手他人,一枚一枚拾起,細心擦拭後放好。那張如玉的臉上浮現出的悲憫神情,便如一記記重錘敲在她心坎兒上,發出“通通通……”的回響。
于是,阿九扯出一個難看的小臉,勸問天羽說,出場的未必有份兒,她與珺瑤當時不也在的麽?還不是一樣做了背景。與其留在那處做一棵樹一塊岩石,甚至是一塊僅剩下來的玉貔貅、玉天祿。還不如跟着你師尊禦劍游山玩水來得逍遙。
問天羽便哀嘆,難道說她作為一條龍便如此背時麽?不就是原身不是人嘛,有這麽大區別麽?阿九便續道:“是啊,有這麽大區別麽?”這話說到這份兒上,問天羽便知道自己該退散了,以往的經驗告訴她,小師姑又要發呆發怔喝寡酒了。
她這幾年未曾去過須彌界,怕只怕一旦出了這裏,再沒有勇氣回來了。近日夢回須彌界愈加頻繁,又是半夜醒來甚至分不清自己身處何方。于是便特別想念被軟禁在裏面的孔鳴,他早修成正果了吧。
沒有自己接引他是出不來的,這一回要是見了自己,指不定火氣有多大。說來委實也怨不得她,自他進化成火鳳後,那根本命金翎便不見了。她曾想,會否因為他進化的緣故,那根金翎便跟着涅槃消失了。于是他終于自由了,不用視她為主……這也當算作一件喜事吧。自己這個主人實在差勁,他跟着自己談不上什麽前途。
細細想來,自己對不住的人實在不少,死去的便說不清了,單單活着的,尤其對不住小卿。進山後,自己小災不斷大災綿綿,總是讓她提心吊膽照顧自己,那淚珠兒都能釀幾缸酒了,自己與她卻無絲毫照應。
這幾年她煉了好些丹藥,一心要除掉自己臉上的疤痕,為此辛苦進藥谷采集靈藥,險些為谷中護藥靈獸所傷,好在五師兄及時趕到……她不知道,自己的疤不在臉上,而在心裏。
若自己這麽一走,她不曉得要多傷心。然則,自己如何舍得讓她跟在身邊吃苦?她性子清澈純善,總是全心全意相信并依戀着自己這個不稱職的姐姐。自己不願也不敢想象,有一天當她知道自己的姐姐原本是一只魔狐後,那雙眼裏會出現的厭憎,她不敢試。
那麽過完今夜,便讓自己悄悄地消失吧。
今日乃是凡俗界裏的中元節,又稱鬼節。
裴流觞處理好案牍收在如意袋中,已是日落時分。出了正殿,又将結界加持一番,正準備離開大孤山,偏殿裏飛出一個人來,不由分說攀住了他的肩臂。
“二師兄,你又要出山?帶着我一起去吧,這裏好悶!”女子仰着臉,眸中閃動着滿心滿意的愛慕。
裴流觞不動聲色地拂下她的手,淡淡道:“師妹,現如今你的雙手已然大好,年前便說過你不必再呆在孤山了。”
林媚兒嬉笑着搖搖他的衣袖,愛嬌道:“二師兄,我不會打擾到你的,讓我住下來吧。你看,我從來不曾進過正殿擾你清修……”
裴流觞收回袖子看了她一眼,沒做聲。
林媚兒讪讪續道:“好吧好吧,我是去過好多回——不過,二師兄你不都下了禁制麽,我可是一回也沒進去過的。”眼珠一轉又道,“二師兄,你到底在正殿裏偷偷摸摸做什麽?連你那些便宜弟子都不讓進去?”
裴流觞皺了皺眉:“回你師尊哪兒去吧。”說罷不再看她,出了大孤山往昆侖丘外飛去。
在他身後,林媚兒了然道:“二師兄,你以為我不曉得,每日夜裏你都去了孤山麽?瞧你每眉頭不展的模樣,是天歌仍拿你做師尊看待吧?你以為每日渡我百年修為,便算兩清了?我的手臂長好了,你便再不欠我了?哪有這樣簡單的加減之說......”
