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舊宅
舊宅位于Y城西南角。Y城西南角是聞名遐迩的古城區,那棵被作為地标的樟樹腦,從康乾盛世起,便紮根在這方土地,目睹土生土長的土著居民從大褂青衫到風衣西褲,目睹坍埤傾頹的茅屋危樓紛紛倒了,粉牆黛瓦的亭臺樓閣拔地而起,目睹占蔔算卦的小攤子漸漸沒了,燒烤冷飲的小店鋪林立。一晃幾百年這麽過來了,物非人非,不過,雖說如此,街頭巷陌還是有以往殘存下來的痕跡,譬如那繞城河裏搖曳的烏篷船,歷史的潮流沒沖走它,披着蓑衣戴着鬥笠的船夫一竿子連起百年的光陰,悠揚的搖橹聲和吚吚呀呀的民謠,無論是明清,還是如今,不變的水鄉風情和溫柔,令人沉醉。
放了寒假,秦明就回到這裏。
秦孝威和沈茹于秦明補課結束的前一天回國,到了Y城便打電話給秦明,“給你一個驚喜!你猜猜我和你媽現在在哪兒?”
秦明那會兒睡下了,正要入眠,床頭的手機說巧不巧地在那節骨眼上唐突地響了起來。
他臭着臉接起電話,正想吼哪個臭不要臉的大半夜擾老子的清夢,那頭傳來的熟悉嗓音讓他愣是把這句滾到舌尖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那頭正是他老子!
“爸……”
“你猜我們在哪兒啊?”
秦明木着臉:“緣木小區。”
秦孝威:“猜對了!不愧是我兒子!”
秦明:“……”
紐約那邊怎麽也不會有商店放吳侬軟語的戲曲吧。
還是沈茹比較靠譜,秦明聽她在一旁嘀咕了一句:“華爾街上可沒拉《二泉映月》的老爺爺。”
一般人或許會打個哈哈掩飾過去,秦孝威卻毫不覺得尴尬,借“二泉映月”這個題發揮,繼續自顧自地道:“想當年,你爸就是因為拉了這曲《二泉映月》被你媽看上了……”
“老頭子胡說什麽!”
“誰胡說了?我都聽說了,那年文藝晚會一結束,你就四處打聽那個戴着黑框眼鏡穿着白襯衫文質彬彬的男生是誰。”
“還文質彬彬呢!你拉二胡時領結都戴歪了知不知道!唉,臺下那麽多人都看着,簡直丢臉死了!”
Advertisement
秦明打了個哈欠,“爸,媽,你們慢慢吵,我先睡了,明天還要補課。”
秦孝威和沈茹剛從遠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國飛回國,時差沒能立即倒過來,還有點今夕何夕的茫然感,被秦明這麽一提,兩大人都各自拍了腦袋,兒子明天可是要早起的啊。
秦孝威企圖将功補過,主動請纓:“你明早會不會睡過頭啊?要爸爸打個電話叫醒你嗎?”
秦明忙不疊地道:“不用不用,你和媽剛回來,今晚到家後好好休息。”面上孝順體貼,心下想的卻是:好爸爸,別再吓親兒子了,大清早的指不定被吓出個神經分裂!
秦孝威心裏還是很想給兒子打個早安電話的,但秦明都這麽說了,他不好拂了秦明的孝心,“好,聽你的。”
馬上就能親眼見到幾月沒見的兒子了,兩大人的心情都很好,一覺睡到自然醒,睜開眼,又是一個明媚的晴天,心情更好了。
兩人起來後沒閑着,昨晚只來得及草草整理了一下主卧,行李也沒能收拾,他們今早洗漱完畢便去雲街吃了點早餐,然後大動幹戈地将舊房由裏到外都打掃了一遍。
其實完全可以請鐘點工,但不知怎麽的,就是想自己動手。
像是一覺過後,青春年少的熱血又回來了,渾身不動就瘙癢難耐。
“停停停,換條抹布,玻璃被你越擦越髒了!”沈茹将一條擰幹了的抹布遞給秦孝威。
秦孝威看了看手中沒一處是白的抹布,笑呵呵地說:“我這不是充分利用嘛!”
好像……那次活動後打掃會場的場景。
兩人心照不宣地想着,飛速地瞥了眼對方,而後繼續手頭的活兒。
出了一身的汗,舊屋總算在兩人的努力下煥然一新。
幾近透明的窗玻璃将陽光折到還有點潮的锃亮地板上,投成一道倒挂的彩虹,與玻璃茶幾表面清亮的反光相輝映,整個客廳亮堂而明敞。
惬意舒适的下午茶時光過後,秦孝威和沈茹出門逛了一圈。
昨天太遲,夜色很濃,沒能仔細瞧瞧,現下陽光正好,一草一木,甚至連路面形狀迥異的青石都清晰入目。
雲街上的店面沒怎麽換,工藝品店、小吃店、土特産店的老板都住在附近,互為鄰裏,每日夜擡頭不見低頭見,彼此間極為熟絡。走在這條街上,聽不見什麽叫賣聲,倒是能聽見不少店主圍聚在一起聊家常。
“老龔,你家的大黃狗昨天怎麽又吠得那麽厲害了?”
“咳,說了多少次了,別這麽叫我,要是給我家那母夜叉聽去了,絕對鬧得比二哈還厲害!”
