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仙劍蹴鞠 (35)
未免大哥他們責難你我偏頗,就要四個孩兒罷。一人一枚寶物,公平得很。”
匡芙一愣,繼而大窘。
“碰——啪——”半空中沖天而起焰火,将京師自薄暮中喚醒。今日乃是女帝與皇夫的正典,皇城內外洋溢着喜氣洋洋的氣氛,如同爛漫的春光般,絢麗,熱鬧,暖和,清新,充滿了希望。
裴流觞望着阿九嘴角噙着的笑意良久不散,柔和道:“可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嗯?”低柔的聲音,如歌盡桃花扇底風,暖暖地撥動阿九的心弦。
阿九面色赫然,回首望了望來路已是滿目雲卷雲舒,眼前仿佛還能看見匡芙和扶胥倆倆相望的身影。
“二師兄,終于能看到有情人結成眷屬,我方覺得‘原諒’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
“異日,若我做對不起歌兒的事,你會原諒我麽?”裴流觞也不管四人正禦風而行,将阿九從她駕下之雲上拉了過去。
阿九狡黠地偏過頭:“那要看是什麽事。”說罷,輕笑一聲足下發力,縱身躍到孔鳴和匡逸辰之間,回頭沖他吐舌頭。
裴流觞唯有苦笑。
“小狐貍,我們得去個不被打擾的地方,我思量一番,還是去須彌界好。”孔鳴順了順她被風舞得淩亂的頭發。
匡逸辰回想起昨夜匆匆來去的那個叫做尚月的紫薇帝君,心中不由也是一沉。
裴流觞趕上來附和道:“然也。歌兒進去後我再與你說明緣由。”
阿九望了望三人神色便曉得自己和匡芙在藍田陣時,他們必然遇到了棘手的事情。當下仙障一起籠罩四人心念一轉便将四人帶入了須彌界玉臺之上。
匡逸辰乃是第一回來,也只是好奇地四顧一番便将注意力放到了玉石房屋後的三人身上。裴流觞手掐仙訣招來混沌之氣幻做雲案,然後自袖中取出數種仙草碼開。
“歌兒,神龍鼎給我。你去裏間取些天香玉露、帝流漿。”阿九取出神龍鼎,轉身進屋子找玉瓶,一邊傳念與小光和小黑讓他們摘些鮮果放到墓室。
裴流觞一拂袖,四周混沌之氣凝成一圈方形石柱将四人和一張雲案封住,再将仙障加固,以免丹爐再下陷,因為要煉的丹藥事關鎮妖塔上數人的性命,當中便有風皓庭。
Advertisement
昨日與步六狐天對陣之時,為免殃及凡人匡逸辰全力結陣,在裴流觞和孔鳴各執神器的壓力下,步六狐天只得舍了凡胎肉身凝成人形,裴流觞眼疾手快将扶胥的肉身奪回。
彼時,天地之間驟然陰沉晦暗,原本的朗朗晴空在頃刻間抹去碧色,漆黑翻滾的雲霧遮蔽了整個天空,似乎立刻便要将地面壓覆吞噬。步六狐天斜睨着裴流觞,淡淡道:“紫薇帝君,別來無恙啊?”手下卻又疾又狠,仿佛與裴流觞有不共戴天的宿仇。
裴流觞劍指蒼穹,冷然道:“在下已卸去虛職,如今乃是閑人一個。”
“卸去紫薇帝君的尊崇?哈哈哈,可笑!休得巧言令色,當年你舍不得,如今倒大徹大悟了?你們均是追名逐利的一丘之貉。”說罷虛言瞟了瞟孔鳴,冷冷道,“為何要管這些身外事,我曾告誡爾等退隐三界!既配不上她,便死去吧!”
步六狐天閉閉眼,強自壓下心竅中另一股蘇醒的魂魄,冷豔鋸咆哮一聲飛了出去。一邊暗咒:你就這麽迫不及待麽?連白日也能出現了,可嘆自己心願未了便要被天妖吞噬了麽?心中另一個魔詭的嘲諷響起:“懦夫!那可是你仇人,羅裏羅嗦,下不去手便讓我出來!”