她凄然的臉上閃過陰暗的神情,茫然望着殿外據說是他自阿修羅城移植來的蓮遠遠看去,雪白的花朵倒像是卷了千堆雪,上有有瑞祥之氣缭繞,傳聞能令觀者受福。她雙手合十猶如虔誠的信徒:若傳言當真,請賜予我勇氣和福瑞吧。
裴流觞取出青華給的玉符,意思意思,便出了強大的結界。不錯,他的封印解開後前因後果便想了個透徹。師尊當年只給他下了一道封印:她對他心生愛意之時便是他歸位之期。升洲城外鳳嶺上,她歷六九天劫後解開第二道情愛的封印,才明白他的情意。不早不晚的表白解開了他的枷鎖。
回山後,青華來過一次大孤山,道了聲“二哥,對不起”,便放下玉符走了。他原本想替青華療傷的,他拂袖婉拒了,意料之中的事情。往事他放下了,然則青華不僅負在身上,更甚者,還自己不斷加重。待手中事務稍輕,便去昆侖殿一趟吧。
然則,他卻滞留這一界數年不歸,連大哥為他而興的宴席也喚不回他。十二元士、雷公電母、三十六天、五帥四德、北極四聖這些年分管直轄各有長短。一朝聽聞帝闕龍吟之聲,便侯在宮外窮等,好在守宮的尚月仙官給擋回去了。
只是他們瞧不得他清閑,日日要送下案卷下來着他批複。按尚月的說法,見不着人,見見字也能聊慰相思。于是天地經緯、日月星辰、四時氣候,豐都冥府,大千世界之內、三界十方國土之中,上至衆仙爵位升降、星宿臨照、國土分野興亡的簿籍,中至國主賢臣王公太子一切衆生的更替限期,下至魚龍變化飛禽走獸改易身形、升沉的年月......都擺上了他的雲案!
他有些無可奈何,為了早日脫離苦海,又不得不仔細審閱衆将治理情況,以便選個合意的......
最讓他憂心的是禁在孤山上的她。那雙原本純澈簡單的眸子,一昔之間雲遮霧繞,再看不出本來面目。他也知道師尊讓林媚兒住進大孤山的用意,讓失去師尊的弟子拜在自己門下的用意。于是他索性将弟子們全招來大孤山同住着。
他何嘗不知那個傳的離譜的“傳說”?師尊真是用心良苦。于是,給林媚兒療傷、渡修為時便讓弟子們聚在一處。美其名曰觀摩學習,實乃瓜田李下為避嫌疑。他會對林師妹關懷備至,如此,他便不欠她了;如此,他便能安心同歌兒在一起了。只是那事,不能讓大哥、四妹及天宮衆将察覺,不能讓昆侖丘的任何人察覺!
讓他盼她想起往事,又希望她永遠失去那段不堪的記憶。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歌兒,我需要這段時間來安排......
思索間,來到了山腳一間普通的農家小院兒裏。瞧那竹籬茅舍的光景,才建成五六年的模樣。
結界一波動,院中有個仙官馬上起身,恭順地垂首:“帝君,您來了?”雙手捧起石桌上的卷軸呈上,“帝君,不知您何時回宮?玉帝為您置下洗塵宴您不參加,我們備下的酒,您總要喝一喝吧。”
裴流觞将厚厚的書帛玉簡收好,遞過去如意袋,終是受不了仙官流金铄石的熱切目光,神色不動道:“免了罷。”
“那……帝君,您不擔心蓮池裏的仙體被蟲蛀麽?現如今您這副肉身用着哪有仙體舒服,您回去換了……順道,順道見見底下的人也好……”仙官見帝君涼涼地望着自己胡說一氣不做聲,打了個哆嗦聲音便弱了下去。
“這麽些年沒我在,你們不容易。尚月,知會大家,我三年後便回去。”
“這昆侖丘裏到底住着哪位女神,讓帝君樂不思蜀了?”尚月說項失敗,便忍不住垂首嘀咕。他原也沒有指望帝君能答他,不料頭頂卻傳來帝君低啞沉緩的聲音:“你見過的。”
聞言尚月仙官睜大亮晶晶的眼睛,瞅着帝君:“呃,被我言中了?是……是玉帝家的婉華仙子?”言罷見帝君蹙眉,趕緊改口道,“莫非……是青丘的那位神女麽?”
然後他的嘴便何不攏了,因他瞧見歸位後便不茍言笑的帝君,竟然搖頭低笑了一聲,語氣轉柔:“回去罷。”身形一晃便消失了。
留下尚月獨自憑欄。
“怪不得……怪不得您老人家不回天庭,原來昆侖丘乃是個溫柔鄉。”
“那便雙雙回去不就好了,何苦害得我見日地跑上跑下啊?”
