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睡了很久,宋衍河在一片黑暗中醒來,心中的悶痛已經麻木,一滴眼淚也流不出。
陳暮不知何時走的,林琅似乎也睡下了,窗外樹影幢幢,只有路燈靜靜灑下一片寂寞的白霜。
不想面對林琅的安慰或者憤慨,宋衍河朝他門上下了一道隔音的符咒,獨自出了門去。
夜色沉靜,夜風微涼。門前打鬥過的痕跡已經消失不見,就像瀾滄江水拍打在他兒時嬉鬧的河灘,很快就撫平了那些腳印一樣。
活了三十餘載,最終也不過是從嬉戲打鬧,活成了另一場鬧劇。
曾幾何時他在心裏将聶青岳描繪成他整個世界的模樣,哪怕就是現在,他也無法抹去聶青岳在他心上的份量。而今天他才知道,原來他在聶青岳心裏是如此的不堪。
真應該聽他把話說完啊。此前的年月從未對人動心,此後的餘生若不留點刻骨銘心的傷痛,怎麽對得起古往今來形容情愛是穿腸□□。
不過以後大概沒有機會了。
宋衍河決定天亮之後向林琅辭行。
城郊一座廢棄的廠房中,角落堆放着生鏽的雜物,空曠處停着幾輛車。
一群人圍着中間的兩個男子。一個身材挺拔面容嚣張,倚車門而立,另一個萎靡不振地被綁在凳子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陳陽瞪大了眼睛看着從門口走進來的幾個人,發出一陣響徹倉庫的怪笑,“我沒看錯吧,聶總真的來了啊。”
假惺惺地用手背揉了揉眼,仿佛還沒笑夠,又拍了拍旁邊手下人的肩膀,“這個真的是聶總?”
手下人點點頭,“是聶總。”
陳陽又是放聲大笑,笑得幾乎站不穩腳步。
聶青岳冷冷地看着他做戲。
陳陽終于笑夠了,用手支着車前蓋懶洋洋地開口道,“聶總找個鴨子還真是盡心盡力,認識沒幾天就肯拿二十萬來贖人不說,還親自上陣。”
陳陽又一身痞氣地走到綁着尤飛的凳子前,用手捏起他的下巴看了看,“原來聶總就喜歡這個味兒的,和上次那個長的差不多啊。早知道你好這口,我就查查有幾個長成這樣的給你送去,陪你幾天就能抵賬了。”
陳陽真誠地眨眨眼,問道,“哎,聶總,你什麽價兒收啊?我再有了給你送去,真的。”
王大橋提着一只包往前一扔,“二十萬,一分不少,把他松開。”
尤飛身上的麻繩一圈一圈捆得結結實實,連小腿也被緊緊固定在椅子腿兒上,人和椅子之間一點縫隙也沒有。別說尤飛神志不清了,就算是個正常人被這麽緊的綁着也要勒壞了,何況此時尤飛已經不知落進他們手裏多久。
“你以為我用得着綁着他?我是怕他沒等到你們來,就自己把自己弄死了。”陳陽一臉邪笑,卻并不動手,也不叫人松綁。
聶青岳看了看尤飛偶爾輕微地抽動着一下的身體,估摸着他還沒死,轉向陳陽寒聲道,“你要錢,我給你帶來了,你要我親自來,我也來了。再不放人,我都替你沒臉。”
陳陽笑得開心極了,假裝詫異道,“我要臉幹什麽?”
聶青岳早知道陳陽叫他來沒這麽簡單,也不意外,問道,“你想要什麽。”
陳陽收了笑容,眼裏透着貪婪的光芒,沉聲道,“我要你北邊進關的那條線。”
“我的線,你用不了。”
陳陽低頭想了想,帶着商量的語氣,“我知道我自己走不了,我和你一起走就行了,你給我帶進來。”
聶青岳早就聽說陳陽販毒、賣藥、走私,沒有他不敢幹的,但是都不成什麽氣候,差的就是一條線,要是給陳陽提供了這個便利,以後他走順了就要對自己下手了。
“你要帶什麽?”
陳陽用手比了個槍的姿勢,輕輕“砰”了一聲,放到嘴邊吹了一下,“這個。”
聶青岳嗤笑一聲,“做夢。沒那個本事就別蹚這趟渾水,連你爹都不敢幹這個,就你那兩下子,你是想拖累死我。”
陳陽臉色立刻變得猙獰,一擡手,周圍一圈人上來,有幾個人手裏還拿着槍。
“聶總,你不會以為我是在跟你商量吧?”