孔鳴與裴流觞合力禦敵,昊天塔與崆峒印在兩人手中翻雲覆雨,與冷豔鋸上的盤古斧、伏羲琴和煉妖壺鬥法鬥陣鬥訣。緊要處,步六狐天卻幻形數次,忽而烏發淡墨青衫,忽而黑發玄衣,一如當日在裏蜀山時的情形。
裴流觞與孔鳴心有靈犀,知道必是他體內兩種氣息沖撞所致,原本陰陽交替晝夜分割時他才會出現如斯狀況,看來步六狐天的修行出了極大的岔子。趁他病,要他命。步六狐天終不敵兩人合力,魔器尚未全部收回便遁走了,于是伏羲琴便落入了孔鳴手中。只是因被步六狐天煉化,需入瑤池泉心洗髓伐骨方能驅除魔氣。
便在當口,空中一道流星隕落,卻是尚月破空而來。見了裴流觞便恭順地拜了下去,裴流觞卻側身不再收禮:“尚月,如今你乃是尊及九天的紫薇帝君,不必再向我行禮了。派個人送下來便好了,你何必親自來一趟。”
尚月卻堅持一揖到底:“帝君折煞弟子了,尚月只是攝位,我等靜待您歸位。”
孔鳴丹鳳眼光芒閃了閃,昨夜聽他如是應答步六狐天以為不過笑談,今日方知他果真辭了紫薇帝君的尊榮。無事一身輕,這是做好了歸隐的準備麽?小狐貍,他果然愛你至深。你不願去天庭,他便連無上的尊位也棄之如敝履。
尚月恭順道:“這些是昨夜帝君吩咐下來的藥草玉露,天宮獨獨缺天仙玉露和帝流漿。按您的吩咐,十二元士與四方天王均一刻不離守在了神樹結界。尚雪探知昆侖丘裏也不甚太平,昆侖丘大弟子風皓庭已被魔神‘道心中魔’挂在了鎮妖塔。”
三人聞言不由大驚,魔神所下之毒天下間唯有神龍鼎的藥可解。藥一出,己方持有神龍鼎的事定然曝露,然則他們已顧不得了。這怕也在步六狐天的算計中吧。
好在裴流觞記得須彌界恰好存了天仙玉露和帝流漿,因而才有入須彌界的打算。
阿九聞說風皓庭的遭遇,心中一陣絞痛,她知道此刻二師兄煉丹關鍵時刻不能打擾,便悄聲縮在一角,靜靜等候。
裴流觞拾手抛出神龍鼎,一道金光射在鼎蓋上,低沉的轟鳴聲漸漸響起,他駕輕就熟地連噴幾口仙靈力,神龍鼎便開啓了。剎那間神龍鼎瞬間長到三丈高,耀出燦爛奪目的金光,在漫天劍光寶氣映襯下,丹臺內一片通明。紅光閃爍間熱浪奔湧而出,丹臺被一股巨大的熱流包裹起來。
裴流觞的手法已遠超三人見識,袖底風動,雲案上的材料一一飛入鼎中,在他的玄訣下分布鼎內。文武之火轉三昧真火,再入白火轉銀火,丹源神火越來越旺,散發的高熱将周圍的人和物都扭曲了。孔鳴等三人立時感到一陣窒息,彈指間将靈力提升數倍,已抵禦神器的威壓。
他一心二用随着爐火變幻,雲案消失了,适才舍下的結界動蕩起來。孔鳴羽扇翻飛接手禁制,阿九念動咒語嬌喝一聲“契!”十指間射出盈盈紫芒,将神龍鼎下的玉石加固。
匡逸辰知道憑自己的功力根本幫不上忙,只得焦急地看着衆人竭盡全力各顯神通,自己只能在一旁盡量不打擾到三人。
約摸十天後,丹爐自上盤旋起一條青白色的霧帶,相互盤旋纏繞如太極。丹心上的七個孔竅發出耀眼的七彩光華,悅耳的音聲中紅光閃動,一股沁人心脾的奇香撲面而來。孔鳴與阿九相視一笑喜盈眉梢。
神龍鼎外風雲變幻,随着裴流觞集丹的印訣一出,鼎身半透明間赤橙黃綠青藍紫不斷地變幻。最後一道印訣沒入神龍鼎,一陣天籁般悅耳的聲音中,七彩光華環繞着一枚丹室飛出鼎口。無數晶亮的光點夾雜在青色氣流噴入空中。
裴流觞抛出早備下的玉瓶将丹藥收入其中。小心撤了仙靈力,神龍鼎上火焰滅了又轉為原本的大小懸浮在空中,只是鼎身上神光閃動,怕得有些時辰才能冷卻。
