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宋衍河精神恍惚地回了房間。
情愛果真是穿腸□□。可惜他已中毒太深,如今再捅了這一刀也感覺不到疼痛了。
這麽說起來,當他昨天失魂落魄地徘徊在街頭的時候,聶青岳正抱着另一個和他長相相似的男人體貼呵護,也許還說着對他說過的那些話。既然如此,他昨天又何必到他面前來做戲一場呢?真是想不明白。
陳暮敲了幾下門,跟了進來。
“衍河,你還好嗎?”
“我沒事。”
“你是不是沒休息好?我去給你倒杯水。”陳暮轉身想出門去拿水杯。
“陳暮。”宋衍河叫住了他。
“嗯?”
“其實你不必買樓下那間房的。打擾了這麽久,我今天就搬走了。很抱歉,我早些時候沒有看出來你不喜歡和別人住在一起。”
“別,不是,我……”陳暮有些語無倫次,嘆了口氣,幹脆關上了房門,在宋衍河面前站定解釋。
“我不是不喜歡和別人住在一個屋檐下,正相反,我很珍惜你和林琅這兩個朋友。因為你們身份特殊,我想把這幢樓買下來,這樣可以把前後的花園都圈起來,讓你們住的安心些。正好這座樓的位置在小區的最裏面,我已經和物業協調過了,二樓那家我正在派人交涉,很快就可以辦妥。所以,你別走。如果是為了聶青岳,那就更不值得了。這個世界不止聶青岳一個人,更不是人人都和他一樣。”
正因為不是人人都和他一樣。
不是人人都和他一樣無情,也不是人人都和他一樣,讓他動心。
宋衍河無力解釋,只好道,“我想休息一會兒。”
“好,只要你別走就行。”陳暮攤開兩只手,聳了聳肩,“這裏有我和林琅在,你有心事可以跟我們說。”
說完,陳暮才意識到,自己總是把林琅的名字拉出來擋在自己的心意前,唯恐宋衍河看破了他的心思拒絕他的接近,對自己的怯懦不禁有點沮喪。又看了看宋衍河失神的樣子,心想,等他下次狀态好些了,就直接對他坦承地說吧,像個追求愛人的男人那樣。
走到門口,陳暮又加了一句,“至少,我絕對不會做他做的那些事。”
宋衍河沒有心思思考陳暮的那些話裏帶了幾分幾重的情誼,待他出門後,宋衍河緩緩擡手在空中,指尖光華微綻,周身靈力流轉。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宋衍河略一掐算,心中更寒。猶豫了片刻,默念心訣,揮手寫下一道剛勁有力的符咒。
“天地玄宗,萬氣本根,廣修億劫,證天下真。三界內外,唯道獨尊,體有金光,覆映吾身。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複歸于無。置吾之身,出幽入冥,利而不害,與天地終。”
寫完最後一筆,符文如一塊金光牌匾光華大綻,将整間卧房映照得不能視物,幾個小時後方才散去。
尤飛在吳醫生的照料下身體逐漸恢複,但是藥物依賴的情況并沒有明顯的好轉。聶青岳不得已在宅中給他安置了一間治療室,尤飛的瘾一旦上來了就被鎖在束縛椅上,前胸、手臂和腳踝都被固定住,每次都折騰到精疲力竭才昏了過去。
隔着門,聶青岳聽到尤飛又在痛苦的掙紮哀求,吳醫生耐心地安撫着他的情緒。
“你已經堅持七天了,再堅持一下,很快就熬過來了。第一次戒毒能徹底戒斷的可能性是最高的,如果這時候你放棄了,以後更難徹底戒斷。相信我,我一定能幫你戒了,你還年輕,人生還有很多個明天,未來很美好,誰在年輕的時候沒走過彎路,只要你再堅持一下,你一定能徹底擺脫藥物的控制。”
尤飛在束縛椅的固定下能活動的範圍很小,拼命劇烈地撞擊椅背發出砰砰聲響,嗓音已經叫喊得嘶啞尖銳,汗水和着眼淚不斷沿着臉頰流下,斷斷續續地重複着,“……我受不了了……求你了,放開我,別管我……我真的,受不了了,放開我吧,讓我死了吧……我不想活了,讓我死了吧……”
聶青岳推門進了屋。
吳醫生示意他不要說話,側身認真看着治療椅旁邊的儀器顯示,安撫尤飛道,“你可以的,再堅持一下。第一個療程已經快結束了,你的身體正在恢複,血壓、心跳、還有各項機體功能指數逐漸穩定,你的狀況很好,比我之前見過的所有病例都要好,一定可以徹底戒斷,到時候你将和所有正常人一樣。你可以繼續完成你的學業,追求你的夢想,以後的一切都是光明的,你不用受任何人的控制,可以完全做你自己。”
尤飛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胸前依舊劇烈地起伏喘息,“我……不行了……受不了了……我不戒了,我戒不掉的……”
“你必須戒,”聶青岳走上前,攫住他的下颌,“徹底戒。”
發瘋般的尤飛不顧眼前人是誰,掙脫了他的手掌,歇斯底裏地大叫一聲,狠狠咬在他的手臂上,聶青岳的手臂立刻滲出了血。
吳醫生霍然起身,“小程,打麻醉!”
