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紫藤
等秦明改完兩篇作文中的所有病句時,已經是正午了。
方文睿:“嗯,這句應該要删去‘大約’或‘左右’,用了兩個詞表示概述,重複累贅……”
秦明将“大約”劃掉,“我們去外面吃飯吧!”
方文睿看了眼時間,點頭說:“好。”
兩人在樓下的千裏香吃了蝦仁荠菜大馄饨。飽餐一頓後,秦明神秘地說:“帶你去個地方!”
“什麽地方?”
問話間,人已被秦明拉到公交車站牌下。
秦明從口袋中掏出兩張動物園的門票。
“是新開的動物園?”
秦明露齒一笑:“對啊,一周前在微博上抽獎獲贈的。我有段時間瘋狂轉博,什麽都沒抽到,都不信這邪兒了,結果上周無聊時轉了這家動物園官博的一條抽獎,竟然中了,我運氣好吧?”
方文睿忍笑,運氣好,那先前一直抽不中獎是怎麽回事。
秦明看出了方文睿的想法,拉下臉捏了捏他的兩頰。
這時,公交車來了,秦明松了手,揚起眉,意氣風發地道:“看,運氣好吧,沒怎麽等,公交車就來了。”
方文睿的臉上被秦明捏過的地方還微微發紅,他上車邊刷卡邊附和道:“運氣好,運氣好。”
動物園并不遠,坐了四站,再步行五六分鐘便到了。
恰逢假期,游人很多,但這家動物園占地面積大,因而也不顯擁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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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明對小動物不怎麽感興趣,方文睿卻很喜歡,他輕柔地撫摸大象的長鼻子,秦明眼眸幽深地看着他,他用動物園提供的卷心菜葉喂金絲猴,秦明依舊看着他。
一旁突然傳來大叔的吆喝聲。
秦明這才移開視線。那名大叔手雙手支撐住一木架,架子上挂滿了琳琅滿目的小飾品,用塑料做成的動物挂墜,并不珍貴,卻制作精致,打盹的樹懶、狡黠的狐貍、探頭的倉鼠……栩栩如生。
秦明左右掃視,從中挑出一只啃胡蘿蔔的小白兔。
方文睿雖然在逗小動物,但一直留意着秦明,發現秦明走到小攤前,也跟了過去。
秦明見他走了過來,手快地奪過他的手機,将吊墜串好,才将手機緩緩放回他的手掌。
方文睿低頭瞅了瞅那只半懸着不住晃動的小白兔,耳尖微微發紅。他也和秦明一樣,仔細挑揀了一番,方從木架上取下一只咧嘴壞笑的大灰狼。
秦明很主動地把手機遞到他面前。
方文睿小心地将紅線穿過機身側的小孔。他太過謹慎,以至于線頭好幾次都沒成功穿過。
“你挑了只大灰狼給我,是什麽意思啊?”秦明拿回手機,在他面前搖了搖。
方文睿低聲嗫嚅:“……沒,沒什麽。”
“大灰狼可是要吃小白兔的噢!”秦明似笑非笑。
方文睿不敢看他。
秦明劍眉輕挑:“渴了吧?我去買冰淇淋。”
秦明買了兩份冰淇淋,往回走的時候,和一小男孩撞了下。
“沒事吧,小弟弟?”
小男孩揉了揉被撞疼的前額,擡頭看向來人,委屈的小眼神突然亮了起來。
秦明注意到小男孩正盯着他手中的冰淇淋看,目光瞬也不瞬。他突然有了個主意,俯下身,指了指遠處大樹下站着的方文睿,湊到小男孩耳旁低低道:“看見那個穿着淺藍色夾克的大哥哥了嗎?”
小男孩點點頭,天真地說:“嗯,那大哥哥好漂亮!”
秦明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小男孩立即說:“大哥哥,你也別難過,你很帥!”
秦明緩了緩,繼續道:“你過去問那位大哥哥長頸鹿的參觀園在哪,好不好?”
小男孩打開挂在脖子上的迷你相機,對秦明說:“大哥哥,我已經看過長頸鹿了!”相機上正是小男孩和一只小長頸鹿的合影。
秦明不急,循循善誘:“你去問,我就把冰淇淋分你一份。”
小男孩咽了咽口水,怕秦明反悔,一口答應:“好,好!大哥哥,我要淺綠色的那份兒。”
方文睿借等秦明的空當刷了會兒新聞,一小男孩突然拉了拉他的衣服下擺,一邊舔着抹茶味的冰淇淋球,一邊乞求地問:“大哥哥,能帶我去看長頸鹿嗎?我不知道該怎麽走。”
方文睿怔了怔,幾秒後,才開口:“我……我也……不熟悉這裏。”
小男孩有些失望。
方文睿不忍,想等下秦明回來找不到他還可以用手機聯系,便帶小男孩去找動物園的工作人員,“你……你好,打打擾一下,請問,長頸鹿園怎麽走?”