……
一路上,和諧的鬧聲不絕于耳,秦孝威和沈茹走着走着,不知不覺地牽起了小手。
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按說,不會再做這種剛在一起恨不得天天膩歪到一處去的小情侶做的事,可他們就是做了。
相握的手除了多了歲月細細刻畫的紋路和無名指上設計簡約的白金戒指,同幾十年前沒有什麽不同,指縫契合,掌心緊貼。
漸暖的風輕輕拂過,不知是誰家屋檐下的風鈴叮鈴鈴地響了起來。
這聲音輕極了,卻沒逃過秦孝威靈敏的耳朵。他循聲望去,沈茹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兩人幾乎是同時望見了上翹的檐角下旋轉的風鈴。
“大二那年送你的定情信物,就是風鈴呢。”
“……嗯。”
初戀的味兒真地回來了,在午後的空氣中發酵,連帶着呼吸都變甜了。
秦孝威和沈茹繼續閑散地往前走,步子越來越慢,卻渾然不覺,也忘卻了時間,暗生情愫、誤打誤撞、磕磕碰碰最終攜手終生的往事一幕幕走馬燈般地在眼前掠過。
他們最終走到了雲街的一頭,那裏橫亘着一座有故事的小拱橋。
然後——
舒暢了大半天的心一下子像被一雙利爪揪住了一般,狠狠地疼。
橋上走來一高瘦的男生,逆着身後下沉的夕陽,喊道:“爸,媽。”
瘦太多了,下巴都尖了。
若不是熟悉的聲音,一時都認不出來了。
秦孝威和沈茹怔了怔,才回神,迎着西照的斜陽,走上石階。
秦明裝做沒看見他們微紅的眼,面挂暖暖的微笑,步子不變,一步一步,從橋拱上走下,走到他們身前,輕輕抱了抱他們,“歡迎回家。”
感傷和歉疚的情緒一下子被這句溫情的話沖淡了。
秦孝威拍了拍他的肩,笑說:“有小大人的樣子了。”
秦明搖頭說:“哪有!”
沈茹道:“是說真的。劉老師說這半年下來,你學習态度端正了很多,為人處世成熟了很多。這次期末,你語文和英語的成績都進步了,數學國賽還拿了一等獎。我和你爸真地太欣慰了……”
她說着說着,聲音有點哽咽,“中學的這些年,我和你爸都……”
“你們都在為我好,我吃穿不愁,衣食無憂,還有一個和睦的家,就算聚少離多,也讓我知道自己不是沒有根的浮萍。倒是我,看着游戲出了新裝備心裏癢了全套升級時眼都不帶一眨,複寫紙買得比草稿紙還勤快,饒是這樣抄英語單詞時還是偷工減料故意漏掉幾個字母多的單詞,上課乏了便借口上廁所出去溜達一圈,還不忘買包口香糖回去嚼……”秦明語速飛快地将那些混沌歲月的混帳事一一列舉,“我仗着小聰明,每次見總分過得去、夠自己混,便自鳴得意,四五年就這麽渾渾噩噩地混過來了,但這一年,絕對不會了。”
不是保證,而是确實不會了。
因為遇見了方文睿——
在無所事事地揮霍了大半大好年華後,他混沌的人生終于迎來一縷光明。
秦明越想心裏某處就越發柔軟。
沈茹此刻看不清他那被婆娑樹影模糊了的笑,但就是覺得他的臉上有種難言的溫柔,明澈的目光,情意缱绻,似曾相識,沈茹的眼皮突然跳了跳,那是風華正茂、年華正好的時候,秦孝威看她的眼神。
但只有短短一瞬——
巷子裏吹來的風挪開了那塊落在他面上的陰影,他的笑似乎和以往再沒什麽不同,天真爛漫,專屬年少的笑,純粹得很。
沈茹立即認為方才只是自己的錯覺。
和秦孝威、沈茹一樣,秦明也很久沒回舊宅了。他到了家,便驚奇地問:“啊咧?這裏原來有擺花瓶?”
沈茹搖頭道:“這花瓶是你爸半個月前在一次慈善拍賣會上拍下來的。”她比了個手勢。
秦明:“伍仟?”
沈茹搖頭。
秦明瞠目結舌,“……伍萬?”
沈茹點點頭。
秦明暗忖,還算好,不至于上十萬。
沈茹補充道:“美金。”
秦明:“……”
他忍不住調侃秦孝威一句:“爸,你怎麽這麽豪?原來你兒子我是富二代啊?”
秦孝威又好氣又好笑地斜了他一眼。
那只花瓶看上去,大概是清代的,白色的瓶身上畫有松柏和雲鶴,筆觸細膩而圓潤,松柏傲然挺立,雲鶴栩栩如生,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在于瓶口有條較為明顯的裂痕。
秦明指着那處缺憾,道:“這裏都破了!”
秦孝威說:“那麽點小裂痕,微不足道嘛!”
秦明無奈地想,明明很明顯,“爸,你喜歡,買就買吧!”
秦孝威心花怒放,沒有順着臺階下,而是沿着杆子往上爬,“對嘛!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十全九美已經難能可貴了!”
秦明緩緩地“嗯”了一聲。
日中則昃,月滿則虧。
他輕飄飄地說:“我喜歡上了一個人,他什麽都好,不過有一點,爸媽你們可能會不太滿意。”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還不會完全挑明=w=!真正的重頭戲在第二十二章,(╯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