“呃——不用!讓他咬!”聶青岳悶哼一聲,喝止道。
他的血順着尤飛的唇角滴了下來,肉體的疼痛反而讓他覺得心安。
尤飛聞見血腥味忽然瞳孔放大,滿眼驚恐地看了聶青岳一眼,緊接着在椅子上昏了過去。
吳醫生松了口氣,趕忙上來親自給聶青岳消毒包紮。
聶青岳手臂上的傷口還在流血,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問吳醫生,“他還要多久能戒?”
“尤飛的狀況還算比較好,沒有強烈的自殘行為也不用打麻醉,一直堅持着清醒戒斷,這已經比很多人意志堅定了,配合針灸和中藥應該有希望在一個月以內身體脫毒,不過他有一年以上的吸毒史,要脫離心瘾才是最難的。”
聶青岳心裏比任何人都清楚尤飛不是宋衍河,可是每次看到他那張臉,聶青岳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無法阻止自己心裏的那個人和眼前這人重疊起來。
如果尤飛能戒了毒多好,一個長得像宋衍河的人,能好好地留在他身邊,讓他時刻看着,他看一輩子也不會膩。
尤飛瘾上來的時候力氣極大,咬得聶青岳手臂第二天還一動就疼得厲害。聶青岳的手臂上纏着繃帶,也無心公務,幹脆連公司也不去了,待在宋衍河以前住過的那間客房出神。
尤飛敲門走了進來,“聶總。”
“嗯,你醒了。”
“聶總,我是來道歉的,昨天我真的不是故意咬你的,當時的情況,我也記不清了……我可能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早晨醒來護工告訴我我才知道,對不起,聶總。”
“就憑你這張臉,也不用跟我說對不起。”聶青岳的聲音很輕,語氣平靜無波,他将手搭在一個玻璃展示櫃上,裏面放了一個精致的劍架,上面托着的是兩截斷劍,“二十萬,進關的線,咬的這一口,你想要什麽都可以。”
尤飛從大嘴的丁城和傭人的言談之間早已知道聶青岳為什麽會單單選擇了他,也明白此時聶青岳這些話不是對他說的,便不再言語。
聶青岳看了一會兒劍架上的劍,忽然嘆了口氣,開口問道,“尤飛,你會用劍嗎?”
尤飛一愣,答道,“不會。”
不要說這是把斷劍了,就是拿把正常的劍給他,他也不會用。這又不是水果刀,現在能有幾個人會用劍的?
聶青岳語氣黯了幾分,“那你會寫字嗎?”
“寫什麽字?”
聶青岳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本書,打開翻到宋衍河做了筆記的那一頁。那是宋衍河在家裏自己看書時随便标注的,用的是狼毫斑竹毛筆,寫得一手工整蠅頭小楷。
聶青岳指了指,“毛筆會用嗎?”
尤飛點點頭。他辍學之前學的是美術專業,臨摹字跡不在話下。他從筆架上取下一只毛筆,左右看了看沒有墨硯,便沾了些黑色的鋼筆墨水,從案上抽出一張白紙,端詳了一會兒宋衍河的字跡,揣摩着他的筆鋒、頓筆、下筆力道,不多時,在空白的紙張上将宋衍河的筆記重新謄寫了一遍。
尤飛模仿的字體和宋衍河稍稍有些不同,但是因為書寫排版一模一樣,字又小,那些差異竟也不太明顯。
聶青岳拿起對比看了看,眼裏又流露出一絲瘋狂,他抓着尤飛的手臂急切道,“你寫我的名字,‘聶青岳’三個字。”
這些天他翻遍了宋衍河的書本和筆記,從未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原本以為可能一輩子看不到了,忽然發現尤飛臨摹的字跡竟有八、九分相似,心底又升起了一點希望。
尤飛臨摹還行,真的讓他寫卻有些心裏沒底,又沾了些墨水,抽出一張空白的紙,開始寫‘聶青岳’三個字。前兩個字他自覺還不錯,與宋衍河的字意有幾分相似,但是寫到繁體字‘岳’的最後一點時,忽然手指痙攣了一下,那一筆不受控制地朝上一提,竟然将整個岳字劃穿了。
“聶總,抱歉,我很久沒拿筆了,吃藥吃得手也有點抖,我再寫一張。”
聶青岳從他手中抽過那張紙,“不用,這張就可以了。”
這寫壞了的三個字,就像他和宋衍河最後的記憶。在林琅樓下見的那最後一面,宋衍河轉身離開時的臉色是他從未看過的決絕和失望,而他,當時口不擇言說的那些難聽的話,現在想來,連他自己也無法面對。
老道士是那麽一個好到配得起世界上一切最美的事物的人,而他和他的交集,就這樣不體面、不好看的結束了。