王大橋走上前兩步,站在聶青岳和陳陽之間,一把撕開自己的藍色迷彩外套扔在地下。
裏面是一件特制的背心,胸前、背後和腰間都固定着一個個緊挨着的黑色圓形金屬片,在昏黃的燈光下折射出沉寂無言攝人心魄的光線。
王大橋虎背熊腰,聲音渾厚,“敢開槍就一起死,不開槍,憑你這些人能留得住我?”
陳陽隐約知道聶青岳進出關的那條線走的是軍火,卻萬沒想到他能弄到這麽先進的配備,更沒想到為了來領個尤飛能讓王大橋把炸彈綁自己身上。他那一身迪布隆炸彈貼片不算,光是腰間那兩把最新型的槍支就足以讓陳陽眼饞的了。陳陽舔了舔嘴唇,不敢輕舉妄動,更不想讓到嘴的鴨子就這麽飛了。
聶青岳好整以暇地看着陳陽,道,“那幾把破槍射程沒這麽遠,用不用我讓他再走近一點兒?槍法不怎麽樣啊,這麽老遠就端着槍,吓唬誰呢?”
陳陽咬了咬牙,一揮手,讓人把槍撤了下去,臉上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道,“聶總都帶錢來了,我怎麽會不放人呢?人是肯定要放的,而且今天就放。不過我聽說這賤人是出來賣的,沒道理人都送到我嘴邊了我不收點利息。這裏幾十個兄弟,一人來一炮我就放了他,聶總是在這看着,還是先出去等着?”
說着,陳陽擡腳将綁着尤飛的椅子踢翻在地,一邊看着聶青岳,一邊坐在尤飛的腿上,彎腰伸手開始解他的腰帶。
尤飛的頭随着椅子往地上重重一撞,迷糊之中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陳陽一巴掌扇了上去,狠聲道,“還沒到你叫的時候呢,給我留着力氣,等會兒讓聶總聽聽你的動靜。”
聶青岳立刻轉身往庫房外面走去,王大橋和丁城等人也亦步亦趨倒退着跟在身後。
剛走了兩步,聶青岳就停了下來。
“從下個月開始,貨你自己找,我給你帶進來!”
陳陽對尤飛一點兒興趣也沒有,打算着只要能惡心到聶青岳他就覺得有意思,沒想到聶青岳被一激真的答應了,讓自己撿了這麽大一個便宜。聽了這話陳陽立刻從尤飛身上跳了下來,“聶總,那我等你消息。哎,強子,給他松綁。”
聽着身後陳陽等人逐漸上車,車子發動起來了,聶青岳才回過身。
尤飛平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原本白皙的臉上布滿了灰塵污跡,全身上下一點生命的神采也無。
聶青岳走上前扶起他,“你死了沒有。”
尤飛不言不語,發出輕微的喘息,嘴唇還是和照片中一樣的青紫。
這不是宋衍河,這不是宋衍河……
可尤飛抿着的嘴唇和宋衍河今天決絕的表情如出一轍,好像永遠都不願意再多看他一眼了那般,聶青岳忍不住地想起白天宋衍河和陳暮、林琅站在一起時的神情,心裏一窒,擡手擦了擦尤飛的臉,想擦去那些腳印和血污,卻是徒勞。
聶青岳心中刺痛,聲音都微微顫抖了起來,“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尤飛還是不答話,腦袋無力地垂在聶青岳手臂上。
聶青岳打橫将他抱起,發現尤飛連抱在懷裏的重量都和宋衍河相差無幾。
“走,我們回家。”
陳陽打開車窗看着他的一舉一動,一直張着嘴看着聶青岳抱着尤飛走出了庫房,才跟身邊人罵道,“操,真他媽的年度大戲。非親非故的,拿進關的線換個鴨子?這人真的是聶青岳?”
陳陽趕回S城來的路上睡了五六個小時,這會兒折騰到了大半夜也不困,幹脆幾個夜總會酒吧迪廳轉悠到了天亮,提着袋子把聶青岳帶來的錢分個幹淨,哼着小曲兒回了陳府。
陳柏信正在園中練着太極劍。
陳老爺子也曾是道上呼風喚雨的人物,打打殺殺了十多年。當年和他平起平坐的,活到現在已經不剩幾個,所幸他還算有遠見,提前把重心從臺面底下逐漸轉到臺面上,前些年退隐收山之後,把事業和勢力分別交給了兩個兒子打理。如今的陳柏信年過六十,威嚴依舊不減。
“爸。”陳陽見了老爺子,立刻過去恭恭敬敬請安。
陳柏信的太極劍請名師指點過,動作步法還算連綿不斷,松沉自然。将陳陽晾在一邊,一套十三式走完了之後才把劍遞到傭人手裏,拿過毛巾擦擦汗,問道,“這幾天去哪了?”