“丹成,他們有救了。歌兒別慌,我們一定能救下大師兄。”說罷示意兩人出界,腳下卻是一踉跄。以大羅金仙的修為要開啓神龍鼎原本便是極為吃力的事,此刻腳下不由有些虛浮。
阿九将他拉住擡起眼睛定定将他望着,咬了咬唇:“二師兄,你要有事,我也會難過。”說罷取出玉液,傾身焦急地望着裴流觞的臉,湊到他灰白的唇邊,“等你恢複我們再出去。”
裴流觞雖是心懷萬壑氣折山河之人,見阿九面露憂色心中不由一蕩,就着她的手飲盡玉液,溫柔道:“你們也随我辛苦了十日,都打坐恢複會兒吧。”
孔鳴、匡逸辰聞言各自颔首,此時須彌界外不過才去了一個時辰,應該還來得及,兩人望了她們一眼各自結了仙障入定,消失在原地。
阿九卻賴在裴流觞身邊不肯走,裴流觞無計可施只得列迦起仙障将兩人罩住,玉臺上失去兩人蹤影。
“二師兄,入定罷。”
裴流觞溫潤地拂過她疲憊的容顏,柔和道:“歌兒,不必羨慕匡芙。待封印了魔神,我們也可以的。只是有件事情不太好辦……”
阿九見一向臨危不亂的二師兄蹙緊眉頭,便知他要說的事情必是棘手之極,一面伸手撫平他的眉心,一面問道:“什麽事?我可能搭上手?”
裴流觞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粲然一笑,阿九看在眼裏十分地要命,滿臉酡紅轉開臉。便聽裴流觞道:“此事唯有你能幫得上忙。我聽扶胥說因他們得了四件仙器,便要生四個孩兒一人一件。你想啊不提我有多少寶貝,只你這玉臺小屋中便有數不勝數的仙器,我倆要忙活到何時,才能人手一件?”
“呃……”阿九如遭雷擊愣了愣方回過神,“轟!”所有的血氣湧上臉頰,一張臉紅得要滴出血來。裴流觞低笑幾聲将她擁入懷中,他既敢在她面前無所顧忌,便是吃定她一旦害羞就不知如何是好。
歌兒你可知道,榮耀在你面前不抵眉間一笑,恩怨易了,柔情難抛。他深邃的深瞳再次移到阿九臉上,喃喃自語般的說了一句:“此去裏蜀山,我總有不好的感覺,我就要失去你了嗎?”只可惜,沉浸在幸福中的阿九并沒有聽到。
心如情牢,甜蜜嗜血燃燒。阿九只覺心如一汪清泉,柔波蕩漾。當日,他定是從自己的眼神裏讀出了心中所想,思及此不由将頭深深埋入他的懷裏。她知道二師兄一向不擅情話綿綿,一旦說出些什麽自己總難招架。
兩人相擁不語,各自想着心事,混沌之氣如波濤輕拍打着仙障。兩人仿佛所處乃是靜海孤舟,只覺清風明月,是非成敗轉頭虛幻成空,唯有彼此才是永恒的依靠。
“二師兄,此間事了,你最想去哪兒?”細如蚊蚋的聲音喚回裴流觞的神志。
“青丘。”裴流觞攬緊了她,“去青丘,我們一起。不過眼下,我卻得往天庭一趟。伏羲琴需得在瑤池泉心淨化。”
“那我與孔明在蜀山下那間醫館等你。”
“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視線。”
阿九直起身執拗道:“我可不去天庭。”
裴流觞沒言語,撐着額頭頂着她半晌,搖搖頭無可奈何道:“那便只有去青丘,除了天庭瑤池便只有那混沌靈泉可洗去琴上魔氣,歷時更短效果也更佳......”說到此處,不由頓了頓。裴流觞,你敢冒此大險麽?若她在靈泉便破了封印……別忘了,當日陛下正是将她封印入東皇鐘沉入了混沌靈泉!