“不對,”尚月仙官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必是神女憶起當年的事來了!壞了,帝君您盤桓如許多日子不着宮,該不是搞不定吧!”
尚月為自己的洞若觀火很是自得,忘形了半晌又記起這委實沒有什麽好開心的。帝君一日拿不下神女,自己便得颠沛一日。旋即頹然捧心道:“看來轉世歷劫後,脾性都有轉折。想當年帝君何等溫厚親和,現如今卻跟九重天上的玉砌雕闌般自持冷然。自己好歹跟了他老人家那麽久,帝闕龍吟時我安撫好那些趕來的男男女女,巴巴尋來,也不曾得到帝君您一個溫軟的眼神。”
“想來神女也早改了過去溫順柔和的性子,變得跟……跟王母不相伯仲了罷。可嘆,可嘆!絕世佳人竟成河東獅吼,這是怎樣令人絕望的天道啊!”收拾收拾,招來祥雲跨着雙肩飛走了。
☆、蠢蠢欲動
落日熔金,孤山“桃源”燭火綽約。鬥轉星移十年彈指一揮間,正殿靜室一如既往地肅穆空曠。
“好了好了,魔狐姑娘,你現如今就要離開昆侖丘了,開心點吧,一步踏出便再不能回頭啦!別想那麽多了,幹正事兒罷!”
阿九取了筆墨,準備走之前給小卿留句話,以免小丫頭又涕淚稀裏嘩啦。
“這要如何寫啊!”
提筆半晌又不知如何落墨,雲案上藉以置筆的筆格早不知扔到了何處,阿九腕轉送力将筆簪在髻上,在靜室裏繞起了圈兒。
“唔,還是別寫了,直接走人……不好,小卿找不到我會傷心的。”那便還是與她說一下,要怎麽說呢?
“便說……說我想出山游歷去?那如何出得了昆侖丘的結界?搞不好小卿會以為師尊又将我派出去了,一定會去問師兄師姐歸期如何……那不露餡兒了?”上次她和二師兄的事情,師尊便對外聲稱他們出了天權禁林便閉關了。等到事情敗露,又說是他老人家派兩人秘密出山去了。
小卿要以為她此番仍舊是“秘密出山”,定然會去求證……到時候連累她便不好了。
“不然,直接給二師兄或者大師兄飛信,讓他倆轉告小卿?”阿九彎起眸子點點頭,“就這麽辦!”
回到雲案前找筆,卻遍尋不着。恰在此時,殿外響起扣環聲。
“糟了,定然又是二師兄來了。”阿九急急坐回蒲團,低咳兩聲将調子放得古井無波,“殿外何人?”
叩門之人聞言似乎頓了頓,方揚聲道:“小師妹,是我。漏夜打擾,不知可否方便?”
四師兄?阿九目露疑色:“四師兄麽?請進。”
殿門無聲無息地滑開又合上,幾息間靜室裏便多了一人。與仙道男子驚鴻游龍的飄逸不同,這是一張擱在人群裏便毫不起眼的大衆臉。他的身軀略顯消瘦,皮膚有些蒼白,那雙原本清涼的眼睛,泛着死灰色彩,讓人瞧了便生不祥之感。
阿九轉眼不敢多看,起身恭順地垂首:“不知四師兄深夜前來,有何見教?”
和陽微微嘆了口氣:“小師妹,你還不曾原諒我麽?”
阿九聞言不明所以地直起身将他望着:“四師兄,何出此言?”
“你心裏怨我也是理所應當……”和陽負手望着窗外的桃林,聲音苦澀低啞,“小師妹,當年升洲城外,我曾罵你讓你離開,實乃迫不得已。”
“四師兄,還提那些作甚?我并沒有放在心上……”阿九望着他在燭火中綽綽的背影,嘴角扯出一絲苦笑。
“要提的!”阿九一呆,手便落入四師兄掌中,“小師妹,我那日是想氣走你,以免掌門和長老們趕到之後,傷害與你……你明白麽?”和陽炯炯的眸子定定望着她。
阿九聞言完全呆住了。
“……不,你如何明白?你大約在心裏恨死我了,可是?”和陽落寞地松開她,轉身扶着窗棂,“小師妹,我帶你離開昆侖丘吧。我原指望掌門、長老們能念及舊情,略施懲戒便恢複你自由之身,沒想到……怪四師兄懦弱不敢違逆師門,然則,我如何忍心瞧你一生被囚禁于此?”