“爸,”陳陽像個拿了成績單回家的孩子般,神采奕奕地炫耀道,“我弄到了一條進關的線,下個月走一趟試試,要是有戲的話,我和俄羅斯那邊的生意就能做了!”
“我怎麽跟你說的!”陳柏信将毛巾往托盤裏重重一拍,“現在大環境跟以前不一樣了,哪個不是明裏暗裏地洗白經商,你怎麽還自己往坑裏跳?你弄軍火進來想幹嘛?想造反啊?”
“聶青岳都能幹,我們為什麽不能幹?爸,你不知道,現在外面聶青岳太嚣張了,錢都讓他一個人掙了,我就是看不過去他那個得意勁兒。”
“誰說都讓他一個人掙了?我留給你那一攤你沒掙着錢嗎?你哥的公司沒掙着錢嗎?幹好自己那一份,和那個聶青岳比什麽比?”
陳陽咬牙不答話。在他爹的心裏,道上的經營遲早都要歸入正途,他英國留學回來的哥哥陳暮才是最好的接班人,而他,永遠只是那個拿着他爹留下的一攤子勢力瞎折騰的小痞子,幹的事情就跟他派他手底下小弟幹的一樣,給一把刀,讓砍誰就砍誰。他不但和陳暮沒得比,就連聶青岳他也沒得比。
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陳陽知道自己明面上幹不過聶青岳,就明裏暗裏的盯着他、給他找不痛快,那聶青岳就算是鐵打的人、芯片做的腦子,也早晚得有出毛病的一天。他盯了不知道多久,好不容易讓他從尤飛這件事上讨了個便宜,雖然明顯是個撿漏、抱大腿的事兒,他也不介意,只要能讓他爹覺得他陳陽也是能和聶青岳比劃兩下的,他才不在乎別人怎麽說呢。
他爹現在這态度明顯就是看不上他。陳陽也不想再多說了,等辦成的那一天老爺子自然會知道他有用的兒子不止陳暮一個。
陳柏信看出了陳陽的心思,心知剛才的話說得重了,便緩了語氣,問道,“你哥這幾天沒回家,最近在忙什麽?”
“爸,哥的生意我不太清楚。”陳陽悶聲答道。
這話一出老爺子又不高興了,“那你跟我說說你都清楚什麽。”
陳陽更郁悶了,“爸,我知道我哥在哪,我去把他叫回來。”
怎麽說也是他親生兒子,大清早起來說得這麽委屈,哪個當爹的受得了?陳柏信揮揮手,“吃早飯了沒有,吃過飯再去吧。”
陳陽在外面晃悠了一晚上,根本想不起來吃飯,嘴上卻說,“我在外面吃了。爸,那我先走了,我去找我哥回來。”
陳柏信知道陳陽的脾氣,嘆了口氣道,“去吧,忙完了你們倆一起回來。”
這個兒子像極了年輕時候的他,從小就喜歡玩槍玩炮,恨不得征戰四方稱王稱霸。可惜現在大環境不同,陳柏信又年紀大了,不想看着兩個兒子過一輩子提心吊膽的日子,所以才一直刻意打壓着陳陽的那股野勁兒,生怕他惹出大事來。
陳陽心裏憋着氣,趁早晨人少,一路飙車到了林琅樓下,翻出了備用鑰匙。也不顧一大清早的會不會擾人清夢,就惡狠狠地咣當一聲帶上了樓門。
小樓就三層,沒有電梯。陳陽跺着腳在心裏一步一個聶青岳地踩着上了樓,剛一開門,一眼看到了同樣剛從外面回來不久的宋衍河,正拿着一杯水在喝。
宋衍河回過頭與門口的陳陽對視。他心神俱憊大半宿未睡,臉色有些蒼白,額前的頭發也有些淩亂,唯獨剛喝過水的嘴唇粉紅濕潤。
陳陽看愣了,下一秒回過神來的第一反應,大喊一聲,“你又是哪來的野鴨子?連我哥也敢勾引?”
緊接着又仔細看了看,指着他喊道,“怎麽是你!”
林琅聽見動靜,從屋子裏走出來,穿着大紅色身子白肚皮的卡通狐貍睡衣揉了揉眼,“你怎麽又來了?”