“那去青丘!”阿九搖着他的手,“我聽過好幾回這名字了,好奇地很。昆侖丘最高的一處山便喚作青丘,可惜只有掌門住着旁人不敢越雷池半步。步六狐天和孔雀也提起過,二師兄我們去青丘。”
作者有話要說: 嗷嗷嗷~~~~二更。嘿嘿。
☆、撼世天劫(八)
匡逸辰望着消失在星空的兩人,修長挺拔的身形在夜空下看起來很寂寞。他回轉身便對上孔鳴憐憫的目光,面色微僵轉身往蜀山方向飛去。身後傳來孔鳴悠悠的勸告:“相信我,再往前一步就是深淵,停下罷。”
匡逸辰聞言胸口突然窒了一下,淡淡道:“我當時沒有想那麽多。”是啊,當年入門測試八千少年齊聚廣場上,她沒有打一聲招呼就闖進了視線。于是,他便習慣了在人群中搜尋她的身影,然後默默地望着她。
看着她在大師伯和二師伯,甚或掌門的呵護下慢慢長大,他只等着需要伸手的那一刻。上回天下各門派上昆侖丘欲正法她時,師尊略一提他便欣然領命。哪想到他們被暗算,她在昏迷中被扔到了廣場上……
匡逸辰閉了閉眼,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還有幾個時辰的空閑,我請你喝酒。”孔鳴踩着桃樹落在醫館後院,取了兩壇酒飄入桃林,眼見匡逸辰皺眉,拍拍身側:“來這邊坐,陪我賞月罷。”
匡逸辰依言坐下:“賞月尚可,至于喝酒,在下酒量太淺就不奉陪了。”
孔鳴不管三七二十一,扔了一壇過去,默默地拍開封泥,桃林裏頓時酒香四溢。閉眼深吸一口氣,陶醉道:“小狐貍也很喜歡這桃花釀。”說罷飲了一口。
匡逸辰原本望着夜空中的明月,聞言拍開封泥,舉到嘴邊抿了一口,辛辣的味道頓時嗆得他咳得滿臉通紅,眸子裏也濕潤了,愈發顯得修眉聯娟丹唇朗目。
孔鳴見狀哈哈大笑:“你是第一次喝酒?痛飲方得酣暢淋漓!”耳邊卻仿佛有人嬌嗔:“孔雀,你是夔牛麽?大口喝酒固然痛快,淺斟慢酌也有別樣滋味……”他猛地舉起酒壇仰頭灌下。
匡逸辰原本便不是造作之輩,哈哈大笑一聲,也仰頭灌下。孔鳴待他放下空壇,甚是欽佩地拍拍他的肩:“深藏不露啊你!”