工作人員熱心地指路,方文睿最終帶小男孩繞到了長勁鹿的參觀園。
小男孩已經把冰淇淋吃得差不多了,甜甜地說:“謝謝大哥哥!”
“不……不用謝!”方文睿松了口氣,畢竟和陌生人打交道比和熟識的人交流壓力更大。他轉身往回走,迎面遇見方才偷偷尾随而來的秦明。
逆着光,他看不清秦明面上的表情,但直覺他是在笑,似在鼓勵和肯定,有種令人心安的奇妙力量。秦明朝他走來,他也朝他走去,再然後默契地停下腳步。
秦明将微微有點融化的冰淇淋遞到他嘴旁。
他猶豫了一下,伸出舌頭舔了舔,酸中帶甜,經典正宗的草莓味。
“這冰淇淋是現做的,排隊等的人很多,老板說每個人只能買一份。”秦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解釋,末了,雲淡風輕地咬了一口垛堞在最上層的粉嫩小球。
方文睿的臉即刻火辣辣地燒了起來,刻意地低下頭,卻因這個微小的動作,看見了秦明另一只手上沾到的淡綠色奶油。
他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仿佛什麽也沒明白,跟在秦明身後閑逛,時不時就着他伸過來的手飛快地舔幾口冰淇淋。
日頭一點點往下落,行進的影子被拖得越來越長,最後消失不見,重新走到公交車站牌時,西邊已經看不見夕陽,只剩下幾抹紫紅的色彩。
秦明踢了踢人行道上的小碎石,狀若不經意地道:“你明天也來我家吧?我的英語和語文作業還沒寫完呢,你要負責監督啊!”
方文睿向來沒法拒絕秦明,而且他自己在家裏無非就是看書刷題,何婉清一直擔心他和同齡人的接觸太少,今早得知他要去同學家竄門時十分欣慰,他自己也很享受和秦明相處的時光,不再把內心封閉在狹窄陰冷的空間,有人和他說話,他說話,亦有人在聽。
他臨睡前把英語和語文試卷收拾好,心想說不定明天會用到,但隔日早上去秦明家才發覺秦明壓根沒把心思放在作業上。
“這是什麽?”
秦明言簡意赅:“劇本。廣播劇的劇本。”
方文睿翻了翻手中用回形針別好的A4紙,紙上整齊地印刷着5號宋體小字,有兩人的戲份特別足,對話分別用藍色和紅色标明,其它路人甲乙丙丁則一律用紫色,旁白和場景用了黑色。
“你知道中抓圈嗎?”秦明問完,很快又擺手道:“算了,算了,不提這個。”像方文睿這種乖學生肯定沒聽說過網配、CV等術語。“等下,你只要讀紅色的字就可以了。”
方文睿半懂不懂,“也就是,我要念……這個名叫葉舒臻的角色的臺詞和內心獨白?”
秦明打了個響指,“Bingo!就照本宣科地念,很簡單的!”
“那……那你呢?”
秦明理所當然地說:“我?當然是楊琛!至于龍套和旁白,便忽略吧,反正也沒幾個詞,而且和我的對手戲也不多,你只需要配好葉舒臻就可以了。”
方文睿又掃了眼劇本,劇本上的紅字特別多,“念這個,有什麽用?”
“這個解釋起來有點麻煩,就當陪我找找戲感。”秦明笑着點開一曲輕音樂。
方文睿輕輕地“哦”了一聲,低頭仔細看劇本,兩頰浮起可疑的淺粉,這麽難為情的話真地要念出來嗎?“我……我感覺自己最近變得有點奇怪,我好像……有了喜歡的人,同樣的校服,同一個班級,同樣的年紀,但……除此之外似乎便沒什麽是相同的了。我……很安靜,但他卻是喧嚣的,像……像是屬于兩個世界……”
念完獨白,方文睿不自然地拽緊手中的A4紙,長籲一口氣。秦明幾不可察地笑了笑,壓低聲音開口:“你猜我是不是第一次背別人?”
葉舒臻踢球時不小心蹩到腳,楊琛背他回宿舍。校園的小路兩邊栽滿了紫藤蘿,紫色的花穗垂落在半空中,涼風吹過,簌簌作響。馥郁的香氣彌散在空氣中,連婆娑的沙塵都仿佛被染成淡紫色。
方文睿光是想象那個場景就心跳失速,“不知道,是……嗎?”
