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随時可報本官名諱
“鶴哥哥,救我、快救我!”孟稻兒大叫着,從床上驚坐而起,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着。
睡在外屋的忍冬聞聲,忙下床走進來,她一邊将燈點亮,一邊問道:“姑娘,是不是噩夢了?”
掀開了帳簾,只見孟稻兒一副驚魂甫定的模樣,她的發際早已被驚汗濡濕。
“無礙的,只是個夢而已。”孟稻兒嘴上這麽說着,心裏卻依舊感到後怕,且再過兩天就是端午,若夢裏的一切成真,只怕以後她就要和山匪們長居飛魚臺。
思及此,她的眼淚不知不覺落下來。那些山匪,不是從不擾民的麽,何以如今擾到自己頭上來?
“姑娘是不是——”忍冬找來絲帕,遞給孟稻兒。
擦掉眼淚,孟稻兒呆了一會兒,“去幫我打盆熱水來,我洗把臉。”
昨天夜裏,她将端午要上飛魚臺的事情告訴了忍冬和小糯,主仆三人相對着流了一晚上眼淚。兄長和侄子不可不救,即便飛魚臺是龍潭虎穴,孟稻兒也要铤而走險。
忍冬去打水去之後,孟稻兒呆愣愣地回想着剛剛做過的夢。
方才的夢實在太逼真,雖不知那是誰的迎親隊伍,她也未看清馬背上的新郎是誰,但清清楚楚地,孟稻兒知曉,那是自己的婚禮。
瞬息之間,她被衆人送入了洞房,蓋頭之下的她聽到新郎越來越近的腳步,那猩紅的顏色和嚓嚓的聲音,逼得她無法呼吸。
竭盡全力,她終于将向祝鶴回的求救聲喊出了口——
洗過臉,孟稻兒終于緩和下來,她沒再合眼,不一會兒天便灰蒙蒙地發亮了。
她依舊沒有頭緒,完全想不出上了飛魚臺之後還能全身而退的辦法。
親戚肯定不行,一來不敵;二來,雖然母親和嫂嫂說哥哥父子倆被擄走,但街頭的目擊者卻都說哥哥他們是自願跟去的,一時難辨孰真孰假;再來,誰又有膽與她一起上匪窩?
在未搞清楚山匪的真正意圖之前,孟稻兒和母親的看法是一致的,先別聲張,應邀且随機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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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助于官府呢?那看起來年紀輕輕的知州,可行麽?暗自想了一番,孟稻兒将這個方法也否定了,沒搞清楚事情之前,貿貿然報官,打草驚蛇不說,也許反會讓哥哥和侄子被他們永遠扣在飛魚臺。
端午節的飛魚臺之行必定是兇多吉少。
可她也是真的不願嫁予山匪。便是死我也不嫁!孟稻兒決絕地想。
端午近在咫尺,簾州城家家戶戶開始忙着準備過節,龍舟賽也在如火如荼地準備着,孟家卻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因昨夜哭過,起床梳妝後,忍冬服侍孟稻兒用熱水敷過微腫的眼睛,辰時過半她才去正院見母親,卻聽聞母親帶着嫂嫂去洛江寺求平安去了。
撲了個空,她準備去前花園裏散散,恰此時,負責守門的厮兒帶着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進了內院。
“姑娘,府衙官爺來訪。”厮兒說完,退到一旁。
“見過官爺。”孟稻兒颔首道。
“在下奉知州之命,前來請孟姑娘到府衙走一趟。”
“我?!”孟稻兒難以置信。
“正是孟姑娘。”
孟稻兒這時才看出他是昨日跟在年輕知州身後的男子,又問道:“請問知州大人召見民女所為何事?”
“在下只是奉大人之命行事,有請。”
這麽着急見麽?雖忐忑不安,但孟稻兒知道官命難為,便囑咐小糯待母親回來之後将此事轉告于她,後帶着忍冬随男子去了。
孟家大門外果然外有一輛畫毂雕鞍的官府馬車靜候着,那男子彬彬有禮地請孟稻兒上了車。
坐在官家寬敞的馬車裏,孟稻兒的身體有些發僵,一旁的忍冬更是坐立難安。
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孟稻兒只希望此去別再是衰事,若不然孟家真的要分崩離析了。思及此,她放在羅裙上的粉拳不禁捏得緊緊的。
進了府衙,從便門進入大院,到了大堂前右拐,又穿過一個小院,孟稻兒被帶到知州專屬的議事堂。
在府衙之外,她尚有些懷疑,此刻,她才信了,坐在案後看着書、身着赭色官服的正是昨日在馬背上俯身與她說的話的男子。
“大人,孟姑娘帶到。”領她進來的男子拱手說道。
這時,孟稻兒見他緩緩擡頭,那明亮雙眼倏地看過來,他犀利依舊的眼神令她的心跳不可抑制地快起來。
“你先下去。”年輕的知州站起來,看向帶領孟稻兒進來的男子。
男子默默退出去之後,他又看向忍冬,意思不言而喻。
“無妨的,你到門外等我。”孟稻兒側身對後面的忍冬說道。
忍冬也默默地退了出去。屋內只餘下他們二人。
氣氛有些尴尬,孟稻兒很快便将昨日之事揭過,微微福身行禮,“不知大人召見民女所為何事?”
“飛魚臺之約,孟姑娘有何打算?”
知州直接得令孟稻兒有些不知所措,一如昨日他回答她的“知州”二字,沒有任何鋪墊和過渡。
“大人為何知道民女的家事?”