匡逸辰豪氣地打了個酒咯,醉眼迷離地謙遜道:“孔兄過獎。”頭一歪,趴在石桌上人事不省。孔鳴愣了愣,繼而哈哈大笑,目光寂寞如雪。望着桃花逐風飛舞,清明的眼神也朦胧起來,就這麽一口接一口,一壇接一壇地喝着。
“孔雀,你是酒壇子麽?我便從未見你醉過。”小狐貍,你可知道,自遇見你,我便從未清醒過。原本他從不好酒,杯中物只會讓人的反應變得遲鈍。對于一個敵人比大荒的芨芨草還多的妖來說,稍微的恍惚都足以命喪他手。
然則,當他就着她的手喝過第一口酒後,他便愛上了這種纏綿噬骨的滋味。他知道,自己愛上桃花釀的那一剎那,心便再不自由。僅僅為她的驚鴻一瞥,她的一颦一笑,甚或是她惱羞成怒踢來的一腳,專撿臂膀內側擰他的爪子,都讓他覺得微醺。一邊自嘲一邊為她心動,心緒随着她的喜怒哀樂跌宕起伏。
玉石臺上晨光熹微時,四人商議如何行事時她一提,他好不拖泥帶水地取過玉瓶,叫上匡逸辰往蜀山而來。當日桃林一語成谶,他果然再無機會與她獨處了麽?他要她幸福圓滿,即便自己需要退後一步,十步,百步……
匡逸辰酒品甚好,既不笑罵歡歌,也不起舞弄清影,等閑連個呼嚕也沒有,只安安靜靜地趴着,夢中忘記了諸般煩惱連眉峰也舒展開了。
孔鳴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如何,今夜突然有了一試深淺的沖動。
孤單,是因為那個人在心裏。
寂寞,是因為那個人只能在心裏。
于是,低眉,斂目,徒留殘影描孤寂。
裴流觞望着去路上驟然現身的那襲淡墨青衫,反手将阿九環到身後。阿九自裴流觞身側望去,愣了一愣:“步六狐天?”
魔神步六狐天今日周身沒有一絲妖氣,朝陽在他身後升起,他整個人顯得幾分虛幻。狐貍面具下那雙原本冰冷孤傲的眼睛此刻比初陽更溫暖,清朗的眼底直似平靜的靈泉。
他望着兩人,水木清華般的嗓音仿佛弦歌:“不去天庭,你們是要回青丘麽?”
裴流觞溫然一笑:“正是。魔神要一同去麽?”
此人謀算不凡,推算出他們得了伏羲琴必設法洗去琴上魔氣。天上地下,他如何得知兩人會去青丘,這是,特特在此守株待兔呢!
步六狐天似乎嘆了口氣:“此生此身,不敢再做回青丘之想了......臘月三十乃是個黃道吉日,你們來裏蜀山時,替我帶一把青丘的泥土便好。”頓了頓,又續道,“要狐貍洞外那棵桃樹下的。”說罷廣袖一揮,裴流觞手中便多了兩件黑紫色的魔器。
“一并拿去罷。”說罷深深地将阿九望了半晌,轉身便走。
阿九只呆呆地望着步六狐天的背影,狐貍心驀地一陣酸楚,甩開裴流觞瞬移過去拉住他的袖子:“等等。你到底是誰?”
步六狐天頓住腳,側首憐愛地望着阿九,輕輕地拂開她,轉身不見。阿九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再望着方才魔神立身的那片浮雲,悵然若失。
“二師兄,為何我會覺得他是我十分親近之人……可是,我卻想不起來他究竟是誰?”眸中聚了水汽,抓着襟口的手青筋突兀,“怎麽辦,二師兄,我胸口堵得慌。仿佛,仿佛看見阿爹和哥哥們躺在桃源的血泊裏一般……”
她滿臉驚恐狀,便哭邊死命地搖頭,“不對,他是步六狐天,是魔神……”
裴流觞松開紫薇劍,執了她冰涼的手,俯下身與她平視:“歌兒,他不是步六狐天,他只是借用魔神肉身的一縷孤魂。”
“那他究竟是誰?他對我很好,就像是,像是……”
“親人。”
“對,就是這種感覺!可是,阿爹和哥哥們早沒了......”