秦明平靜地說:“不是。”
“……哦。”
進入副歌,旋律悠揚而抒情。秦明稍稍拔高聲音:“初中畢業晚會上,你喝高了,後來,是我背你回去的。你倒是好,在我的背上睡得口水都要流下來了,事後,還忘了。”
“那次?啊,我……我不是故意忘了的。”
秦明目光示意方文睿繼續,方文睿這才發覺還有臺詞沒念完,“楊琛,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你如果覺得煩,可以……不回答。那個,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有。”
即便知道秦明是在念臺詞,方文睿的心裏還是小小地別扭了一下,“……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秦明回答得很幹脆:“可以。”
“那個人……對你好嗎?”
“很好。”
“那……就好。”
……
“好玩吧?”秦明将書桌簡單地收拾了一番。
方文睿點點頭。
“你後來臺詞讀得順多了。”
方文睿眨了眨眼:“有嗎?”
“真的。”秦明拿起手機,“我們中飯叫外賣吧?你想吃什麽?”
“我都可以。”
“那我就點兩份黃焖雞米飯。”秦明一面說,一面下單。
門鈴響起的時候,秦明正在廚房搗弄何婉清做的鹹菜幹,方文睿見他忙,便去開門,本以為是外賣小哥,卻不料門一開便被抱了個滿懷,“小明明,想我了沒有?”
方文睿僵着身子,不清楚是什麽情況。
秦明聽見動靜,從廚房中探出半個頭,看清擁着方文睿的人後怔怔道:“老媽?”
沈茹這下反應過來抱錯人了,稍稍退開,“啊呀,阿姨弄錯人了!不好意思啊。”
方文睿連忙搖頭,“沒事沒事。”繼而又禮貌地說:“阿姨好,我是秦明的同桌……”
“小睿是吧?秦明和我通話時常提起你,說你幫了他很大的忙,他上次月考語文成績全虧你,提高了很多。”
方文睿沒想到秦明會在父母面前提及自己,驚喜的同時又有些害羞,“沒,其實都是靠秦明……他自己的努力。”
男孩腼腆地低着頭,半垂着眼睑,态度謙遜,沈茹越看越歡喜,尤其是和自家兒子一對比,孰優孰劣簡直不能更分明——
“媽,你怎麽突然回來了?和老爸吵架了?要分房了?”
沈茹将拉杆箱拖進客廳,“我才懶得和那老頭子吵!”她換下高跟鞋,慢條斯理地說:“學校發短信通知下周一要開家長會,劉老師昨天還給我打過電話,在電話裏特地地表揚了你幾句,說你最近作業寫得越來越認真了,古詩文也會用心背了,我在想我家兒子不會病了吧,實在放心不下便趕回來了。”
秦明哭笑不得:“媽,你就不能說幾句好聽點的?我同桌還在呢。”
“怕丢臉了?”沈茹斜睨了秦明一眼,“我還真有點懷疑你是不是我親兒子了!”
秦明心下腹诽:我也在懷疑您是不是我的親媽,口上卻彬彬有禮地道:“您別亂想,我同桌成績那麽好,每次發試卷看了他的分數都被氣得不輕,這氣着氣着,便想哪天能倒過來,變成我氣他就好了,所以,這不就發奮圖強了嘛!”
“不好好謝謝人家,還在這裏油嘴滑舌,沒點正經!”
“我這不邀請他來我家玩了嘛。”
“阿姨……其實,我……才處處受秦明照顧。”
沈茹和善地說:“秦明他可是自己都顧不好自己,總之,他要是欺負你了,你別忍着,告訴班主任,若他還是不改那死脾氣,就告訴阿姨……”
秦明在心裏喊冤,他寵方文睿都來不及,哪裏會欺負他。
外賣這時到了,沈茹頗不贊同地搖搖頭,數落秦明:“怎麽能叫外賣,既不營養又不衛生!”
中飯到底還是沒吃外賣。
沈茹去附近的超市買了點菜。
方文睿內心羞愧,秦明母親剛下了飛機還沒好好休息又要為他們做飯。
秦明洞穿他的想法,“別覺得自己麻煩,我媽自己樂意折騰。再說了,她再不開火,該忘了怎麽下廚了!我去廚房看看!”
秦明鬼鬼祟祟地溜進廚房,裝模作樣地幫忙削黃瓜。
沈茹嫌他礙手礙腳,“去去去,陪你同學去。”
秦明摳掉黃瓜上的蛀斑,随口問:“媽,你很喜歡文小睿啊?”
沈茹往鍋裏倒了點醬油,鍋面上即刻蒸騰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伴着咝咝的聲響。“人家懂事禮貌,乖巧好學,當然讨人喜歡。”
秦明将黃瓜放到菜板上,嘴角微彎,別有深意地說:“對,我也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