“你和他太像了。”聶青岳喃喃自語,走到宋衍河的衣帽間前,尤飛緊随其後。
“等你好了,把這些衣服都穿一遍吧。”
已經入夏,衣櫃裏挂的還是聶青岳從前為宋衍河準備的衣服,有些他穿過,有些還未穿過。從前他以為兩個人會一直在一起,拉着宋衍河拍照未免顯得矯情,現如今聶青岳翻遍手機居然找不到幾張宋衍河的照片。又因為拆了公司一整個樓層的攝像頭,現在想再看一眼那時的宋衍河都難上加難。
稍微修飾一下,找好角度拍的話,尤飛應該非常像他吧。
“好的,聶總。”
尤飛心知,如果不是聶青岳救了他,很可能他已經死在陳陽手裏了。就算那天不死,用不了多久他也會因為沒錢還債、沒錢買藥、或者其他什麽原因不明不白地就死在哪裏了。只是試區區幾件衣服,當一把別人的替身而已,和聶青岳對他做的事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就算是聶青岳真的讓他做什麽,他也心甘情願,可惜聶青岳看上的并不是他。
聶青岳回過頭看了看,“你要多吃點,太瘦了。”
“嗯。”
尤飛在戒斷期間吃的都是清湯寡淡的食物,毒瘾發作時體力消耗巨大,他比初見時更瘦了。聶青岳忍不住心塞,為什麽宋衍河到了他這裏一天比一天清瘦,連長得像他的尤飛都越來越單薄了呢。
聶青岳的手一件一件翻過宋衍河的衣服,忽然看到最後面挂的是一件藍白相間的道袍,袖紋八卦,腰間太極,下擺雲紋飄逸風雅。聶青岳伸手将那件衣服的衣架提了下來,放到尤飛身上比了比,道,“這件就不用穿了,他那時,頭發有這麽長。”說着,用手指在尤飛的背上比劃了一下,“大概到這裏。”
尤飛好奇問道,“是真的頭發嗎?”
聶青岳點頭,笑容苦澀,“嗯,他是道士。稀奇吧?”
尤飛又問,“是真的道士嗎?這件就是他的道袍?”
“是真的道士,不過這件卻不是他本來那件道袍。他的那件……壞了,這件是我叫人比照着原來的仿制的,除了那件的刺繡工藝做不出來之外,其他地方,連針腳都一樣。”
“還有你找人做不出來的刺繡工藝嗎?那一定是非常厲害的大師手筆。”
“應該是吧。”聶青岳想了想,“我當時好像叫忠叔把原來那件直接丢了。”
“有點可惜了。”
“忠叔辦事一向仔細,他應該知道刺繡不一樣,有可能還留着原來那件,我去問一下。”
老管家聽完聶青岳的問話,雙手疊在身前,認真答道,“聶先生,宋先生原來的那件衣服在研發部那裏,需要我去拿回來嗎?”
“你把他的衣服給研發部幹什麽?他們還研發刺繡嗎?”
“聶先生,是這樣,研發部每天派人來拿宋先生用過的東西,一般當天或第二天送回來,您當時說那件衣服不要了,我就叫他們留在那裏暫時保管。”
聶青岳沉默地坐在一樓大廳豪華的沙發裏,以為自己聽錯了,愣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說什麽?研發部拿宋衍河的東西幹什麽?還每天都來?誰讓你給他們的?”
“聶先生,研發部的劉總監拿給我一份您親自簽發的文件,裏面提到,每天将宋先生用過的東西拿到項目組進行化驗分析,我是按照文件上的要求做的。”
“文件在哪裏?給我拿過來!”
老管家上樓打開重重保險箱拿了出來,屏退了左右,将文件交到了聶青岳手上。
聶青岳一看到那個文件夾就變了臉色。
那是聶氏集團絕密文件的裝訂文件夾,紙張是特殊材質制成,上面記載的內容不能複印、掃描、拍照,而且每份文件都有單獨的編號。
扉頁赫然印着《異人類精神力實驗工程》,簽發時間是兩個多月前。那時他也曾見到這一份文件,不過他當時沒仔細看,随手放在了辦公室抽屜裏。
聶青岳看着看着那個題目,和裏面的“各崗位配合研究職責要求”,忽然想到了宋衍河對他說過的話。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聶青岳,正常人會在這種地方歡愛嗎?”
“聶青岳,你把我當成什麽?”
“我也是個人,有手有腳,哪裏不能去?”
聶青岳拿起手機撥通了電話,“劉守斌,不管你現在在哪,立刻、馬上,滾到我面前來!”
半個小時後,劉總監一路默念着阿彌陀佛,叫司機闖了無數紅燈趕到了聶宅,一進大廳,聶青岳劈頭蓋臉地把文件夾摔在他面前,“你最好能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