“歌兒,要知道他是誰不急于一時。眼下最要緊的便是去青丘混沌靈泉,你看,”他将魔器呈上,“他送來了盤古斧和煉妖壺,我們不能枉費他一番風塵。”
“嗯。”阿九又望了望方才步六狐天遁走的那片浮雲,落寞道,“那我們趕緊。”
待兩人走得遠了,裴流觞不着痕跡地回首:你是老三天騁,還是老四天子?耳邊仿佛響起那人的聲音:“……臘月三十乃是個黃道吉日……狐貍洞外桃樹下……屆時,不要讓歌兒動手,你親自出訣封印魔神罷……”
歌兒,若真魔神體內那縷游魂的确便是他們其中一個,又在我手中魂飛湮滅,你怕是永不能釋懷吧?罷了,總好過你親自動手。
太陽星君行至中天,兩人便到了青丘地界。幾萬年不曾來過,氤氲纏繞的雲霭将山巒封得愈加厚實,聚靈入目也看不透這層飄渺的仙障。東皇鐘沉入了靈泉,這結界怕是東皇親自下的,等閑個人,是進不去的。
裴流觞正犯愁,卻聽阿九“咦”了一聲沖進仙障裏,他一急也沖了進去,卻在十步外堪堪停住了步子。
盈盈雲氣裏,一位清雅無塵、素袍玉簪的男子臨風望着遠處,聞得身後動靜驚喜地轉過身來,待看見了阿九,面上便顯出激動的神色來。
“天缳!我,我來瞧你了!你家真不好找啊,我......”
阿九一愣便被裴流觞環在臂間躲開了男子。
“大膽!你是何人?”男子環目怒喝,待瞧清楚裴流觞的模樣,瞠目結舌後愈發糾結了:“咄!怎麽又是你?放開愛妃,否則休怪本神不客氣了。”伯邑考,你倒底要怎樣啊!前世便先我一步認識愛妃,這一生你又來攪局!難道自己被娘娘封印入神龍鼎的這些年,你們,你們......面上便顯出悲憤的神情來。
裴流觞松開阿九,溫潤一揖:“幾萬年不見,福神已入神籍,委實可喜可賀。”男子望着裴流觞那張臉,面色陰晴不定,半晌一聲長嘆。
阿九望着此人愈看愈加面熟:這張臉再蒼老些,加些蓬亂的胡須,衣衫褴褛些……“老爺爺?!您怎麽年輕了,您來青丘作甚?”
福神知道自己認錯了人,讪讪地坐回凳子。“呃?你不是天缳,你是須彌界裏的小狐貍?”
他暗自松了一口氣,方才被她容顏所惑,此時回過神才發現此女乃是魔狐之身,天缳已修仙狐入了神籍。于是望着裴流觞的神色便寬厚起來:“果然是一家的,模樣甚好,甚好......适才多有冒犯,我來青丘乃是尋妻來了。只是,她不肯見我。”說到此處,望着仙障,目光寂寥悵然。
神通如福神,到此也不能再入得仙障一尺了。想必青丘主人設想周到,竟在此設了些石凳。那些修為不足的,行不到此間,連一方歇腳的石頭也沒有。
“你倒是長得這麽大了,真像啊……”福神望着阿九喃喃念道。
阿九随裴流觞撿了根凳子坐下,好奇道:“老爺爺,須彌界一別經年,您竟愈發年輕了。”裴流觞聞言掩着唇角咳了聲,原來是他,世界真的很小,不是麽?
福神嘴角抽了抽:“按輩分算來,你可以喚我一聲哥哥。”
“咳咳咳,哥哥?”阿九一雙眼睛瞪得溜圓,“這是如何算的?”