“操!你怎麽還在啊!”陳陽猛然想起來這兩個人他一個也打不過,聲音放低了許多,“那什麽,我哥不在啊,那我走了,你們繼續。”
陳陽邊說邊退,退到門口一回頭,砰地一下和剛進門來的陳暮撞在了一起。
陳陽剛要開罵,仔細一看吓了一跳,“你……哥?你,你這怎麽弄的?”
陳暮額上纏着繃帶,嘴角還青紫着一塊,臉上也有結痂的劃痕。
陳暮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整了整衣領,又背過身去整理腰帶和衣擺,“一聽就知道是你來了。”
“哥,你怎麽從外面進來?”
林琅好奇地問道,“那他應該從哪進來?”
“我哥這幾天不是住在這兒麽?”
林琅杏目圓睜,重複道,“你哥這幾天住在這兒?我怎麽不知道。”
“我住在樓下。”陳暮揉了揉額頭,“最近有個項目在這附近,我就在樓下又買了一套一到二樓的躍層住着,還沒來得及說。”
宋衍河看着他的眼睛,問道,“你住這裏不行嗎,何必再買一套?”
“……三個人,太擠了。”
林琅不解,“哪裏擠了,不是還有好幾間空房嗎?”
陳暮嘆了口氣,愈發不知說什麽好,皺眉看向陳陽,“找我有事嗎?”
陳陽打量了他哥的傷口,“本來有事的,現在沒事了。哥,你這樣千萬別回家,不然老爺子肯定以為我給你招的事兒,還不打死我。今天早晨我還看見他練劍了,你這身傷讓他見着了,我就是他的下個靶子。不是,哥,哪個王八蛋把你打成這樣的啊?我非剁了他不可……”忽然,陳陽警惕地回頭看了看宋衍河和林琅,“那什麽,也不是非要剁,但是總得講點兒理吧……”
林琅翻了個白眼,指了指自己和宋衍河道,“不是我,也不是他。是個大傻逼打的!”
陳陽腰杆又硬起來了,“操,誰啊?”
林琅白了他一眼,“除了聶青岳還能有誰。”
“媽的!什麽時候打的!”
“昨天下午吧。”
“操,早知道昨晚老子逮着他捅幾刀了!”
陳暮扶額,“你昨天又和他起什麽沖突了?”
“哥,我的事兒你不用操心,我肯定給你把這個仇報了。下個月我和他一起走一批貨,看我不陰死他!”陳陽氣得咬牙切齒,眼裏透着嗜血的光芒。連他爹都不舍得打他哥,聶青岳算個什麽東西!
陳暮皺眉,“你怎麽會和他搭上關系?”
“哼,昨天他的一個小鴨子欠了錢落到我手裏,他來領人,我怎麽能那麽容易放過他,就跟他要了一條北邊進關的線,下個月一起走貨。”
陳暮飛快地看了一看宋衍河,低聲問,“你說,他的……什麽人?”
“一個鴨子呗,叫尤飛。”陳陽掏出一根煙,點着放到嘴裏吸了一口,夾着煙指了指宋衍河道,“長得和他挺像的。昨天半夜聶青岳帶着一票人來拿錢贖走了。”
宋衍河喃喃道,“昨天……半夜?”
陳陽狠狠吸了一口煙,又啐了一口唾沫,“太他媽惡心了,聶青岳沖過來又是摟又是抱,又是‘寶貝兒啊咱們回家了啊’什麽的,老子真是想起來都吃不下飯了。”
宋衍河兀自點了點頭,“你們去吃早飯吧,我不餓,回房間休息一會兒。”
陳暮緊随其後,關切道,“衍河,你還好嗎?”
陳陽叼着煙,看着兩人進了屋,又看了看林琅,問道,“那他媽誰啊?我哥這麽上趕着跟他說話,他就這麽愛答不理的?”
林琅斜眼看他,“你怎麽每次來都沒好事呢?下次你來之前先把要說的事總結一下,發給我,我同意了你再來說。”
陳陽把煙蒂随手一彈,“別以為跟在我哥身邊我就不敢動你。你他媽知道我是誰嗎?敢這麽跟我說話?”
林琅斜躺在寬大的真皮沙發裏漫不經心答道,“我只知道我能把你打得別人都認不出你是誰,試試嗎?”
陳陽立刻沒了脾氣,“那……我也不能揣着手機整天在那打字跟你彙報吧,別人看了怎麽想,我以後在道上還怎麽混啊?”
林琅輕嗤一聲,“嘁,不打字就發語音,微X會不會?”
陳陽咂咂嘴,有點不情願,“那行吧,加個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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