“官府多年來一直致力于剿滅飛魚臺的山匪,本官知道這件事,你很意外麽?”知州看向一旁的椅子。
孟稻兒見知州坐下,她也沒拘謹,選了一個稍遠一些的椅子坐了下去,脊背挺得筆直,“匪人前腳将我兄長與侄兒帶走,後腳便邀我端午相見,除了赴約,民女并無別的打算。昨日民女與家人本想報官,然不知山匪相邀所謂何事,故而不敢貿然驚擾大人!”
“是麽?”
“民女句句屬實。”孟稻兒心想他們連自己被匪徒邀請之事都知道,想必已經暗中對自己做了一番詳查,便和盤托出了。
“你難道不明白山匪的意圖?”
孟稻兒看出了知州面上的譏诮,雪白的臉蛋突地漲紅,但她的高傲不允許她低頭,“大人不必明知故問!”
“這麽說,你已經準備好為了兄長和侄兒賭上自己的名譽,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後半生?”
這種話直白地說出來,就好像她好不容易才結痂的疤又被他猛然地撕下,又刺又痛。孟稻兒明白,知州并非自己的家人,他自然不用顧及自己的感受,所以不需要像母親那般有所保留。
“大人又何必言語令民女難堪?你知道的,我別無選擇。”
孟稻兒見知州若有所思,不禁悄悄地再次打量他,他那雙眼睛真是生的極美、極美,又極亮、極亮,只要視線一同他對上,就好似心中的每一個角落都難以避免會被他一覽無遺。
還有他的面容,觀之可親,見之忘俗,溫潤、清朗,如同無暇的寶玉一般,簡直是個罕見的美男子。
最重要的是,她覺得這位年輕的知州和她的鶴哥哥是同一種類型的人,不茍言笑的時候一身正氣;面露笑容時,卻反帶着一絲絲的邪氣。
他們都是亮如明星一般的人。
“這麽說,你便是不相信官府!”
孟稻兒的遐想忽被打斷,她沒回答,因為在她心底,确實不排除不信任。
“你寧願把自己的人生搭進去,也不想求助官府?”
她忽然有點受不了他一再地咄咄相逼,便跳過他的問題,“言意之下,大人是要替民女做主麽?”
“作為父母官,救民于水火不是理所當然?”
孟稻兒只覺得他說得過于冠冕堂皇。
本心中,她自然不願名譽受損,當然更不願和山匪有任何瓜葛,嫁給山匪就更加不用說了!
可前一任知州耗費了十幾年尚且不能的事情,他一個初來乍到的新官,憑什麽信口開河說救民于水火?他到底知不知道那飛魚臺有多險要、有多難以攻克?更別說從山上救下兩個人。
“民女先行謝過大人,不知大人有何高見?”
“本官有個一計。”
“願聞其詳。”
“嗯——”原本信誓旦旦的他,這時卻露出與方才志在必得相反的猶豫和遲疑,“攻克飛魚臺非朝夕可成,若你肯與我合作,保你免落入山匪之手也不是不可能!”
“大人請繼續!”
“不過你要幫本官一個忙。”
“大人請先說。”
“官府亟需進一步了解飛魚臺,孟姑娘此番上山是個良機。本官會令師爺書下需要了解的重點交予你,待下山之後你再将山上所見所聞告知我們。”
“不知大人如何确保民女能下山?”
“立即與本官拜堂成親!”
孟稻兒登時怔住,捏緊帕子的雙手緊繃得骨節泛白,好半天,她才望向知州,及至此時她才發覺,他并非玩笑。
她不得不承認,這不失為一個辦法,但她心裏已經裝不下別的人,哪怕對方是看起來如此完美,又有肯為公犧牲小我氣度與胸襟的年輕知州,她也沒法答應——
“多謝大人美意。”孟稻兒避開知州的目光,這時,她心中覺得他是祝鶴回的幻想已全部破滅,只想着這不過又是另外的一朵爛桃花罷了。“恕民女不能接受。但我答應你,若能下山,我必助大人一臂之力。”
“你當真寧願嫁給山匪也不肯考慮嫁給本官?”
知州想起昨夜的夢境,他二人歡天喜地地成親,一切都順順遂遂,到最後,在他走近準備揭她的蓋頭時,她卻莫名地大聲呼救“鶴哥哥快救我”,那聲音又大又真切,一下子将他驚醒。
這姑娘,昨日甫一見面便莫名地令他心頭一陣溫柔,只好像與故人久別重逢一般,感到親切,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從街頭回到府衙,他一直忘不了她那雙水靈靈的眼睛,以及她問“你是誰”時楚楚動人的模樣。
及至醒來,他只以為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卻又疑惑,她如何得知自己名中帶鶴?啊對,做夢的人是自己——
這一刻,望着她微微紅腫的眼睛,料想她才為此事哭過不久,心頭止不住生出莫名的不舍。他知道,這絕對不是同情,而是想讓她免于這種苦痛的憂心。
他不清楚為何會對她如此快速地泛濫出濃重的情感。
“我不願意嫁山匪,也不能與大人成親。”孟稻兒紅着臉站起來,“若無他事,民女告退。”
“本官一時唐突,卻是一番好意,若有冒犯,還請孟姑娘見諒。”知州也站了起來,“我令護衛送你,待師爺寫好文書,我再親自送與孟姑娘。”
“大人為公忘我,民女佩服不已,何來唐突?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孟稻兒福了福身,“民女告退。”
“等一等——”那聲音有些急。
孟稻兒轉身,只見知州的右手停在半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到時若是山匪強來,下下策,孟姑娘不妨說本官是你的未婚夫,如此一來,他應會忌憚三分,會放了你也說不定,其餘的待下了山,再做計較不遲。”
“謝大人一番美意。”她微微擡眸,再次望了望他優美的眼睛,然後緩緩收回視線,轉身垂首朝門口走去。
新知州往前一步,對着她的背影道:“孟姑娘若是改了主意,随時可報本官名諱,祝鶴回!”——