裴流觞攏着袖子又咳了咳,福神臉皮紅了紅:“我與你……”
話說到了一半兒,便被裴流觞打斷了:“我二人還有事,便不耽誤您賞霧了,後會有期。”說罷牽了阿九的手便往裏走。阿九這才想起此行目的,歉然道:“老爺爺,我們稍後再敘舊。”
福神在她那聲“老爺爺”裏搖搖欲墜,瞧兩人要進去的形容,便道:“紫薇帝君,她去得,你卻進不去了。”果然,離開石凳再往前數步便被另一層柔韌的仙障封住再難寸進,然則阿九卻恍若未覺直接穿了進去。
“二師兄,走啊。”阿九回身出來,疑惑地望着他。
裴流觞何其苦澀,不動聲色地取出三件魔器給她:“我陪福神坐會兒,你進去罷,仙訣法咒我都告訴你了,照做便是。記得去山頂狐貍洞那棵老桃樹下挖點土,若挖出什麽稀奇古怪的物事記得帶出來。”
頓了頓,沉吟道,“除了這兩處,別的地方不能去。若碰見了人……你,你便陪着說說話就趕緊出來,我們時間不多。”
怕福神再蹦出些話來,裴流觞将她推了進去。
“過來坐罷。”福神提起一旁的茶壺,替裴流觞沖了一杯。然後在他錯愕的目光中,裴流觞将滾沸的茶水連帶着茶葉一飲而盡。
作者有話要說:
☆、裴流觞番外(一)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尋什麽,大荒內外,九黎上下……他到過很多地方,也遇到過很多很多的人,然則這些地方和人都沒能讓他停下腳步。即便所有見過他的人,如何驚嘆一如瑤池仙童般的形容,委婉的抑或直接的希望能收養下他,免去餐風露宿風塵之苦,他依然走得十分堅決。因他覺得,要找尋的東西不在此處。
他不知道自己生于何時何地,年齡幾何。自有了記憶便一直形如孩童,直到遇到恩師,才慢慢脫了孩童形容,漸漸長大。他一直懵懂,為何當日便跟了師尊走,直到很多年以後,他于一息頓悟:原來如此……
師尊将他抱回昆侖丘,他們修習的地方。師尊的師尊便是昆侖丘的掌門,掌門看起來很年輕,形容仿佛人界而立之年的男子,乃是個大羅金仙。然則不知因何之故,他只能施展出一半的神通,便是這一半神通讓昆侖丘傲視天下也綽綽有餘。
他記得師尊與他回山後,便帶他去中三界昆侖殿觐見掌門。初初掌門只擺擺手示意曉得這件事了,然則在聽過他的名字後,掌門便蹙了眉頭将他打量了一番,似在回憶什麽,末了搖搖頭,讓師尊帶自己回了上三界堯光山。
那日在通明的昆侖殿上,他童稚的聲音淡淡響起:“回禀掌門,弟子叫做裴流觞。”
掌門有六個弟子,玄明、赤明、雪明、虛明、清明、觀明。
大師伯玄明長老是個胡子眉毛全白的老者,生性恬淡,說話做事總是不緊不慢。師尊序齒居二,性子便如他老人家的須眉一般烈如火,其實大家都知道他掩于粗枝大葉下的心細如塵。雪明長老居三,乃是掌門唯一的女弟子,總流露出慈悲善好的清淨平和。四長老是專管戒律的虛明長老,鐵面無私賞罰分明。清明長老居五,乃是幾位長老中對佛法研習最為精深的,陶情于魚水,盤桓乎山川,時常不在山裏。最末的觀明長老形如人界他所見過的賬房先生,便只差在胸前挂一副金算盤了。只他曉得,六長老的金算盤其實挂在心裏呢。
昆侖丘無邊,與他仿佛年紀的便只有大師伯的弟子風皓庭師兄,除此別無他人,便很是寂寞冷清。他卻極為享受如此寂寞,如此冷清。
他清淡的性子,一度讓師尊撓着頭皮發愁,大抵覺得人界與他年紀相仿,甚或比他還大些的孩子,正是烏煙瘴氣人嫌狗不理的淘氣形容,他卻能整日呆在淩霄宮的偏殿裏,對着一堆經冊典籍。安安靜靜,一修習便是忘乎所以,連他這個師尊,等閑也不放在心上眼裏了。
那時節,他師尊誠然希望他能黏糊些,遇到參不透的道法佛法,能脆生生的喊他一聲師尊,依着他解惑釋疑。奈何直到他渡劫飛升入天仙,得窺真仙門庭,他師尊也不曾盼到這麽一次機會。久而久之,他師尊也放棄了,竟在後來約定俗成了堯光一門“自省自悟”的修習路子。