阿九終于明白,原來這個一直不曾踏足孤山的四師兄,對自己何等關懷。當日升洲城外,拼着自己誤會于他,也要求自己平安。她就說啊,四師兄一直是寬厚的,一直對自己都挺顧看,那日原本是演戲給大家瞧的,只為保全自己。
“四師兄,你對我真好……”阿九淚盈雙睫,臉上綻開如釋重負的微笑,“我在孤山很好的……真的!四師兄也知道我一向懶得很,現如今不用每日點卯修習,與我而言正好偷閑。倒是四師兄別為我犯險,我不想因自己的事情讓你為難,帶我離開的事情說過便罷……”
和陽聞言面色微微一變,垂下頭道:“小師妹是不相信四師兄能帶你平安出去麽?”
“不,不是的。”阿九着急地澄清,“我一向敬重四師兄,如何忍心因戴罪之身連累你?”
和陽手指顫抖了一下,旋即攏在袖中,轉身道:“那便聽師兄的。你去給掌門留信,便說不想讓師門蒙羞,自己離開了。餘下的事情,師兄來想辦法!”
阿九胸口抽痛,深吸了口氣仰望着這個總是一臉晴和的師兄,目中熱氣蒸騰,氤氲了視線,哽咽道:“四師兄,若掌門同長老知曉此事,你會被罰的。”
“我只擔心師妹一直囚困于此,會抑郁不歡而已。你我相知一場,蒙師妹不棄,搜羅好些古譜與我。雖然師妹總是輕描淡寫不提來處,然則我何嘗不知那些孤本得來不易。如今師兄用了十年的功夫,總算覓得一個安全的地方供你避難,便算酬你多年來的默默用心。”
阿九心裏一暖,坦率無邪的眸子滿是感動:“嗯,我這便寫。”
和陽遞出紙筆:“多謝師妹成全,和陽定會将師妹安全送出昆侖丘,任誰也找不到你。”
“師兄想到真周全,連紙筆都替我備好了。”阿九接過來,在心裏推敲了一番,便提筆留信。
和陽在她身後念頭百轉。師妹,別怪師兄。師兄也是無奈,我是逼不得已的。
人性本善?人性本惡?正道邪道修煉都是靠着心中的一個念頭:行善與為惡。只要念頭能順暢,每做成一件事就能功力大增,否則就會産生心魔。善者為惡會堕入魔道,惡者向善也會魔體受損魔功反噬。
天地二劫之時,他身為一族之王卻被昆侖丘幾位長老殺得肉身不保,連魂魄也如風中之燭,他為保性命只得金蠶脫殼遁走。而後自封元神奪舍一個凡界孩童之身,後入昆侖丘拜師,憑的是報仇雪恨的惡念。
然則元神被封後,他每日戰戰兢兢食不安寝不眠,終于熬到長老們推算弟子們命盤後,将那名孩童的魂魄滅了,頂着他的身份愈加謹慎地活着,連做夢也擔心自己呓語敗露身份,只得夜夜自點啞穴。
他與人為善卻小心保持着距離,生怕同門瞧出不妥。這種折磨,逼得他只能撫琴作畫聊以遣懷,即便是思念她過甚也只敢畫畫她的容貌轉而毀掉。
他羨慕這些正道天之驕子的清貴,憎恨昆侖丘三子的耀眼。所有的光芒都是他人的,所有的陰影都是他的,這些怨恨都滋養着他的元神修複。因為昆侖丘的修習跟他原本的修煉大相徑庭,非但不能令他功力大增,反而如火入油中,不斷吞噬着他的修為。于是如許歲月,他的功力毫無見長,只能暗地回複受損的元神。
日子久了,昆侖丘弟子們都知道他這個師兄(師弟)面上和和氣氣,卻不愛與人相交。于是便習慣了他獨來獨往,沒曾想有一人打破了他的平靜。中秋夜在谷中安慰喝醉的他,之後在每一回弟子聚會切磋時,便帶些孤本殘譜贈他。
可能曾經同是不得意的人,這讓和陽的心裏埋下了一絲善念,更對她存有極大的好感。待他有遭一日猛然發覺這絲善念,竟對他的修煉産生了阻礙,方才記起當年師尊對自己的訓示:修天道存惡念不得善終,修鬼道存善念萬劫不複!
于是他開始逃避她,甚至動了殺念。奈何她身邊每日有二師兄、大師兄護着,實在找不到萬無一失的時機。到後來他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