師尊瞧他差不多完全适應了山上的歲月,便在大孤山辟了住處,讓他自去住了。那時,大師兄風皓庭便來得勤了些。與他清清淡淡不同的是,大師兄行事不拘于常理,脾性逍遙自由不喜束縛,卻也穩重大度。面對他愛理不理的模樣,照舊能談笑風生。便是惹急了他,也苦笑解嘲說自己這個師弟,乃是個大音稀聲的高人,不曉得他日變成個話唠是何驚天地泣鬼神的光景。
他心裏明白,大師兄是怕他孤單罷了。他雖不覺孤單,心裏也是領這份情的,便在六長老去掌門跟前哭訴山上有妖精盜他酒喝之時,他也悶聲沒擡眼朝大師兄那頭望上一望。
他其實對花花草草并無大好,卻在随師尊及衆長老時不時出山論道的數百年裏,集了好些花,西方極樂佛國中善見城之優昙婆羅花,持國天城中的水仙,阿修羅城的蓮,愛染明王城中的牡丹。這幾品花傳聞三千年一放,有瑞祥之氣缭繞,觀者受福。衆芳仙顏,他獨獨只在大孤山移植了如許四品,便精心呵護,不複熱情尋覓了。瞧那着緊模樣,只叫師尊和大師兄咄咄稱奇。
便在後來,他才曉得,這番心血算是徒然了,因那人再不喜這些沾了皇家華貴氣息的物事,只鐘情灼灼爛漫的桃花。
多年後,昆侖丘陸陸續續進了好些弟子。每每師弟師妹們恭順喊他“二師兄”時,他也只淡淡地“嗯”一聲。是以衆人便說,那天人般的二師兄,乃是個深不可測、寂寞如風的谪仙。因他等閑不同師妹言語,便有師妹大是可惜二師兄竟疑似斷袖,天道扭曲竟扭曲至斯!
五師弟蒼銘軒得來這說法,圍着他轉了數圈,口中自是吐出一堆大俗大雅的論調。因同在堯光一門,蒼銘軒算是唯二能跟從他嘴裏撬出只言片語的人,另一個自然是大師兄風皓庭了。五師弟一生堪稱傳奇,便是買醉也能讓六長老欲哭無淚。
因他剛上山那幾年過得很是傷情,先是将六長老的酒窖當做床榻,之後又将四長老的戒律殿視作花園,師尊被他氣得整日精神抖擻時不時便吊嗓子獅子吼。
他初先是隔三差五去酒窖扛他回小孤山,緊着又三天兩頭去戒律殿認領失足少年,幾年後這個五師弟便賴上他了。起初,他自是懶得擡下眼皮任茗軒啰裏啰嗦,只在他動手動腳時一巴掌拍去。
漸漸地便有些不堪他數十年如一日的聒噪揩油,瞅準了一個天時地利人和皆佳的夜晚,對那個已近子時仍不肯回小孤山的玄衣男子道:“茗軒,我其實不是個斷袖,你去找大師兄罷。”那玄衣男子聞言便從冰魄雪玉床上直直摔了下去。
他以為從此便能得耳根清淨,不曾想那玄衣男子竟輕狂日甚。後來才得知,便是那句話刨出一個禍根。
“二師兄,我算明白了,你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哇!就沖着你那日精辟言辭,師弟我日後定然勤加煩擾,瞧着能從你嘴裏摳出多少玄妙之說。誠然,你不是個斷袖,師弟我也不是斷袖!這是多麽令人欣喜的事情,你我師兄弟二人必要促膝暢談一宿,方能緩我心中至喜!”
聞言,他便悟了,合着這桃花眼是故意整他來着。
論起來,蒼銘軒也能得意一番了,因他嘴耕不辍數載,竟漸漸治愈了二師兄的“語言障礙”,等閑也能“哦”、“唔”幾聲了,然則只面對師兄、師弟才會多幾聲,他蒼銘軒自然更有例外之處。
他們師兄弟、師妹十多個,很少出山。但凡出去,必是陪師尊往仙山赴道場法會,又或者是降妖除魔。便有一回,大師兄得了法旨去東海流坡山降服夔牛。那夔牛仿佛正值青春壯年,一腔熱情卻找不到知音比翼連理,便攪得東海逐浪排空流坡山牛氣沖天。流坡山附近有個把修真門派便投了帖子,請山裏派人去降服于它。
原本這事擱在大師兄肩上也算不得大事,只不曾料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